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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七

大廳裏安安靜靜,有一些底噪——似乎是建築周圍的“氣”所造成的,纣絕上一次聽到這樣的聲音時還未離開天庭。

他端坐在大廳的一角,距離他不遠的位置坐着一個男人,樣貌與他有幾分相似,只是他生的風流,對方卻極為冷淡。

果然那個位子坐久了,任憑誰都會變成無色無相,永遠都是一個表情,只是看他的人心境不同,看到的表情也就不盡相同罷了。

淩霄殿裏的天帝此時撤去了自己的全部武裝,以此來凸顯自己的誠意,可他的弟弟卻嗤笑說:“你我對坐三天三夜,是叫我參禪悟道,還是真的有話與我說?你我自打在娘胎裏就是互相抱在一起的兄弟,彼此心知肚明,就不必這樣賣關子了吧?”

天帝緩緩睜開了雙眼,他憐愛世人,看自己親兄弟時似乎也是這樣的眼神。纣絕卻說:“我希望你不要這麽看我,畢竟……你現在沒有任何主動權,是不是?”

“我知道你一直對我有怨。”天帝說,“千年也不曾消減。”

纣絕笑道:“三天便只悟出來這一句麽?”

天帝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只是又陷入了無盡的沉默。

纣絕站了起來,他的腳下踩着一個巨大的太極圖形,虛虛實實看不真切。他在黑色的一段,而天帝在白色的一段。兩人遙遙相望,保持着非常陌生的距離。

“我不怨恨你。”他聲音溫柔坦蕩,似乎提到的內容與愛恨情仇全無關系,“只是我覺得自己不應該再這樣下去了。我對你聽之任之,到頭來只換回了一場欺騙。後來我想,如果是我在這位置呢?也許,就是完全不一樣的結果了吧。”他說着說着自己也笑了,“神怎麽可以說謊呢?啊,我知道了,因為你是至高無上的,你說什麽就是什麽,沒人會質疑你。”

“我也只是為了你好。”天帝低聲說,威嚴減了半分。

“你為了我哪裏好?”纣絕說,“為了把我安安心心的按在人間?你不是天麽?為何還有算不到的東西?”

天帝說:“我無能為力。”

因果輪回,世間總有意外。這事兒似乎他說了真的不算,而是靠着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能量在操控着。他們是至高無上的神仙,可他們自己的命數為未必寫在神碑上。千年以來的盤根錯節,如今是需要理一理了。

這事,就從天界的那場大雨說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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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事初定,天地人三界一片殘垣斷壁,烽煙狼藉。妧枍仙子攜持天劍戰死疆場——她本是持天劍的守護者,持劍者需得選一名骁勇武将,只是當時戰鬥進入了白熱化的狀态,一切都來不及做再三考慮。持天劍威力巨大,無論神魔都一并斬殺了。最終因不堪重負,妧枍元神俱滅,而持天也化為碎片從此成為了一個傳說。

神界以極為慘重的代價換得了戰争的勝利,戰後的重建卻是在一片陰雨中度過。

天上下雨,人間也異常紊亂。大家傳說,是有位上神傷心欲絕,故而有了這般景象。

那位上神,說的便是纣絕。

“都說神仙無憂無慮,無喜無悲,可是當我得知妧枍戰死的噩耗時,我幾乎無法接受戰争的勝利是用她的生命換來的。也許還有更多,那場戰争死者不計其數,可唯獨她的離去,叫我分外……”纣絕頓了頓,仿佛陷入了回憶,“分外難過。你知道麽,當你跟我說你竭盡全力保住了她的化身時,我是真的非常感謝你的。我願離開天庭替你守護人間,我願輔佐你的帝位直至永恒……可是你為什麽要騙我?難道我在你眼裏,一直都是那麽的愚蠢麽?”

枍,三千年落種,三年前抽芽,待長到參天神樹時,不知何年何月,再待修成正果,又不知多少輪回。天帝把枍栽種在南海之濱,派天兵天将把手,每百年準許纣絕前去探望。纣絕在人間游歷,百年與他而言,像是一次又一次的倒計時。他為了能去看望妧枍而感到興奮欣喜,又為下一個百年而落寞萬分。

他見過妧枍幾次,一株小小的嫩芽被靈力包裹起來栽種土壤之中,她好像永遠都長不大一樣,纣絕想,若要等她恢複,怕是要等上萬年,區區百年光陰,不過眨眼之間。幾次眨眼,能有什麽變化呢?

