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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1年是個好年頭。

這年包産到戶終于要在泉林公社推行了。

消息一傳開,整個泉林公社都震動了,議論得沸沸揚揚,甚至還有人拿出鞭炮來慶賀。按照一個人五分地算,不愁沒飯吃了。

正值盛夏,太陽毒辣,又逢農閑,大家也不上工,張泉村村中心的敖家小弄裏坐滿了納涼的人。老人們個個都在感嘆自己遇上了好時候,以前做夢都不敢想自己名下能有田地。年輕人們個個摩拳擦掌,包括敖富貴在內都打算大幹一番。

可惜今天敖富貴不在現場,不能參與讨論。

對于敖家來說,今天也是個大日子,他父親敖全福要回來了,你若問從哪裏回來,他沉着臉低着頭,不理你。

從監獄回來啊,誰還能親口和你拉家常說,我爹刑滿釋放了。

所以小弄裏談論事關切身利益的國家大事之餘,也會順嘴說一句,“敖全福今天出來?”

“可不是,他們家都在殺雞宰鴨了,我看他家那個番鴨已經養了一年多了吧,等的就是這一天。”說着那人朝着敖家大坪努努嘴,咽了咽口水。

雞毛鴨毛晾曬了兩大攤。

敖全福被抓的那天,剛好敖富貴的女兒敖金枝滿月,擺了幾桌滿月酒,酒席還沒喝完,人就被抓走了。

說抓走是客氣了,當時已經不興抄家了,但家裏值錢的全都被搬走了:縫紉機、收音機、自行車,就連敖富貴手上的上海牌手表都被撸了下來,這和抄家無異,他們甚至恨不能拿個盆把酒桌上的菜全給倒走了。

“這是敖全福這個王八羔子貪污得來的,都是人民的血汗錢,必須清算。”

全村嘩然。

他們很難相信剛正不阿、全心全意為人民謀福利的敖全福會以公謀私搞貪污,怕是被誣陷了吧。

可是人被抓走了,就沒再回來過,貪污一千塊,重判三年,因為拒不認罪又不上繳贓款。

村裏流傳着兩種說法,一種是沒貪污,那錢實際上是隔壁王有吉吞并和舉報的,之前兩家就有矛盾,之後更是證據做足了栽贓給他,而且辦案人是他親戚;另一種是确實貪污了錢,你沒看他們家要啥有啥,還新蓋了五進的土坯房子,少不得得花個千百塊錢,錢哪來的?

人們更傾向于前者,因為派出所有消息傳出來舉報人的确是王有吉,何況人家蓋五進的房子你眼紅什麽,沒看人家一家有多勤快嗎?什麽世道都一樣,勤快就有飯吃,勤快就有房住。

總之敖家就這樣沒落下去了,而隔壁王家順勢就起來了,原本的會計王有吉全盤接手了老敖的工作,又是生産隊隊長又是伐木場廠長的,拿着36塊一個月的工資,全公社獨一份,你看他現在都橫着走了。

別的不知道,村民們只知道敖全福在,他們張泉村獎狀多福利多;敖全福不在,他們張泉村毛都沒見一根。

這一晃就是三年,如今金枝已經是個伶牙俐齒、滿村跑的孩子了,而且長得随了她媽,是個大美人兒,皮膚白嫩,撲閃着一雙大眼睛,十分招人喜歡。

可喜歡有什麽用,他們在暗地裏更多是認為金枝是掃把星轉世。名字取得好,金枝玉葉,我呸,就是個倒黴孩子。你看誰家孩子一出生就禍事連連的,爺爺被抓,沒幾天奶奶中風半身不遂,已經定親的姑姑春香被退婚。

