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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歸潮自然滿口答應,又看垂光面色發白,便小心道:“打在哪裏?是不是痛?”

見他瞧出來不對,垂光便老實回答:“打得不重,只是一時氣息不順。”

“何重綠功力頗深,只怕留下後患。”易歸潮說,“如果不急着走,不如随我先回趟山莊,我找幾個方子給你補養。”

垂光便和尚瓊相對一望,易來汐卻只作不聞,向易歸潮說:“那邊怎麽樣?”

易歸潮搖了搖頭:“今年仍是沒有。”

易來汐面現一絲無奈,又看垂光:“你真是天時地利人和,服下了最後一顆正覺長生。”

易歸潮終于皺眉道:“來汐,你當真介懷,只管說我。”

同為一母所生的兄弟,易來汐對他自然友好百倍,面色一緩:“既然沒有,那我先回山莊。”說罷當真轉身就走。馮幾度許是和他一路同行,這時便跟了上去。

垂光看着易來汐的背影越發厭煩,便問易歸潮:“你方才說什麽沒有?”

易歸潮說:“是一味藥材,叫做七葉金桃。這樹極為嬌貴,大乾原本不多,逐漸枯死,只在此州仍有一棵存活。因此我叫人百般小心服侍,只為每年取它這個季節新長出來的葉芽。然而去年早下了幾場雨,一發芽便漚得爛了;今年又熱了些,也沒有收獲。七葉金桃是煉制正覺長生不可或缺的材料,連着兩年都是如此,實在有些麻煩。”

兩人這便明白易家兄弟這一趟是來收藥,然而全無所獲。垂光說:“這藥十年才能煉成,堪稱晴雨山莊鎮莊之寶。一顆在手,就有在江湖交易的資本,對麽?”

易歸潮面上郁郁一閃而逝,潇灑擺手:“也是天意。山莊不靠這一味藥在江湖立足,你不必挂心,咱們走罷。”

他雖如此說,垂光卻明白,到了正覺長生這個境界,已不再是單純的藥了,難怪易來汐反複提起。她對易歸潮說:“你的好意我全然懂得,賜藥之恩沒齒難忘,可易來汐和我相看兩厭,還是離得越遠越好。天下之大,我去哪裏不行?無需到晴雨山莊自讨沒趣。”說着便要辭行。

“垂光!”易歸潮連忙攔着,“你挨這一擊,也是來汐擅自追擊何重綠的緣故,我豈能坐視不管?你要去哪裏?如果順路,咱們不妨同行一段,你若好轉,便不去山莊了,好不好?”

垂光和尚瓊看他甚是誠懇,便也不再拒絕,與他一同向東。

尚瓊本為擔心垂光受了傷,心想有他跟着總歸妥當;然而一旦同行,才意識到自己大錯特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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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歸潮從早到晚噓寒問暖,又能将路上飲食住宿打點妥當,連午休的處所都不落下,尚瓊即便去搶也難以成功——許多店鋪為晴雨山莊專門留出空座空房,他怎麽搶得過實打實的易家人?

此外易歸潮雖不精醫術,卻自幼懂藥,腦袋裏裝了不知多少藥方,頭兩天便調配了一劑給垂光補氣,又同她細細分說內功的事。何重綠茫然之際出手雖沒準頭,垂光任脈穴位卻略微受損,因此一口氣提得不暢,總覺瘀滞。

易歸潮不但說得簡明易懂,又能找些閑話,或聊山水,或講傳奇,想方設法引得垂光歡喜。

尚瓊對他說的許多話題聞所未聞,也只能旁聽,上一刻因為垂光面色紅潤而欣慰,下一刻便後悔自己怎麽昏了頭答應他跟着:才剛走到第二天,已可謂憂樂交織,屢受折磨。

待垂光午間小睡,他便來到廚房,果然易歸潮正交代小夥計煎藥。既已來了,尚瓊幹脆說:“我來罷。這種事不需旁人做。”

小夥計千恩萬謝去了,易歸潮不但不領情,面色倒一沉:“有時反倒是旁人好些。但凡你當初有一點用,她的眼睛也不必盲了——你一個人跟着她,我更不放心。”

“你不放心?”尚瓊聽來格外刺耳,“什麽時候輪到你來說這種話?”

易歸潮說:“如果那時不是你突然闖入,此刻她已經是我的夫人。是我錯信了你,垂光才會眼盲。聽她透露,後來還遇見過何重綠,必定千辛萬苦才重見光明。倘若你應對得宜,這一切本來不必發生。”

尚瓊停下手中活計,肅然道:“我知道你那時在丹房說過要娶她,可那不過是一時情急;你扪心自問,對她當真可有一絲情意?如果你并不喜歡垂光,就不該把娶什麽夫人的話挂在嘴邊,那跟你弟弟有什麽區別?”

