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十七

清晨時分,李淩遠才慢慢的走回了醫院。

李父在病房裏支了張行軍床過夜,早上醫生來查房之前,護士就叫他起來收了。他看了眼老伴,不知她夜裏做了什麽夢,或者身體疼痛,睡覺時也是皺着眉的,不怎麽安穩。李父嘆了口氣,一直安靜的等到醫生來過之後,才去樓下的食堂買早飯。等他再回來時,就在病房外面看見了躊躇的兒子。

“你不是回去了麽?”李父問道。他看兒子身上沾着灰塵,頭發也亂糟糟的,又問,“又打架了?”醫院人多,他不好發作,諸多事情連在一起壓在他的身上,只叫他看看邋遢的小兒子,只得重重的嘆了口氣。

“爸,我路上遇見了點事兒。”李淩遠不知道怎麽解釋,“但是我沒打架……您也知道,咱們家現在這樣,我出去不被打就不錯了。”

父親多少關心兒子,這才心平氣和地問:“出啥事兒了?”

李淩遠說:“我說不太清楚……媽醒了麽?醒了我就不進去看他了,我待會兒就走。”

李父憂心忡忡道:“我也知道,回去八成也……”

李淩遠正要繼續跟父親說話,就聽見走廊那頭的護士站有人提到了他家的名字。他回頭一看,正是那天在殡儀館大鬧的人。李淩遠本就煩悶,見到個出氣筒還了得?“騰”地站起來喊道:“你還有臉來?你來幹嘛?”

郁琛自知理虧,也不還嘴,好聲好氣地說:“我……我來看看。”

李淩遠怒道:“看什麽看!看我們死了沒有?”他說完又“呸呸呸”了幾聲,覺得母親生病說這話十分不吉利。

本來不摻和事兒的楊戬見郁琛被罵的沒脾氣,便伸手把郁琛攔到了身後,稍微仰着下巴俯視李淩遠,不怒自威。

李淩遠被這男人唬住了,往後倒退了一步,他不敢跟楊戬耍橫,而是看着楊戬身後的郁琛,又瞪了他一眼。

李父本來弓着背坐在椅子上,見兒子又跟人起了沖突卻不知如何拉勸,手足無措只得站在一邊。郁琛推了推楊戬,對李淩遠說:“我有事要問你。”

“我沒好話跟你說。”李淩遠答道。

郁琛說:“那你要讓你姐姐死的不安穩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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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淩遠一噎,眼睛瞪的渾圓,好像郁琛提到了多麽令人憤慨的事情,他拳頭緊握,手背上的筋都浮了起來,李父拍了拍他的肩膀,李淩遠這才作罷,說:“你想說什麽?”

“我們出去說吧。”郁琛指了指,“這裏不方便。”

二人走後,楊戬看了看身旁的李父。他符合絕大多數這個年紀的莊稼漢的設定,可能沒什麽文化也沒見過什麽世面,看他剛才對争執的倆人欲言又止的樣子足以說明這人沒什麽主意,也怕惹事情——大概是個老實人吧。楊戬心裏下了這個定義,但總覺得這跟郁琛向自己形容的不一樣。

郁琛和李淩遠來到了醫院樓下的小花園,早上的時候沒什麽人,天氣卻冷的很。

李淩遠站定,口氣十分暴躁地說:“說吧。”

“這個……”郁琛組織了半天語言,“你講講你家裏的事兒吧。”

“我家?”李淩遠反問,“我家就是普通老百姓的家庭,能有什麽不同?”

郁琛說:“那就我提問你回答,但是你不能說謊。”

李淩遠露出不屑的神情。

郁琛說:“你姐姐養你一家子?”

李淩遠說:“我家地裏也有收成,姐姐的錢寄回來除了給爹媽看病,剩下的全存起來了。”

郁琛說:“存起來給你娶媳婦兒?”

“我才多大?”李淩遠說,“我不會自己存?”