更要命的是,春香後面還有三個姑姑沒出嫁,這下全給耽擱了。

誰能要這種有污點人家的姑娘,就算都知道你是被冤枉的,但說出去總不好聽。

過去,老敖家有多風光,而今就有多落魄,你看他家兩個媳婦走路都耷拉着耳朵。

這不,兩個媳婦去地裏不知道挖了什麽寶貝回來,特意避開了小弄,從谷倉另一頭過去了。

張鳳英倆妯娌倒不是挖了什麽寶貝,是懶得和他們瞎叨叨,免得又不知道傳出什麽閑話來。

泉林公社每家每戶能分得一小塊菜地,他們也管這塊地叫芋田,一半種芋子,一半種其他蔬菜。雖說芋子種植時間長,但耐儲存,從初秋到第二年的春末都還有,再一個管飽。

敖家今年這是頭一回挖芋子。

敖家大媳婦張鳳英把鋤頭倒挂在倉沿,摘下草帽抹了一把汗,和自己的弟媳婦李玉玲一起把畚箕擡到廊檐,打算喊小姑子們把這些芋頭給刨幹淨,回頭再把做芋餃餘下的芋泥煎成芋圓,小孩子喜歡吃,又能存放好些天。

敖富貴和敖榮華兩兄弟是一早進的城。

敖全福不在,大兒子敖富貴當的家,他昨晚就已經安排好讓大妹妹春香到公社砍上三斤肉炖上,殺只雞和鴨子,雞白切,那只十三斤的老鴨子,炒一盆炖一盆,再把昨天他和弟弟去抓的魚給煎上,加上芋餃和小扁肉,齊活。

這樣接風,仿佛就能為老爺子平反,這樣吃一頓,仿佛就能吃掉心中這口惡氣似的。

張鳳英撸起袖子,看了一眼堂屋的挂鐘,沖着裏屋喊了一句:“都出來幹活!”

中氣十足。

都已經十一點了,也不知道那哥倆接到人沒有。

說話間,她的兩個小姑子就從裏間出來了,後面跟着個小屁孩,紮着兩個小辮,颠颠的,朝她撲來,抱着她的腿甜甜的叫着:“媽媽,媽媽!”

這聲軟軟嬌嬌的媽媽,保管讓你心都化了。

兩個小姑子摸了摸金枝的頭,其中一個道:“今年這芋子不錯,個頭真大。”

說話的是秋香,在家排行老五,她和老六冬香是同一年生的,一個年頭一個年尾,剛剛初中畢業,沒考上高中就閑賦在家了。

冬香回了一句:“看着就很好刨的樣子。”

李玉玲從竈下喝了口茶出來道:“好刨沒用,好吃才有用,別待會兒煮不爛,那就頭疼了。”

張鳳英懂她這話的意思,但也不好明面嗆起來,只道:“哪能啊,換了種了。”

去年他們種的芋子大豐收,結果煮不爛,害得他們一個冬天都沒吃上芋餃子,種子是從張鳳英娘家拿來的,因為這事情沒少被弟媳婦擠兌。

雖說都能吃,但李玉玲只饞芋餃。

今年上春就開始嚷嚷着要種,結果嘴上功夫,買芋種的事情一概不管,也不讓自己老公敖榮華管,萬一運氣不好又買到煮不爛的種呢。

這事情吃力不讨好,張鳳英自然也不想管了,最後只得敖富貴去買,就算煮不爛也沒人敢抱怨半個字。

這個家還能過成現在這樣,全虧了敖富貴。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這話什麽時候都沒錯。

張鳳英抱着金枝在石墩上坐下來,兩個小姑子一人從廚房拿着一把菜刀,坐在小竹椅上開始用刀尖刨皮,發出輕微的沙沙聲,在張鳳英聽來十分悅耳。她打小就愛聽這個聲音,有了這個聲音就意味着中午不會餓肚子。

見兩個小姑在幹活,金枝也從張鳳英身上下來,要一起幫忙幹活。她倒是不像別的小朋友要刀,而是在一旁幫兩個姑姑整理芋子,拔須去泥。

張鳳英也起身去竈下準備中午飯,早點吃完飯好幹活。

春香和夏香去買肉還沒回來。

村裏去公社十裏地,來回兩個小時,小姑娘會逛一會兒,就算不買東西看看那些稀罕物也好。但怎麽說也該回來了。

這麽想着,兩個小姑子就拎着一袋肉回來了,不只帶回了肉,還有一斤水果糖。春香報了賬,把餘錢給了張鳳英,張鳳英拿着零票問:“那買糖的錢呢,哪來的?”