“那時我自認能娶她,”易歸潮說,“如今我是想娶她。你明白這其中的區別麽?她身具無限勇氣和坦率,勝我十倍;每每想起,我都為之欽服向往。這一年來我沒有一天不在後悔,沒有一天不在尋找她,她一颦一笑我都牢牢記得。原本不知還要再等多久,竟然能夠在此重逢,我內心欣喜,自不必向你多言。”

尚瓊沒料想他竟心懷如此大事,俨然是後知後覺垂光的好,便是要更加接近她的架勢。貔貅親耳聽見,親眼看見,終于察覺他的挑釁之意,當即應道:“即便她跟你去晴雨山莊也不會多作停留,我們很快就走。你這份欣喜終歸還是埋在心裏的好。”

易歸潮涵養極好,不氣也不躁,淡然道:“我為什麽不能陪着她?你們是已經成親還是私定了終身?如果都沒有,你有什麽資格替她拒絕我?”随即指指藥罐便出了門。

尚瓊無可反駁,氣得腦袋冒煙,便在廚下盯着煎藥,心裏亂糟糟,待湯藥煎成才平複些許。回到垂光房中,卻見她已醒來,易歸潮正含笑說道:“眼尾下垂,命帶操勞。你這面相勢必無法輕易偷懶,放在武學上說,至少還要練上三五十年,興許還要帶上三五十個徒弟。”

垂光笑道:“面相我不懂,可我懂得你說這些是為了讓我不必憂心。”便從尚瓊手中接了藥碗,幹脆喝下。

易歸潮欣慰之色溢于言表,又說:“我看見效,晚間再用一劑。”

尚瓊看着面前兩人,只覺剛平複的心情又亂了起來,只說要去抓藥,便出了客棧,朝人少處走。

一樣米養百樣人,易歸潮和易來汐截然不同,為人處世進退有度,盡管尚瓊心中不服,卻也找不到破綻。他想到易歸潮和垂光聊天的情形便要潑出醋來,卻又不知怎樣才能勝過他。無論武功還是江湖閱歷,易歸潮都不缺,簡直把自己比得沒了。

他坐在一塊石頭上冥思苦想不知多久,才見一雙鞋子出現在視線中。

“你在這裏做什麽?不會是迷路了罷。”垂光的聲音帶着笑意。

尚瓊見她來了,讓出一塊地方要她坐,正在默默措辭,垂光卻單刀直入地說:“你要是不高興,我們就不和歸潮一起走了,好不好?”

尚瓊一愣,只見她明亮的眼睛撲閃着凝望過來,又對自己軟下聲音說話,胸膛裏也覺得軟綿綿,卻油然而生一股豪情壯志,開口便說:“走就走,怕什麽?我哪裏會不高興。”

垂光說:“你還騙我。你跑出來,不就是不想見他?我回去跟他說,咱們單獨走罷。”

她這樣一說,尚瓊心裏一下子痛快了許多,又覺得還能大度兩天,便說:“其實他能給你配藥,我看挺好。再等等罷。”

垂光仔細打量他的神情,忍不住笑道:“可惜我不像歸潮會看面相,你這半天的操勞相可比我明顯多啦!”

尚瓊聽見面相二字便咬牙切齒:“看面相了不起?我還會看手相。拿來我給你看!”

垂光笑嘻嘻攤開手掌,尚瓊抓了過來,一根修長的手指點着她一條掌紋說:“看,這是你一輩子的運氣。”

垂光看他裝得一本正經,也佯裝認真問:“先生看來好是不好呢?”

貔貅的指尖停在一處說:“我看是蠻好,因為走到這裏會遇見尚瓊。”

垂光笑着捶他:“真不害臊!”

“你仔細看啊,這條就看得出壽命了。”尚瓊又換了一條掌紋,也指着某一個點,“這裏也會遇見尚瓊,十九歲的時候罷。還有這裏,這裏……這位小姐,你這手相看來大富大貴,和貔貅緣分匪淺哪。”

垂光雙眼笑成月牙:“多謝先生指點。只是我如今走不動路,要是有個貔貅馱着,可就再好不過了。”

尚瓊十分大方地指了指後背:“上來罷。”當真背了她返回,他才發覺自己竟然走出這麽遠,想想垂光把易歸潮一個人丢下來找他,不禁喜孜孜地。

兩人正說笑,垂光忽然一指:“那裏有個人。”

走到近前,果見一個女子倒在路旁,衣着甚是整潔,只是面色糙黃雙目緊閉。垂光連忙下了地,兩人過去扶她起來,低聲喚了幾句。

那女子掀掀眼皮醒轉過來。一旦張開眼睛,原本極為平凡的面貌便不同了。垂光沒見過這樣清冷絕塵的雙眼,一時怔住。

那女子卻看見尚瓊扶着自己,忽然将他一推:“男人,走。”

垂光看她手抖,便忙接了過來:“姐姐別怕,我來扶你。”那女子這才緩緩起身,卻幾乎站不住。垂光将她手臂架在自己肩上,溫聲道:“我就在那邊客棧住着,你随我去喝口熱水可好?”

