30 章節

上躺了一會,五感六識漸漸回到身體裏來。他聞到非常強烈的泥土味,聽到另外一輛車快速超過去時卷起的呼呼風聲,但是沒有光。然後渾身都開始感覺到疼,肌肉內髒骨節神經無處不痛,像是被随便拆開了扔在那裏的一堆肉,大腿冰冷潮濕,汪在一灘水裏,血管裏流着無數細小的刀子,非常渴,舌頭粘在上颚上。他幹咽了一下,努力用指尖蘸了點腿邊的水,中間歇了兩次才勉強把手收回到嘴邊,聞到阿摩尼亞的氣味之後苦笑起來——或者說試圖做出苦笑的表情但沒有成功。那不是水,他失禁了。

這不像是打了毒品之後的效果。毒枭最喜歡用的私刑之一是往靜脈裏推一針高濃度的四號,黑話叫“開大天窗”,幾分鐘內就完了,想救都沒法救,見過的老警察說屍檢開顱的時候整個腦子爆得像碗攪碎了的豆花,從沒聽說過還有人能緩過來的。季白伸手摁摁脖頸側面被紮的地方,努力往邊上挪了點,找回昏迷前的那個念頭——這人是緬甸來的。雲南本地人很少吃槟榔,偶爾有嚼槟榔的也都是烘幹之後的制成品,用萎葉加石灰包着新鮮槟榔同吃是緬甸人的習慣,果敢滿街都是賣槟榔的小販。

那麽,這是為了贖金铤而走險?不像。綁架目标一般都會選女人或者孩子,因為更好控制,沒有對着大老爺們下手的道理。那麽……難道是奈溫的人?他想起當時巷子裏橫七豎八倒着的幾十號傷員,那幾乎是奈溫所有靠得住的手下了,就算有人能活下來,這時候也絕對下不了病床,更別說從果敢到昆明長途奔襲算計自己。至于其他人,奈溫威風的時候自然願意給他當狗,他倒了臺,狗群裏就會打得不可開交,都想把最大塊的肉搶到嘴裏,誰會忠心耿耿替注定要死的人出頭呢?

封閉的狹小空間容易放大內心的恐懼,想到注定要死的奈溫,季白頗為認真地考慮了一下自己會不會死在這裏。他不是個怕死的人,但他害怕死得不體面、不值得,哪怕和嫌疑人同歸于盡,也比死在車廂裏誰也不知道的好。他歇了一陣,覺得體力又恢複了些,手指摳住車廂底部凹凸不平的焊點往車尾的方向爬。這種小型箱貨的門都在車尾,其實只有幾米的距離,平常兩三步就走過去了,此刻顯得無比漫長,每往前挪一點都疼得眼前金星亂冒。早知道有此一劫,回昆明的第一件事應該去見老頭子的,季白想。最好讓老頭子打他一頓消消氣,狠一點也無所謂,要是……以後就再也打不着了呢?

車速似乎漸漸慢了下來,季白也終于爬到車門邊,整個人靠在冰涼的門上大口大口地喘,連撞門的力氣都沒有了。沒過多久,門外響起拉動門栓開鎖的聲音,三次。不管對方一開始是抱着什麽樣的目的,他都不相信這時候開門是因為良心發現想放自己走,然而門确實打開了,季白失去重心從車廂裏滾着栽到地上,肩膀又磕了一下狠的,額角也在水泥地坪上擦破了皮兒。他撐着地面想站起來,顫巍巍地努力了兩次又重新摔回去,狼狽的姿勢讓對方嗤笑出聲,但争取來的這點時間足夠掃一眼四周環境的了,除了那個把自己綁來的年輕男人之外,從車和車的空檔能看到遠一點的地方有幾個紅色的加油機。

這是個服務區,或者是個附帶停車場的加油站。季白低着頭飛快思索:如果對方不知道自己是警察,綁架只是個随機事件,那麽貿然說出身份也許會被放走,但更大的可能性是被撕票;如果真的是奈溫手下的人,那麽說不說自己是警察都一樣。無論如何,他還是決定要試探一下對方,聲音虛弱顫抖地問:“他們答應你的條件了嗎?什麽時候可以放我回去?”

年輕男人蹲下來,伸手捏住他的下巴強迫他擡頭,帽檐下方的陰影裏眼睛不懷好意,閃閃發亮:“我還沒來得及提條件,這個條件得你來提。”他笑着,露出鮮紅的口腔黏膜,像嘴裏有血,口音是地道的老昆明,“你很像你父親,我也是。用一個兒子換回一個父親,對季将軍來說,這筆買賣合算的很呢。”

“你怎麽知道的?”季白從他臉上确實看到了奈溫式的瘋狂,也笑了一下,“我從沒有敲鑼打鼓的宣揚這事。”年輕男人反手給了他一記耳光,用力很大,打得季白耳朵嗡嗡作響,可他還是要笑,“你在昆明呆了很久了吧,隊裏最近兩年一直抓不到的大拆家就是你,對嗎?可惜啊,聰明人也有犯蠢的時候,從昆明到果敢,多少個檢查站,你覺得你能平安無事帶人出境?”

