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眼看便能上島,兩人心情愉快,忍不住向那漁家女打探些島上的消息。可無論怎樣攀談,她都沉默不語。垂光不但沒聽她說過一個字,連個笑模樣也沒有,便識趣收聲,只看四周。

好在漁家女撐船尤其穩,兩人簡直坐立自如。船只在蔚藍海面靜靜滑過,有一片海水異常清澈,看得見魚兒來去,顏色十分漂亮。垂光立在船尾看得喜歡,半晌才戀戀不舍回身坐下。然而海上陽光甚強,她被曬得睜不開眼睛,腳下不知被什麽繩子一絆,不禁朝旁邊一晃。片刻間漁家女已揚起鐵槳在她背後一扶,垂光借力站穩,便又道謝。

不過是一瞬的事,坐下之後她卻發起愣來:方才這小小的動作似曾相識,力道、位置、方向,到底是在哪裏……這時不顧其他,只盯着漁家女的側臉細看,尤其那雙眼睛總覺熟悉,半晌眼前忽然閃過一個人:還在福順裏的時候,有兩個人趁夜去家中偷信物,她追出去遇見一個老乞婆,暗中指點過她的功夫——她拿腰帶抽在自己後脊梁,可不就是這樣?

這時那老乞婆的眼睛和面前人逐漸重疊,端詳一番,面貌卻殊為不同。她試探這問:“前輩或許曾去過中原地帶?”

漁家女瞥來一眼,像是意味深長地看着她,卻又不置可否轉回臉去。

尚瓊說:“你見過這位姐姐?”

垂光刻意放慢語速:“福順裏曾蒙一位高人慷慨相助,看身手或許與前輩有些關聯。”

漁家女繼續撐船,到了一片礁石附近,卻要趕二人下船。一柄鐵槳橫掃而過,看似信手揮出,實則力道驚人。垂光為躲避攻勢,忙帶着尚瓊躍上礁石去。想要再上船,那鐵槳卻把路攔個嚴實。

尚瓊見那漁家女只是比劃,便說:“她是不會說話,還是不屑?”

垂光也不解,思量着問:“看前輩的意思,是要我二人從這裏上島?”

漁家女點了點頭,立在船上不動。兩人便依言而行,卻見前頭還有海水,礁石星星點點冒出水面,隐約綴成道路,一旦過去便連着海灘了。

尚瓊熟悉水性,仔細辨別一番說:“當心些。海流多變,一旦落了下去,可是十分兇險。”

垂光說:“抓着我,咱們沿着礁石跳躍,這點距離難不倒我。”

兩人相視一笑,攜手并肩,垂光足下一點,便帶着他躍上第一塊礁石,海風吹來,腳下微微晃動,頗有些險意。兩人大覺有趣,又向下一塊跳去。

如此數回,到了中央,忽然腳下一松,礁石晃得厲害,三丈外“啵”地一聲,等人高一件雕塑升出水面,直直飛來。垂光信手拍出,原來是個木頭人,在水裏泡得腐朽,豆腐般碎成了渣。

尚瓊說:“果然上島還有一場考驗。”

垂光心想:好在這玩意又輕又大,來得不快,十個也不打緊。不及回話,卻聽水聲驟響,左右遠近紛紛升起十二道石柱,恰好排成個圓圈,把這一排岩石小徑團團圍在垓心;柱高一丈,咔咔聲中十二路飛箭激射而來。

垂光大驚,朝旁邊一滑,緊貼礁石,單手輪轉接了數枚小箭;只聽金鐵之聲叮當亂響,竟然每一處落腳石頭都被飛箭射中。眼看如此上島必然要被紮成篩子,一時沒有解決之法,只能暫且躲避,暗自叫苦。

尚瓊聽聞箭響早已一躍入水,見水下果然激流散亂,要垂光泅水過去也是難事。他攀着礁岩勉強穩住身形,仔細看去水中竟現出一個巨大的棋盤,必定因為踩動礁石觸發機關,才有此等格局:十二道石柱分布在棋盤當中,猶如棋子;棋盤中有個圓不圓方不方的石槽高高立着,恰好是那木頭人蹦出來的位置,隐約可見機括轉動,随之便能聽見飛箭射出的聲響。