纣絕生性放蕩不羁,心境卻無比豁達。人間山河壯麗,錦繡如畫,他風流其中,每一處都有他的足跡。人間由他守護的幾百年間,風調雨順,盛世太平。

他掐着手指算呀,在南海之濱徘徊,有那麽一瞬間,忽然就等不及那個固定的時間了,翩翩然了早半刻來了。那處洞穴門口無人把手,他心覺奇怪,徑自走了進去。這一去,看到裏面的景象,驚愕萬分。

哪裏有靈氣,哪裏有什麽妧枍?一切空空蕩蕩,好似夢境。

纣絕冷靜了下來,以為出了什麽意外,便出去尋人。可他沒有離開多遠,就聽見兩位看守的天将前來。一個抱怨每百年就要來人間迎一次帝君,好生麻煩。一個安慰道,不過是看護障眼之法,帝君從不久留,片刻就好。

纣絕這才知曉,他的好哥哥一直把他當傻子一樣騙,他也真的像是個傻子一樣,露着滿心歡喜給別人看。

天帝長嘆道:“你動情動欲,留在天庭被人知曉了,哪裏還能容的下你的位置?我只得用那障眼之法将你留在人間,但求你早日悟道。妧枍已死,難道你要随她而去麽?”

“為什麽不可以?”纣絕反問,“神仙有什麽好當的?我生來就是這樣,可有叫我自己做過選擇麽?你滿口都是無盡的苦衷,那麽我呢?”他走到了天帝面前,一只手伸過去,手掌向上張開,說道:“你我都是不死不滅,畢竟兄弟一場,我不願殺你,只要你把天帝封印給我,盡可安享太平。”

天帝說道:“若是不呢?”

纣絕冷笑:“你總愛裝作仁義禮智,可到頭來還不是放不下手中至高無上的權利?我一開始确實不懂,懶得與你争鬥,你的位子是我當年拱手相讓。哥哥,你仔細想想,若是你我二人公平競争,你有幾成把握勝我呢?我只是把本該屬于我的東西拿回來罷了。與你好好談條件你不幹,那我只能試試別的了。”

天帝問道:“你是不是始終認為自己沒有一丁點錯誤?”

“并不是。”纣絕搖頭,“我承認自己做過許多不光彩的事情,我的罪孽夠被天打雷劈幾萬次了,但是我不介意。我活着可不想像你一樣端莊的如同一個符號,我只想做我想做的事情。看看這外面吧,被你管轄的死氣沉沉,你知道有多少神官為此怨言麽?人和神本來就沒有太多的區別,你怕我動情動欲,可你問過我的想法麽?我寧願當一個只有短暫壽命的人類也想和我愛的人厮守終生,你為什麽要騙我!”纣絕的眼眸紅如鮮血,他甚至激動的抓住了天帝的衣領,“難道你就沒有私欲麽?”

天帝擡眼看他,這是他們千年以來第一次見面,印象中的弟弟俊美潇灑,嘴角間總是帶着溫柔的笑意。他、纣絕、妧枍本是青梅竹馬,他知道弟弟對妧枍愛護有加,但從未朝着偏離軌道的方向去設想。他的成長是嚴肅謹慎的,纣絕卻愛嬉笑他古板。

他們都是天帝之位強有力的競争者,但是兄弟手足情深,纣絕又無心此位,二人之間倒是沒有那麽多火藥味。

纣絕在最後一試中退出,他的兄長自動成為天帝,那道神谕他卻從來沒有關心過。天帝也未曾向他說明,并不是因為他的放棄而造就了自己,而是神谕指明,纣絕心中有無名戾氣,需得安心化解,方可安寧。

“你的眼睛……”天帝低聲說,“為何變成了這個樣子。”

“我變成什麽樣子與你何幹?”纣絕說,“我們別浪費時間了,你多耽誤一秒,下面就不知要死多少人。你最愛你的神民了,不是麽?”