郁琛這就納悶兒,接着問:“那你是不是成天找你姐的麻煩?之前她跟我說她有個比較好的交往對象,被你知道了還糾纏了一番。你年紀輕輕怎麽不想着好好讀書以後給你姐減輕點壓力?你一家子是要喝幹你姐的血麽?”

李淩遠的臉瞬間就紅了,好像有多麽大的火氣一樣,他攥着拳頭努力克制着自己不招呼在郁琛臉上,然後憤怒的來回踱步,直到自己認為自己相對冷靜了一些,才咬着牙對郁琛說:“對!”

郁琛沒想到李淩遠這麽直白,他聯想到昨夜李招娣的苦苦哀求,脾氣也起來了,厲聲說道:“你們全家是不是人?她活的有多辛苦?造了什麽孽被你們這麽對待?招娣招娣……她要是個男孩兒還能有你什麽事兒?生了兒子就是寶貝,生了女兒就活該被拖着吃苦受罪?你們……你們……”他不善說話,情急之下大腦中更是沒有一丁點詞彙了,結結巴巴的繼續不下去。

李淩遠冷笑道:“全世界都知道我姐姐是被這個萬惡的家庭逼死的,那我們呢?有誰問過這個家裏的別人,有誰關心真相究竟是怎麽樣呢?真相只要符合你們自己期望的那樣就好了,何必管別人死活呢?你還想問什麽,我可以按照你喜歡的說。”

“你什麽意思?”郁琛不敢相信的看着李淩遠,他忽然覺得這個十八歲的少年遠比他想象的老成,他不知道李淩遠經歷過什麽,但這番話絕非這個年紀的人能講出來的。

難道另有隐情?“

李淩遠說:“你就把我說的話都放到網上吧,照片也可以拍,剩下的事情你愛怎麽杜撰怎麽杜撰,只不過這事兒過去有些日子了,蹭熱度可能不太行了。反正等我媽病好了我就帶他倆回老家,街坊鄰居說閑話就說吧,要是還過不去下去……走就是了。”

郁琛從李淩遠的口氣中聽出了一些無奈和絕望,他抓着李淩遠說:“發生了什麽,告訴我!”

李淩遠“呵”了一聲:“你裝什麽裝?”

“新聞裏說的是假的?”郁琛試探地問,“事情不是那樣的,是麽?”

李淩遠低頭沉默,然後破罐子破摔了一樣,說:“我也不知道事情到底是怎麽樣的了,只知道一夜之間原本和睦的家庭就突然變成了一個別人口中的封建地獄,我們什麽都沒做過,卻變成了壓榨姐姐的惡魔。我爹媽都是老實的鄉下人,哪兒會幹出那種事兒來呢?我只恨自己沒讀多少書,寫不出那麽精彩絕倫的文章,也無處申訴……我哪兒能說話呀,網上那些人只要看到意見與他們不同的,就像蝗蟲一樣撲上去堵着你的嘴不叫說話。那些消息我都不敢叫我爹媽知道,就這樣,我媽還總問我,兒子呀,到底咋了,怎麽別人看咱們的眼神都不一樣?我能說什麽呢?我什麽都做不了……”

郁琛有點接受不了這樣的信息量,緊接着問:“那……那你們不是追着公司還要補償金了麽?這事兒還能有假?還有你姐姐跟我抱怨,你不好好上學去糾纏她的相親對象……”

“我們什麽時候追着要過?”李淩遠說,“是公司的代表去找我們給了幾萬,說是慰問金,後面還會有相應的補償,只是手續太多一直沒辦下來,再後面就沒了消息……我要有錢,我媽生病我怎麽還至于跑會老家借錢?那個相親對象,他就圖我姐姐好看想占我姐姐便宜,我姐姐太傻看不出來,我替她教訓那個男的怎麽了?”