這年月買東西還是憑票,也收錢,這一包的糖可不少錢。

“我和幾個妹妹一分一分攢的。我爸喜歡吃糖,孩子們也喜歡吃。”春香笑着,她笑起來兩個酒窩,格外好看。

公公喜歡吃糖,有這事?張鳳英不由分說地把零錢塞回給小姑子,“那也不能用你們的錢買啊,聽嫂子的,收着。”

她知道幾個小姑子們是想買點東西給幾個孩子吃,公公進去三年,家裏三年都沒買過糖。可她們女孩子家家總有不方便的時候,得留些錢防身用。

春香也不打算和她大嫂塞來塞去,把錢扔在了肉邊上,解開糖包拿了兩粒走開了。

看着春香的背影,張鳳英不禁嘆了口氣,真是造孽。要不是因為公公那事兒,她孩子都會跑了吧。隔壁村老劉家真不是東西,這邊剛退婚,轉頭就娶了隔壁老王家弟弟的閨女,最可氣的是那閨女和春香還是從小一起長大的朋友。

剛開始那會兒,春香連尋短見的心都有,多虧同住一間屋的妹妹們發現得及時,才阻止了悲劇發生。

三年過去,也漸漸看開了,樂觀起來。用她婆婆林翠芝的話說是,“結不結婚的沒關系,命比什麽都重要。只要一家人整整齊齊的在一起,我們總有起來的一天。”

瞧這話說得多好。

當年公公敖全福被抓,馬上就有人跳出來說金枝是喪門星轉世,村裏的那些老頭老太太一想的确這麽一回事,紛紛勸他們把孩子送走,如果沒人要,就送涼亭,總會有個把人可憐這孩子,收養去。倘若是死了,也是這孩子的命。但是這些上門勸說的“好心人”全被林翠芝罵走了。

“把這些事歸咎給一個孩子,也不怕害臊!”

沒過幾日林翠芝中風,被那些個“好心人”笑話:“應驗在自己身上了吧!”

林翠芝癱瘓了半個身子,不能說話,但她拉着張鳳英的手不肯放,張鳳英知道她說的是不能把孩子送走。當時張鳳英的眼淚都掉下來了。

所以她什麽都不服,就服這個婆婆。

屋外幾個小姑子用糖在逗金枝,張鳳英繼續燒火做飯。

“小金子,看這是什麽?”

金枝回頭一看,春香姑姑手裏拿的不是糖嘛,她也不客氣了,把芋子一扔,打算撲到姑姑身上搶糖吃,春香退後幾步道:“手上都是泥泥,趕緊去洗幹淨咯!”

金枝盯着糖,生怕被別人吃了,有些不情願,偏偏冬香還逗她:“再不去洗,糖糖我吃咯。”

金枝飛快地到小水缸邊舀了一瓢水,用肥皂洗幹淨,甩搭兩下,還放在鼻尖聞了聞:嗯,很香香。那動作別提有多可愛了,直接逗樂了三個姑姑。

春香也就不再逗她,坐在石墩上給她剝糖。

有兩顆糖在手,金枝心滿意足。

金枝含着糖,小手摸着姑姑的臉蛋,滑嫩滑嫩的,像豆腐。可是姑姑的眉心是皺的,她伸手去撫了撫,心裏道:“姑姑,不怕,姑丈很快就來了,又高又帥條件又好,還喜歡你。而且更重要的是經常給我們買糖吃。”

作者有話要說:  求收藏求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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