他看了一刻便回過味來,木頭人在的時候壓着機關不能發動,一旦沒了便不可挽回。這時只有填上那個空缺,才能停住飛箭。

尚瓊不假思索,穿過水底激流,艱難朝那石臺游去。站進石槽,才發現腳底機關時刻都在變動,必須雙腳及時應變才能卡得準。

他個子甚高,肩膀尚能露出水面,這時見飛箭果然不再射出,朝垂光說:“這裏有機關控制那飛箭,離不得人。”

“這就能停了?”垂光驚喜道,“我去取幾塊岩石壓着,換你上來!”

尚瓊說:“走不得。這機關會變,又有水流,石頭卡不住。”

垂光回頭看去,漁家女已将小船撐到石柱之後,千斤墜功夫用得巧妙,正穩穩注視兩人,仿佛要看她怎樣過這箭陣。

尚瓊說:“下頭是個棋盤,因為缺一枚棋子,便要把空位補上。我留在這裏,你去就好。”

垂光看他浮浮沉沉,不禁失色:前頭若還有機關,豈不是把尚瓊耗死?而且一旦漲潮,勢必要把他浸沒水中,因此無論如何不肯,堅定地說:“不,咱們既一同來了,就要一同上岸。這位前輩必定知道如何操控機關,左不過再打一場。”說罷便朝漁家女望去。漁家女仍然抱着雙臂冷淡觀望,只等她自行進攻,毫不動搖。

眼看劍拔弩張,岸上忽然響起擊掌聲。兩人一看,那裏閃出一個身影,又是女子。拍手聲清脆傳來,漁家女仿佛得了聖旨,在一根石柱後揮起鐵槳一壓,便把機括壓住,尚瓊便覺腳下機關不再動了。

岸上女子忽然飛身躍起,有如翩翩紫燕點水而來,身法輕靈迅捷,幾個起落便到了近處,伸手将尚瓊提上礁岩,和垂光站在一處。

垂光定睛一看,這人面容豔麗中透着英氣,一頭烏發随意束着,衣裳也像随意系着,衣領開得甚低,露出一大片粉嫩豐腴的胸膛;纖腰一握,裙擺浸得濕淋淋地,一雙赤足踩在石上,十個腳趾甲染得如同花瓣一般。此刻陽光仍然晃眼,卻蓋不住她豔光照人,令人不敢逼視。

水上漂泊許久,乍見這般美人,垂光一時驚嘆說不出話,那美人卻開了口:“你們來這裏做什麽?”聲音并不拖沓,卻自帶一分惹人遐思的慵懶神秘。

尚瓊又戳又推,垂光才醒過神,忙又把門派姓名報上,問道:“前輩可知我陸師叔住處?”

“知道呀。”那美豔女子說,“找我有什麽事?”

這回莫說垂光,連尚瓊都發起愣來。

陸緒說:“我猜是你師父叫你來的罷?啧啧,九方師兄的徒弟都這樣大了。”說着便繞着尚瓊轉了一圈,“現如今青陽派門人都這樣高的麽?”

垂光在心裏拼命搜尋九方絕說過的話,這才發現師父只說“你師叔”如何如何,卻從沒稱呼過一聲師弟!

原來如此!她忽然埋怨起師父來,為什麽不把話說清楚!眼前這位美人朱唇如花,身材凹凸有致,跟“師叔”二字無論如何也聯系不到一起。然而細想方才身法,的确又是本門功底,可見她并非撒謊。

陸緒看她一副糾結神色,好奇道:“你不認得我,這是失望了?”

垂光忙道:“我再想不到師叔竟同為女子,一時轉不過彎。”

尚瓊也說:“我以為陸師叔沒有長須也有短須,怎麽……”

陸緒撥了撥發梢,懶洋洋地說:“許多門派似乎一直都是這樣稱呼,師父的師弟也好,師妹也好,都叫做師叔。”

垂光在她身上看見一點熟悉的親切感,坦然說:“我叫師叔實在有些別扭,叫你師姑好不好?”