“那……”郁琛說不出話來了。這事兒是張鈞跟他說的,他從來沒懷疑過真實性,李招娣跟他講的時候也講的含糊,他自然而然的代入了前因後果,并結合了自己聽說的那些事情腦補出完整的戲路。然後從心理上把李家貶入了道德的深淵無情痛斥。

可他從來,從來沒有從任何一個當事人口中聽過什麽。

李淩遠說着說着痛苦的蹲下了,一手蓋着眼睛:“我家是兩個孩子,別人就會聯想到弟弟喝姐姐的血;我家在窮鄉下,別人就會聯想到見利忘義貪財如命;我姐姐想找個穩定的男人結婚生活,別人就會聯想到早早嫁人給家庭減輕負擔……甚至連她的名字也不放過,簡簡單單三個字都能有成千上萬惡意的解讀。我姐姐對我那麽好,我怎麽可能動一丁點傷害她的想法?我爹媽要是不關心她,為什麽要她上學?早早嫁人不是更好?我姐姐就是我們家的驕傲,這事兒全村人都知道。可他們最終也不相信自己這麽多年眼睛實實在在看到的事情了,沒人願意聽我說話,他們就愛聽風是雨,好像劇情就應該是這樣,然後這些素不相識的人就可以站在道德的制高點上對別人指手畫腳甚至惡毒謾罵……那些人管不管我們的死活呀?要逼死我們麽?”他說到難過,甚至有些啜泣,“我們死了,過個幾天……誰還記得這件事?那些陌生人,會知道自己的雙手都是血淋淋的麽?”

郁琛聽他一番話,心中百感交集,如鲠在喉。他大概想明白了到底發生過什麽了,他不知說什麽,亦不知如何安慰李淩遠。因為他就是那千千萬萬個标榜道德的人們當中的一個,若不是昨夜李招娣的怪異舉動,他根本不會有去探知真相的想法。他就是聽別人說,聽網上說,連新聞裏都是那麽寫的,這事兒還能有假?如果他今天沒有來問李淩遠,那麽他就會永遠相信李招娣死在這個家庭的手上,永遠相信這一家子都是惡人。

永遠人雲亦雲,當着不具名的劊子手。

郁琛呼了口氣,胸中像是有濁霧一樣散了出來,低聲說:“對不起。”

“對不起有什麽用?”李淩遠提高了音量,“是我被按着頭認罪,是我被戳着脊梁骨罵,是我被拳打腳踢……”

“我……”郁琛想要拍拍李淩遠的肩膀,卻被他甩開,口中喊着:“你滾吧!”自己卻先跑開了。

郁琛站在原地,心下一片茫然。

等他再回去病房外面的時候已經過了一陣兒了,楊戬坐在那裏等他,只是那個男人氣場太強,周圍愣是沒人敢靠近。護士站的小護士們又貪圖他的美色,只敢躲在角落裏叽叽喳喳。李淩遠靠在病房門外往裏看,李父正在照顧清醒了的李母。

“聊完了?”楊戬問道。

“嗯。”郁琛低落的點頭。

“知道什麽了?”

“……回去再說吧。”

楊戬起身要跟郁琛離開,之間郁琛站定了一會兒,又折返回去,從口袋中摸了半天摸出了錢包,然後拽了張卡給李淩遠。

“你幹嗎?”

“也許道歉沒用。”郁琛說,“但是至少請讓我做出點補償吧。”

李淩遠把他的卡一彈,說:“我不稀罕。”

郁琛摸着腰把卡撿回來強行塞到了李淩遠手上:“我跟你姐姐生前是好朋友,但是我覺得我很對不起她,我也很對不起你們……卡裏沒多少錢,但是救急足夠了,你可以不稀罕,那你媽呢?”

李淩遠有些動容,卡拿在手裏沒有動了。郁琛趕緊拉着楊戬走了。楊戬見他這樣匆忙,直到坐進車裏才問:“出什麽事兒了?怎麽還把卡給人家了?”

郁琛仰躺在副駕上樣子十分疲憊:“我好像做錯事兒了。”過了一會兒,他又問:“楊戬,你活的時間比我長,你覺得……人性是怎樣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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