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

兩個時辰前, 茶室。

“當年, 邊境守軍是何時離開青丘的?”

“博彥君上下葬後第五日。”

“那你可知那小東西突然失蹤的事?”

“自然知道。”

“緣由呢?”

溪雲本能的皺了下眉, 一是因為對方咄咄逼人的問話方式, 二是因為牽動了陳年舊事。更準确的說, 是牽動了他不願憶起的一樁心病。

前一日剛在博彥君上的葬禮上大鬧一場, 隔日便一聲不響的失蹤,除了任性與不懂事, 他無法為那位幼主找出第二個理由。

因為這兩樁荒唐事, 族老們徹底被激怒, 幾乎是帶着義憤的心情直接決定由才能平庸但更年長敦厚的博徽繼任狐帝位。

“看來溪将軍是不知道了。”

昭炎帶了點刻薄的意思,嘲道。

溪雲道:“當時本帥忙着與族老們商議下任狐帝人選之事, 的确沒細究此事,後來, 他不是自己回來了嗎?”

溪雲顯然不願深究這些陳年往事,再度皺了下眉, 懷疑對方在故意拖延時間:“這事, 與今日你要說之事有何關系。”

“當然有關系。”

昭炎眼神倏地陰沉下去, 冷笑道:“不僅與本君, 與你溪将軍, 更有莫大關系。”

“什麽意思?”

“本君的意思是, 當年那小東西的失蹤,并不是意外,也并不是他一時沖動任性。”

“你到底想說什麽?”

“本君想說,能讓人把那小東西從你們眼皮子底下擄走, 邊境守軍可真是夠無能夠廢物!”

“擄走?”溪雲臉色終于大變。

“沒錯,難道你就沒有奇怪過,那小東西明明是天賦異禀的天靈根,自幼就表現出遠高于同齡人的聰慧與領悟力,為何百歲中秋拜月會僅僅是個半開靈?”

“我以為——”

“你以為是因為那小東西懶惰頑劣,吃不了苦頭,不肯努力修煉,白白浪費了一副好資質,是麽。”昭炎一扯嘴角:“這種屁話騙騙外行人也就算了,你也是修道之人,且修為不低,怎麽也會相信這種毫無說服力的鬼話。”

溪雲一愣。

他當時不是沒有懷疑過,可拜月大會全程都是在百姓與族老們的見證下進行,是一項在青丘延續了數千年的神聖儀式,靈狐們能否化形,能否化尾,全憑自己本事,嚴禁向長輩或師門求助,根本沒有暗箱操作的可能性。

“單從拜月大會入手,你當然看不到真相。”

昭炎再度開口,語氣越發犀利無情:“因為所謂的‘暗箱操作’,早在拜月大會之前,就已然操作完成了。一個剛滿百歲、根本沒有靈根的小靈狐,傷痕累累,連行動都困難,怎麽可能化靈呢。他能堅持走到祭臺,冒着經脈斷裂的危險拼力從未開靈的小靈狐變成一頭半開靈的小靈狐,已經是對他的子民最好的交代了。甚至可堪稱為奇跡。”

溪雲臉上血色如被抽幹,握着茶碗的手,不可控制的顫抖起來。

“你……說什麽,沒有靈根?”

溪雲的聲音亦在顫抖,滿眼不可置信。

“是啊。”

昭炎哂笑:“兩百年過去了,人人都在指責他懶惰不思進取,卻無人知曉,早在拜月大會之前,那小東西就早已失去靈根了。”

“不可能,這怎麽可能,這絕不可能。”溪雲手中茶碗咔嚓裂開,刺目的血,立刻從他指縫間一點點流出,他卻恍然未覺,只是茫然而緊張的重複着這句話。帶着他自己都未察覺到的驚惶。

“為何不可能。山可傾,水可斷,天還能被捅出窟窿,無論凡人還是靈狐,都不過是血肉之軀而已,為何靈根就不可能斷掉。溪将軍,你太高估自己了。你只知那小東西無依無靠,必須要倚仗邊境守軍的力量才能登上狐帝位,所以理所當然的認為他應服從你的意志,對邊境守軍負責,對死去的塗山博彥負責,但你忘了,于那小東西而言,你和你的邊境守軍既是他的倚仗,也是招來旁人嫉妒與忌憚的最大最招搖的靶子。即使你已經毫不避諱的當衆對那小東西表現出了不滿與失望,在旁人眼裏,你們依舊是塗山博彥的嫡系軍隊,只要那小東西活在世上一日,你們就永遠不可能倒戈去支持別人。這世上,哪裏會有真正中立的軍隊。他們毀不掉你,于是便選擇毀掉那小東西。”

“從一開始,你就應該明白,你的不滿、冷戰與疏離只會将那小東西推入危險的深淵,如果邊境守軍沒打算改志,無論發生什麽,無論那小東西做了什麽,你們都必須無條件的站在那小東西的身後支持他,只有這樣,才是對他最大的保護。只有這樣,別有用心者才不敢将主意打到他身上。你們一面對那小東西不聞不問,一面又堅持将舊主的軍徽綁在臂上,便等于默許餓狼來吃肥肉。”

“你懂麽,溪将軍。”

昭炎每一句話,都像刀子一樣戳在溪雲心口。

他從未想過,他自負了兩百年,堅持了兩百年,懷揣着對舊主的忠心與仁義,以長輩的身份,與一個孩子隔着無形的天塹對峙了兩百年,有朝一日,會被人指着鼻子說:你錯了,你徹底錯了。

溪雲用力捏緊掌中碎瓷,喘了口氣,道:“本帥要知道……全部真相。一字不落的,全部。”