天帝垂下眼睛,像是在思考,并需要做出一個艱難的抉擇。他輕輕嘆了口氣,掌心中出現了幾條光線交織的圖案,他把這個圖案反手按在了纣絕的手背上,說道:“你既然覺得這些本該屬于你,那我就歸還與你。你答應我的,要說到做到……不要再濫殺無辜了。”最後幾個字,從他口中說出竟然有了些微的顫抖。

纣絕眼看這個圖案完全融入了自己的身體裏,對着天帝嘴角一鈎,一只手捧着天帝的側臉,輕聲說:“傻哥哥,我騙你的。”

天帝眼眸瞬間睜大,只是纣絕的動作比他更快,“唰唰”幾聲,法力化作的長刃□□了天帝的身體裏,将他封在原地。細細一看,那些刀刃寬三指有餘,側面薄如蟬翼幾近透明,上面篆刻着蠅頭大小的咒文。天帝竟被這巨大的怨念壓制的喘不過氣來。

“我不要你留給我的。”纣絕轉身慢慢走出淩霄殿,他的話語卻在空中盤旋,“我要重新建造一個屬于我的世界。”

“你……你……”天帝咬牙說道,“你會後悔的!”

纣絕停在了門口,他站了一會兒,看着天空中破開的一個巨大漏洞中擁入的無數魔物,笑了。扭頭說:“自诩正義的人總愛這麽告誡別人,為的不過是一點點無用的威脅罷了。不過我可以告訴你,親愛的哥哥呀,縱然萬劫不複,我也絕不後悔。我的靈魂早就沉入了深淵之中,你不必費心拯救我了,再見。”

葉知風站在南天門外,遙望天上的那個漏洞越來越大,籠罩在外面成千上萬的亡靈妖魔争先恐後的擠了進去,将這座偉大的城池侵吞殆盡——他知道,纣絕成了。

他不知道纣絕此時此刻是何種心情,可他自己是真的情難自已。他只是個渺小的人類,可他等這一刻已經等待了幾百年。

人的生命有多長呢?古人說人生七十古來稀,他已經不記得活過多少個七十了。他在十幾歲時英年早逝過,也在耄耋之年駕鶴西去過。他輪回過太多次了,但是每一次,纣絕都像是與他約好了一樣,在一個特定的時間月份中找到他,把他前幾世的記憶還給他,讓他記得自己是誰,纣絕是誰。

葉知風——這是他第一世的名字。纣絕與戰亂之中将還是嬰兒的他收留,養在身邊。教他讀書識字,教他學醫修道。那時他年紀尚輕,不知道自己的師父是何許人也,總是追着纣絕問,為什麽我長大了,你卻未曾變老?纣絕說,修道之人本就青春永駐。這是一時搪塞葉知風的話,可沒想到葉知風長大了,成熟了,老了,卻仍舊信他的話。

葉知風垂垂老矣,最終如風中殘燭一樣在床榻上等待着即将到來的日子。年輕俊美的纣絕陪在他的身邊。葉知風說,師父,我老了,就快死了。纣絕點頭,輕輕的拍了拍他的手臂。

葉知風又說,我怕我死了……就沒人照顧你了。

纣絕嘆氣。

葉知風閉上了眼睛,小聲說,今生師父對我恩重如山,如再造父母,若有來生,我還願追随師父……他後半句沒有說完,桌上昏暗的一點燭光就叫風吹滅了。

纣絕望着他的屍身發了一會兒呆,自言自語的說,會的。

他将葉知風的屍體用真火燒成了一把灰燼,若幹年後,他外出游歷,碰到了葉知風的轉世。少年傻乎乎的看着他,他笑着在少年的眉心一點。少年楞了一下,當即撲在他身上嚎啕大哭,哭訴以為自己再也見不到師父了。纣絕卻抱着他安慰,叫他盡管輪回,他總能找到他的。

幾百年了,這些畫面不知經歷了多少次,葉知風幾世的記憶重疊在一起,似乎就貫穿了纣絕的人間精力。他陪了纣絕幾百年,每一次都是從年少輕狂到白發蒼蒼,他習以為常,卻又不甘心如此。

他為什麽不可以肉身成神呢?這樣就能夠一支年輕下去,不老不死,永遠的陪在纣絕身邊了。他問纣絕要一個答案,纣絕卻笑而不語,反問他這樣不好麽?反正每一次他都能夠找到他的。

當然不好,葉知風想,他要長長久久從不間斷,少了一分一秒,他都覺得纣絕離他遠了一些。他不能接受纣絕經歷了他不知道的人和事,他不甘心只當一個會老會醜會死的凡人,他要與纣絕比肩,将纣絕占為己有。

“這一天終于到了。”葉知風癡癡地望着被咒怨籠罩的城市,口中念道,“我等了幾百年,終于……帝君,師父……”他的瞳色變的更深,“我來了,我來輔佐你登基為王。永生永世,咱們再也不會分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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