又是一記耳光扇過來,季白嘴角淌出點血,紅鮮鮮的:“好,就算你們回了果敢,你知道我們的炮營射程是多少嗎?”他吃力地把拇指食指中指捏到一起晃晃,“七十公裏。你算算你們的老窩離邊境有沒有七十公裏?”

天空中響起一陣馬達轟鳴,季白靠在輪胎上眯着眼睛心想,何況老頭子也幹不出拿罪犯換兒子的事兒。最多是你把我弄死了之後讓你們爺倆死得更慘,給我報仇。

“我可以一路上帶着你,直到我們上了飛機為止——”對方猛地停下,不敢置信地擡頭看天,直升飛機的懸翼把太陽落山之前最後一點餘晖扯得七零八落,黑色的機身上漆着鮮明的八一标志。

季白臉上帶着兩個鮮明的巴掌印大笑:“武直10,你說的還真沒錯,我們大概就快要上飛機了。要麽你現在投降,你和我可以都活着上去;要麽你頑抗到底死路一條,相信我,我們不和任何人做交易,你父親不行,你不行,哪怕是美國總統也不行。”他指指天上的鋼鐵怪鳥,繼續給年輕人施加壓力,“飛機掃射範圍很大,最多兩梭子過後咱倆都得被裝在屍袋裏,說不定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你自己選吧。”

43 如果有選擇,誰他媽想當壞人啊

直升飛機的槳葉在半空中攪出巨大的氣旋,地面上的草葉紙屑打着轉兒的往上飛,年輕男人頭上的棒球帽也被風卷走,露出一張平常到有些平庸的臉孔。季白走了個神兒,心想這種吃瓜路人臉其實才最适合幹卧底,像洪少秋和他自己這樣的容易因為太帥受懷疑。奈溫的兒子臉色極其難看,掏出匕首架在他脖子上,半轉了身縮在車廂和季白之間,用季白的身體擋在自己前頭當盾牌,自我安慰着狂吼出聲,甚至蓋過了飛機引擎的轟鳴。

“你是将軍的兒子,他們不會開槍的!”

機艙腹部大口徑機槍的槍口黑洞洞的,居高臨下指着他們頭頂,是威懾也是壓制,雙方之間不會超過三十米——這個距離別說是機槍,就是只有兩把手槍也能把人打成血窟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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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白撇了撇嘴,心說我們對将軍的認識從一開始就完全不同好嗎。緬甸的将軍等于是當地實際統治者,有自己的地盤和直屬部隊,開罪将軍——如果在緬甸的話——确實是件大事,不過這兒是我們的主場啊。

他擡手抹去嘴角的血,很狼狽又很開心地笑起來。飛機在空中左右搖擺着機動懸停,然後放下繩梯,全副武裝的突擊隊員速降到地面,最前面那個雖然也帶了戰術頭盔,臉上被迷彩掩護色抹成亂糟糟的一團,不過從露出來的下巴和眼睛就能認出是他親愛的二哥。

季白暗自松了口氣,沖親哥擠眉弄眼,那意思是看在我這麽慘的份兒上可別告訴老頭子啊。季二哥眼神從上到下過了一遍,最後落在他臉上,表情沒怎麽變,氣勢卻肉眼可見的狂暴起來,伸手指指天上的飛機,然後端槍做了個掃射的動作,最後往季白這邊指了一下。季白冷靜地喊道:“他說,飛機馬上要開火了!”

身後傳來一聲類似野獸的嚎叫,聽起來瘋狂而絕望,冰涼的刀刃又往皮膚裏壓緊了一點,卡在他喉結下方。這情況有點熟悉,季白想,只不過幾天前被刀架着的是別人,自己站在二哥那個位置,洪少秋……對了,洪少秋呢?二哥是從誰那兒知道自己被挾持了的?

他轉了轉眼睛,猜到大概洪少秋也在不遠的地方,感覺還挺複雜。當然,感動是肯定感動的,但是他不太想讓洪少秋看到自己現在狼狽到近乎羞恥的樣子,眼裏就帶出點懇求的意思來。季二哥放慢腳步頓了頓,喊道:“放下武器,繳槍不殺!”

“我——我要求交換人質!”奈溫的兒子躲在季白身後喊回去,“一命換一命!你們把奈溫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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