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

博徽正因為通關文牒丢失的事大發雷霆, 突然聽到昭炎傳召, 立刻戰戰兢兢的跟着陰燭入了宮。

“長、長靈?”

博徽訝然擡頭。

他惴惴不安了一路, 以為是水族那樁不明不白的慘案牽連到了自己, 或者是小兒子私自拿着通關文牒回青丘的事被人報到了昭炎跟前, 昭炎特地來問責的。畢竟這位新君昨日剛下過命令, 在殺害元耆的真兇落網之前, 所有參宴者都要呆在驿館, 無傳召不得随意外出。小兒子這一糊塗舉動簡直就是任性妄為, 引火燒身,就差把“疑犯”兩個字刻在腦門上。

那夜小兒子因為暴雨沒有參宴,恰和元耆死亡時間重合,連個不在場證據都沒有,要是真對簿公堂, 他只怕有一百張嘴都說不清楚。

博徽萬萬沒料到,昭炎召他過來,竟然是為了長靈的事。

“我兄長勤于政事, 又常常領兵在外, 長靈這孩子自小都是我嫂嫂姜音在帶。呃,性格麽, 幼時是有些頑皮的,但兄長管教甚嚴, 倒沒做過太出格的事。後來兄長戰死,嫂嫂自刎,這孩子, 唉,受了打擊,一下就轉了性兒,成日一個人躲在殿中,誰叫也不出來,也不跟人說話。喜好?這孩子是個懂事的,對吃食倒是不挑嘴,糖?那自然是喜歡的,小孩子都喜歡吃糖。住處?唉,身為叔父,下臣自然是希望能好好照顧這孩子,以慰兄長和嫂嫂在天之靈,下臣起初是打算讓這孩子和祝蒙一起住的,方便照顧,但長靈堅持要住到宸風殿去,下臣也不好攔着,逆了孩子心意。”

“君上說長靈幼時失蹤的事?唉,這事下臣當然有印象,那好像是個臘月吧,兄長與嫂嫂的棺椁剛埋入陵寝,長靈那孩子估計是受了刺激,先是在兄長的葬禮上大鬧了一場,隔日夜裏就背着宮人偷偷跑出宮去了,下臣發動侍衛與戍衛軍将整個王城掘地三尺,都沒找到人。下臣當時可是吓壞了,誰料過了幾個月,那孩子自己又回來了。問他去了哪裏,他也不說。萬幸人沒事,下臣也就沒再追問。”

“至于開靈的事,下臣也詢問過族中長老。長老們都很惋惜,因為這孩子根骨極好,剛出生那會兒被測出的是百年難遇的天靈根,後來恐怕是因兄長嫂嫂之死傷了心性,以致修煉受了影響。”

這與昭炎昨夜了解到的情況差不多。

默了默,昭炎忽問:“塗山博彥曾制過兩件軟月靈甲,你可知道?”

博徽點頭:“自然是知道的,我兄長是狐族裏難得會此秘法的……”

察覺到昭炎臉色陰沉了下,博徽迅速把“兄長”這個過于親昵的稱呼掐掉,道:“他當時一共做了兩件,一件給了我嫂嫂姜音,另一件,似乎是備給長靈做生辰禮物的,但到底何時送出去的,下臣就不得而知了。”

“生辰禮物?”

昭炎怔了怔。

“是啊,那麽珍貴的物件,也不至于送給旁人。再說,為了防止靈甲被竊,兄長……他會先将穿戴者的生辰八字刻進靈甲裏。下臣記得,他是刻了長靈的八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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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事翻轉,何其可笑。

他萬萬沒有想到,那個人竟然是将原本準備給那個小東西的生辰禮物給了他。

讓博徽退下之後,昭炎徑自去了位于玉龍臺的靈獄。

今日,他需要了結元耆一案,給水族一個交代。

守衛皆已被屏退,昭炎玄衣黑氅出現在昏暗的夾道裏,英俊的面容被油燈籠出一層冷意。

禹襄又驚又喜,激動道:“君上,我……”

昭炎擡手打斷他的話,道:“現在沒有其他人,禹族長應當不介意告訴本君,那封書信裏提到的‘當年事’是什麽吧?”

來之前,昭炎權衡良久,依舊把突破口放在了從元耆身上搜出的那封書信上。

禹襄沒料到他竟依舊對此事不依不饒,愣了愣,有些茫然道:“……恕老夫直言,此事并不是這件案子的重點,重點是……”

“本君當然明白。”

昭炎再度截斷禹襄的話。

“本君一直很好奇,元耆并非冒失沖動之人,相反,他行事謹慎,甚至堪稱周密,再兩族從未交好的情況下,他為何僅憑禹族長一封親筆信,就匆匆離開宴席,去赴禹族長的約?本君的慶功宴,竟然還比不上禹族長一封信重要。本君思來想去,也只有一種可能。那就是信上所提到的‘當年事’,無論對元耆,還是對禹族長,都十分重要。本君所言可對?”

禹襄心情前所未有的複雜。

一方面,他驚喜于昭炎願意親自出面料理這樁案子,替他洗刷冤屈。另一方面,他很不明白,以至于有些忐忑,昭炎為何要揪着那樁“當年事”不放,而且似乎産生了濃厚的興趣。

這位新君,根本不像是會多管閑事的人。如今親自駕臨此地,連繞彎子都不帶,直接詢問他此事,可是知道了什麽。

禹襄心念電轉,腦中無端又浮現出那少年唇角毒蛇般的笑。

不知不覺,他掌心已出了一層汗。

因他無法預料,一旦說出真相,他的處境會變好,還是變得更差。

昭炎不緊不慢的提醒:“禹族長大約還不知道,就在剛剛,那些水族修士在你落榻的驿館裏發現了元耆的頭顱。此事,怕是不能善了了。”

禹襄腦中轟的一聲,一下僵在原地。

昭炎道:“所以,現在能幫你的只有本君,你還不打算說麽?”