那女子忽然問:“你為什麽幫我?”

垂光扶着她,自然發覺她四肢顫抖,顯然勞累過度,便朝她一笑:“你喜歡留在這裏等天黑?我偏要幫,還要讓你歇好,再送你回家去。”

尚瓊心疼道:“你自己還虛着,不如我來。”

垂光怕那女子畏懼,只說不要緊,三人這才慢慢回了客棧。那女子渾身虛軟無力,便在垂光房中躺着;易歸潮要來看,也被她趕了出去。

垂光便叫尚瓊等在門外,自己坐在床邊問:“你從哪裏來?家在附近麽?可遇到了不平之事?”

女子看着帳子頂,聲音猶如一縷輕煙:“我從芙蓉山裏來。你是青陽派的罷?”

垂光聞言大驚,沒想到她手無縛雞之力,卻是四大拳門中人,還看穿了自己來路。那女子見她默然無語,又說:“我沒見過你,只從內息辨認罷了。”

垂光見她仍然淡定,心中卻也防備,又問:“你既是芙蓉洞的人,怎會倒在這裏的路上?”

女子嘆道:“我一路追一個人,他拿走了山裏一本書。只是我追得慢,趕不上他。”

垂光說:“那人你認得麽?是什麽樣?”

“是何重綠。”女子的聲音毫無波瀾,“身負雙劍,你若見了便避開他。”

垂光聽她說得不差,故意問道:“為什麽避開?我幫你拿回來不是正好?”

女子答道:“他不是好人,你無需招惹。”語氣平淡得猶如在談論天氣,又躺片刻便起身道,“我先走了,此恩日後當報。方才那人是晴雨山莊的易莊主罷?你跟着他也好,切記別與何重綠動手……見到他便用這支哨箭通知我。”

她已開了門,又拿出一支哨箭回身要給垂光,垂光卻早把那部藥典掏出:“你要找的是這個麽?”

女子望見了書,眼中忽然綻放出光芒來,問道:“怎會在你手中?”

垂光見她行事磊落,便不加隐瞞說道:“他們為這藥典幾乎打破了頭,不想卻是何重綠偷來的。你既是芙蓉山的人,便将它帶回給碧湖仙子罷。”

那女子望着她問:“你為何不親自去交給她?”

“你出來一趟這樣辛苦,總不好空手而回。”垂光說,“或許你願意帶我去見她,咱們一同交還?”

那女子緩緩點頭道:“多謝你,我就是碧湖。”

垂光一愣,随即和門口的尚瓊面面相觑。尚瓊說:“我沒聽錯罷?”垂光說:“我像是聽錯了?”

這時那女子擡手拉扯臉皮,卻揭下一張面具,垂光方見她面色白皙如玉,原本面貌清秀可人,被那雙眼睛一襯,神态泠然脫俗,其冷如冰,周身仿佛有霧氣缭繞,直是仙姿缥缈。

正看得出神,那女子又說:“怕有差錯,你在書中任提一方,我都可背給你聽。”

垂光見了她的容貌便知不會有錯。九方絕和她說過,碧湖仙子人如其名,仙氣飄飄,出塵絕俗;然而她心下只是不解,為何她這樣柔弱?

碧湖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解釋道:“我因為練功,每年有十五天虛弱無力,不巧有人進山偷了這部藥典,我追來才這樣慢。你若不信,盡可随我回山,自見分曉。”

垂光十分吃驚:以她這樣的體格,能一路追到此地實屬不易,絕非等閑心志可為。當下疑心盡去,行禮道:“我乃青陽派門人萬垂光,帶了家師一封信,要交給碧湖掌門。”

碧湖說:“既如此,便去芙蓉山罷。我看你內息不暢,想是也受了傷,是不是何重綠打你?”

這時尚瓊與易歸潮進了門來,彼此厮見,垂光便說:“沒什麽傷,幸好遇見易莊主,吃着他的藥,複元甚快。”

碧湖這才正眼看易歸潮,客氣道:“易莊主也算稀客,何妨一同進山?”