“本君當然會一字不落的告訴你,無論是本君親耳聽到的,還是本君自己猜到的。因為那小東西心裏藏了太多東西和心事,如果本君不替他說出來,這世上除了本君之外,恐怕再無人能明白那小東西的苦處了。本君心疼,所以,本君不能讓他一個咽着那些苦,一步步把自己逼上絕境。”

時間在漸漸染透窗棂的晨光中一點點流逝。

昭炎平靜而冷酷的敘述着從禹襄口中獲知的一切,道:“本君起初不明白,就算防守再疏漏,元耆怎麽可能瞞過重重守衛,悄無聲息的潛入宮中将那小東西擄走,事後一點蛛絲馬跡都沒有留下。他一個異族人,是怎麽進的城,為何所有城門關卡都沒有其入境記錄,他下榻在何處,同謀有幾人,如何潛入王宮,又從哪裏出宮。事成後怎麽出的城,怎麽躲過盤查。一個外族人,光天化日如入無人之境的将一族少主擄走,總不至于所有城門關卡的守衛都眼瞎了吧。”

“但此次褚雲楓之事,突然讓本君有了些新思路。褚雲楓帶着五萬殘兵都能悄無聲息的潛入青丘境內,一路南下直逼王城,區區一個元耆又算得了什麽。只要有一個權勢足夠大,足夠號令青丘所有城門關卡為其開方便之門的內應,一切問題不都迎刃而解了麽。”

碎瓷片尖銳的紮進掌心,将那裏紮得血肉模糊,尖銳叫嚣的痛,卻抵不上中心之痛的萬分之一。

九根靈根。

便是驚才絕豔的博彥君上,也才八根靈根。

而那個孩子,竟然有九根靈根。若能開尾,極可能是青丘數千年未曾出現過、只存在于上古遺書中的真正的九尾靈狐。

……

身後的腳步聲将溪雲從沉重的思緒中拉回。

溪雲沉痛閉上眼,輕問:“如何?”

青鸾反應了一下,意識到他問的是長靈,如實道:“不大好,奴婢正要去請醫官過來。大帥若擔心,何不進去親自看看。”

“不了。”

溪雲聲音有些暗啞,眼底是隐忍晦澀的痛,緊攥了下手中靈劍,道:“醫官本帥去找,你留在這裏照顧好少主,一刻也不可離開。”

青鸾應是,目送溪雲離開,微有困惑。

她還以為溪雲是因為昨夜博徽的事來翻舊賬,都做好了與對方理論的準備,誰料竟然不是。

這位大帥,何時轉性兒了。

杏林苑,所有登記在冊的有些資歷的醫官全部都聚在了博徽床前,從昨夜起,不眠不休的為博徽續接經脈,以求能在公審之前,盡量還原出一個表面看起來完好無缺的廢帝。

蔚風親自帶着人坐鎮在室內,盯着衆人行動,搞得衆醫官如芒在背,壓力山大,生怕完不成使命便人頭不保,因而人人賣力,奮勇争先,在清晨第一縷陽光照進室內時,倒真瞎貓碰着死耗子的給博徽接上一條經脈。

這簡直堪稱青丘醫學史上的奇跡,醫官們備受鼓舞,越發賣力。等溪雲過來時,已然依葫蘆畫瓢、接上了第三條經脈。

“大帥大喜!”

領頭的醫官滿面紅光的與溪雲報喜,激動道:“照此速度,今日太陽落山之前,廢帝的經脈便可全部接好,絕不會誤了晚上的公審。”

熱血沸騰的說話,醫官才發現,室內安靜的詭異。

溪雲面上如罩了層寒霜,冷冷盯着床上咿咿呀呀叫喚的博徽,毫無反應。

“大、大帥?”

醫官尋思着道:“那個,如果大帥嫌慢,老夫可以再多抽調些人手過來,提前一兩個時辰也不是什麽大問題……”

“不用了。”

溪雲按劍走到床前,衆醫官畏懼他身上散發的濃烈殺氣,自覺退到兩邊。

溪雲問:“接好幾根了?”

“三根,三根!”方才說話的醫官立刻高聲而亢奮的答道,生怕對方聽不到這個極可能載入青丘醫學史冊的偉大數字。

“哪三根?”

醫官絲毫沒發現對方神色異常,亢奮的擡起博徽左臂,并亢奮的比劃了三條線出來。

溪雲道:“怎麽接上的,就怎麽給本帥斷開。”

醫官一臉紅光與亢奮生生僵住。

其他醫官也都驚詫的睜大眼睛,懷疑耳朵出了問題。

溪雲冷冷側目:“還需要本帥再重複一遍麽?”

“不用,不用。”

衆人幾乎齊聲道。

“手筋腳筋一并挑了。”

“是、是。”

衆醫官欲哭無淚。

所以,他們忙活了大半夜,頭發禿掉不知幾何,早飯都沒顧上吃,到底忙活了個什麽。

溪雲又撥了幾個資質最老的去宸風殿,便按劍走了出去。

蔚風見形勢不對,連忙跟上,不解的道:“大帥之前不是擔心族老們在公審上對小少主發難,才讓醫官全力救治博徽麽,現在醫官馬上就要把人弄好了,大帥為何又改了主意?這樣一來,少主對博徽做的事可就瞞不住了。難道——”蔚風狠狠一咬牙,冒着可能被軍法處置或被踹一腳的危險,道:“大帥真的要放棄少主,選一個支系子弟做狐帝麽?”

“不需要了。”

溪雲冷冷一抿唇角,道:“從現在起,邊境守軍無條件只忠于少主一人,不必再顧忌任何人的想法與意見,忤逆少主者,便是忤逆邊境守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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