自始至終,除了慘案是發生在天寰城裏,這件事其實跟天狼并無多大關系。至少從目前的證據來看,這事更像是元耆與禹襄因私怨而導致的一樁命案。

作為局外人,昭炎完全可以袖手旁觀,把此事交給禹、水兩族自己去處理。就算真的只是礙于情面不得不插手,為某一方主持公道,也完全可以動用鎖妖臺裏專司刑獄的掌事。

但這位素來懂得決斷取舍的新君卻在大半夜突然駕臨玉龍臺,以強勢的姿态介入到了這趟渾水裏。

那封信裏提到的秘密,與天狼根本毫無利益瓜葛,更非本案的介入點,昭炎偏偏揪着這一點不放,顯然不是為了破案,而是另有原因。

在這浮光掠影的一瞬間,禹襄隐約明白了什麽。

“我可以告訴君上,但君上能否保證……替我洗刷冤屈!”

禹襄忽然神色激動的道。

昭炎嘴角現出一個陰冷的弧度,漠然道:“說不說随你。這世上,還沒有人可以與本君讨價還價。”

禹襄眼裏剛出現的希冀未及綻出光彩,便瞬間破滅。他轉過身,背對着昭炎盤膝坐下,低聲道:“是兩百年前,塗山博彥戰死在極北雪原、狐後姜音也跟着自刎殉情之後,一名自稱東海客商的人突然來到禹,稱其手中有一樣稀世寶貝,能解禹燃眉之急。”

“當時禹族天災泛濫,地裂山崩,越來越多地方出現靈力枯竭,仙草仙木大片枯竭死亡,族人汲取不到靈力,食不果腹,無法正常修煉,各地不斷傳來新生嬰兒餓死的消息,我與族中衆長老鎮日為此焦頭爛額,一籌莫展。聽聞消息,我立刻在私邸見了那名客商,詢問那寶貝的來路與作用。那客商稱寶貝在東海海底,是一顆鎮海神珠,埋在地下能源源不斷的生出無限靈力,只要我願意用本族的一樣法器與他做交換,他便可以帶我去取神珠。”

昭炎一直神色淡漠的聽着,此時方低聲問了一句:“什麽寶貝?”

禹襄沉默了一會兒,道:“乃本族先祖昔日雲游降魔時偶然得到的一件上古神物,名燒靈燈。”

昭炎負在身後的手輕輕一頓,心裏莫名浮現起一縷不好的預感。就好像有一根鋼針正悄無聲息的在血脈間游蕩,幽幽涼涼的,只待某個關節點,就會毫不留情的刺進他心髒。

燒靈燈,顧名思義,就是一盞能燒掉靈識、靈脈、靈根及世上一切有靈之物的神燈,是一切有靈之物的克星。

“我當時急于解決族中大患,就答應了那客商所請,帶着燒靈燈和他一起去了東海。”禹襄頓了片刻,才接着道:“等到了之後,他堂而皇之的帶我進了水族的府邸,來往侍衛及水族人都對他極恭敬。我當時就察覺出一些不對,但轉念一想,這人是東海的大客商,掌控着整個東海的商路,多半是水族族長的座上賓,所以水族人對他恭敬一些也不奇怪。”

“我詢問鎮海珠所在,他只讓我安心跟着他走,不必多問。我們越走越深,越走越陰暗曲折,最終進到了一處陰森可怖、地上鋪着許多白骨的地方,我才知道,那是水族的靈獄。”

“他帶着我走到最盡頭,指着一間黑黢黢結着法陣的暗獄道,寶貝在這裏。随行的侍衛點亮了夾道裏的鲛燈,我往內一望,登時吓了一跳。那裏面哪有什麽鎮海珠,而是關着一個活生生的人,還是一個……年紀看起來很小的少年。”

“那個孩子看起來已經被折磨了很久,渾身上下幾乎沒有一塊完好的皮肉,全是累累刑傷和血跡。我于是問他,你這是何意。那客商捋須笑道:告訴族長也無妨,本座乃水族丞相元耆。此事絕密,不便讓外人知曉,先前才不得不對族長隐瞞身份,望族長勿怪。我又問:鎮海珠怎麽會在這裏。元耆笑道:那不過是為了請族長過來而編出的權益之詞,這世上怎會真有那樣的寶貝。見我要發怒,元耆緊接着又道,不過族長放心,裏面這樣寶貝,可不比鎮海珠差。族長可知,這裏面關的人是什麽身份?”

“我怒氣未平,就問:我怎麽會知道。元耆就笑道,這是塗山博彥與狐後姜音之子,亦是塗山博彥留在這世上唯一的血脈。”

昭炎清晰的感覺到,那根鋼針刺穿經脈,刺穿骨骼,猛地刺進了心髒,幽涼的一下之後,是痙攣到窒息的劇痛。

昭炎面上血色褪盡,負在身後的手驟然捏緊,在黑暗裏發出清晰的咯吱聲。

作者有話要說:謝謝支持^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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