尚瓊原本以為終于可以擺脫易歸潮了,不想這樣一位仙女般的掌門竟然出言邀請,誰又拒絕得了?當下盡管無奈,也都朝芙蓉山去。

車馬輕捷,不數日便進了芙蓉山深處。芙蓉洞與青陽派不同,建築不在山上,而是錯落山間,果然又有多處山洞,自成一派雅致小巧風格。碧湖仙子和垂光言談自然,對着易歸潮和尚瓊便沒幾句話,直到進山有人迎了上來,才引着三人各處看看。

尚瓊見她親近垂光不太在意自己,心中反覺自在,便跟在衆人之後,揀着新鮮地方張望,逐漸落得遠了。他被一股清氣吸引,望向一處洞府,外有兩棵極高的枯樹,只剩蒼勁枝幹。

回頭看看,垂光和易歸潮跟着碧湖走進一座涼亭坐着喝茶,正朝他點頭示意。瞥見易歸潮微笑的面孔,顯然和身旁幾人相處融洽,尚瓊又覺憋悶。到底為什麽要跟他比?能攀出個什麽結果來?

他轉而走向那兩棵枯樹,只覺此處氣息格外清新,幹脆坐在樹下遙望山景。

他一坐下,垂光便瞧不見他,忍不住探頭探腦。碧湖說:“那位置景色極美,看一看也是好的。”

易歸潮早就盯着那樹,這時終于問道:“掌門這裏竟有兩棵七葉金桃?”

碧湖道:“早已枯死多年,盛景難再。”

“七葉金桃?”垂光奇道,“是你提起的那個?”

易歸潮滿面遺憾之色,想起僅存的那一株,不忍再看。

喝完了茶,三人出了涼亭,碧湖先帶易歸潮去住處,垂光便去叫尚瓊。她登上洞府所在的小坡,見尚瓊坐在樹下,身姿挺拔神情專注,像是在看遠處景色。

面前山光如畫,尚瓊便是畫中人。

她靜靜看着他的側影,心中猛地一動。就在此刻,尚瓊上方落下一點小小的銀白色薄片,打破了畫面的寧靜。垂光擡頭看去,只見兩棵七葉金桃蒙上一層如煙似霧的淺淺柔光,那枝頭冒出了白芽,紛揚灑落如雪,起初兩三片,後來便數十上百,飄飄搖搖,在他周身飛旋。

樹冠高而寬大,漆黑殘枝逐漸被冰雪般的嫩芽覆蓋,微風徐徐,零落葉片如同織就一張稀疏的夢境一般的網,間或閃着淡淡銀光。這光裏裹着尚瓊,他的眼神比這光芒還要清澈。

垂光看得雙眼一眨不眨,不忍放過每一個瞬間。這情景太美,美得叫她心中覺得刺痛,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氣。

尚瓊發現了她,笑容頓時浮現。他站起身,從這場奇麗的銀白色的雨中緩緩走來,對身邊一切都毫不在意,那含着一抹灰調的眼中只有一個她。

兩人相對而立,彼此凝視,垂光良久才問:“為什麽這樹忽然發芽?你做了什麽?”

尚瓊這才擡頭一看,帶着些茫然:“我方才只在想你,也不知道怎麽回事。”

垂光面色一紅,低聲說:“想我想得枯木逢春?”

尚瓊笑道:“從咱們進淩雲山開始,我想你想得越多,遇上的好東西就越多——可見我的境界也提升了。”

垂光恍然大悟,此前曬來吃的果幹,青陽嶺的金條,還有他言辭間提到的什麽“寶物”,諸如此類剎那湧入腦海,不禁嘆道:“貔貅就是貔貅……你知不知道這兩棵樹多珍貴。”

“再珍貴也不過是俗物。”尚瓊接住一片雪白葉芽,輕輕簪在她鬓邊,端詳着說,“不錯。”

垂光感覺他的手指擦過自己耳朵,滿臉燒得火熱,笑問道:“你怎麽想起到這裏來的?”

“這裏氣息最清,”尚瓊說得理所當然,“我看是因為離易歸潮遠。”

垂光哈哈大笑,張開手臂一比:“這就是他夢寐以求的七葉金桃!”

尚瓊細細領悟她這句話,忽然神氣活現:“走!!!”

兩人并肩笑嘻嘻地回去,垂光老遠便拍手道:“莊主大喜,大喜!”

易歸潮見了她鬓邊的葉芽,當即愣住:“這是哪裏來的?!快帶我去!”

碧湖見他如此激動,不禁問垂光:“這怎麽忽然有了?”

易歸潮強自按下澎湃的心緒,對碧湖道:“敝莊煉制正覺長生,七葉金桃不可或缺。求掌門賜藥,煉成之後必有一丸相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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