“随你。”陸緒又向那漁家女一比,“這是我徒兒春茶,也就是你師姐。師姐不會說話,同你打手勢寫字,總能明白的。”

垂光早懷疑這漁家女便是曾經的老乞婆,聽她如此說,自然深為納罕:那乞婆不但會說話,中氣還很足,這時看師姐眼神十分誠懇,只怕自己認錯了人,當下端正行禮,以姐稱之;又朝陸緒問了一句九方絕的暗語,見她毫不猶豫便接上了,當下十分喜悅。

陸緒師徒便引着垂光和尚瓊向島中走。畢竟島風光甚美,然而果真如同任清濁所說,随處可見斷壁殘垣,竟不乏陳磚舊瓦。島上人也不多,大多都是漁民打扮,也都認得陸緒。

尚瓊看着一棟坍塌不知多久的房屋說:“那屋子從前一定很美。”

“美是美的,只是過去了。”陸緒說,“這裏曾經是個中轉貨物的地方,許多客商移居于此,也有幾年繁華熱鬧。然而疏于防範,引來賊人連搶帶殺,逐漸成了賊窩,好人都不敢來。我離開青陽嶺後,先去了住空谷,待來到這裏,好好殺了一陣,才把他們殺得服軟,不再鬧事了。”

她一邊指點着遠處殘跡,一邊又說:“此地貨雜人雜,珍寶繁多,便要有足夠的武力守衛;如果沒有,哪怕抱着再好的寶貝,也不過是引狼入室,引頸就戮。如今蕭條了,倒成了真正的中轉地:偶爾有船只過來,只要不在這裏為非作歹,我也睜一眼閉眼,大家都是朋友。”說着擠擠眼睛,一副你知我知的神情。

垂光和尚瓊面上平靜,內心冷汗直流:師姑來到這裏連窩端了賊人餘孽,雖然不算是他們的首領,但……像是也有些交易?九方絕如果知道,不知是什麽臉色。

陸緒的住所也是半舊大宅,看得出精心修葺過,安頓了兩人也還是顯得極空曠。

垂光終于拿出已沒了平安符的錦囊,掂在手中輕飄飄的。為了這件東西,她和尚瓊從陸地來到海中,總算到了交出去的一刻,滿心感慨又無比滿足。

她擎着錦囊,帶着一絲虔誠說:“青陽派信物在此,請師姑回山接管青陽派。”

陸緒開了錦囊看着那袋玉屑,面色一凝:“這是金玉玲珑?”忽然又大笑起來,笑罷方道,“這不是比武的信物麽?怎麽碎成這樣?”

垂光便将一路遭遇講了,苦笑道:“我從沒想過青陽派掌門的位子被這樣觊觎。原以為只有大門派才會有人搶着做掌門,誰想咱們也有成了香饽饽的一天。”

陸緒的笑意逐漸淡了,末了說:“有任清濁這樣的人在,四大拳門就無法安生。”她把錦囊系好,朝垂光一推,“我曉得了。你盡管在這裏住着,什麽時候想走,就帶着這玩意回去罷。”

“為什麽?”垂光看她懶懶靠在椅中,頓時傻眼,“這是給你的掌門信物,我怎能帶走?你要跟我一同走啊。”

“掌門信物……”陸緒重複道,“信物的确在此,可掌門也在此——不就在我眼前?”說着朝垂光一揚下巴,眼中流露出一抹促狹。

垂光被她的話打得懵了,陸緒卻不緊不慢地說:“九方絕要你來送這件東西,意圖便是如此:多年未見,連他都說不準我在哪。誰能克服萬難将這東西送到我手裏,誰就具備下一任掌門的資質。能跨越千山萬水辦成這件事,我一眼就看得出你身上還帶着傷,如果為門派付出這樣多的心血還做不了掌門,誰又有資格做呢?”

垂光結巴道:“我……我不會啊。”

陸緒給她斟了一杯清茶,露出微笑:“掌門無非審時度勢,會用人便好。有人願意幫你,甚至有人心甘情願為你送命——在那海底棋盤時,尚瓊不就如此?這也是掌門的本事。可即便有人願意為你犧牲,你也要明白,這種犧牲不應該濫用。這道理有的人要幾年才能懂,你卻已做得到了;旁的事也大抵不過如此,還有什麽好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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