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诏獄
随着霍大人挨板子的事情已經塵埃落定了半個月,或許是這半個月來太過消停,又或許是屁股上的傷口結了痂,總之,在隔着上一段風波後,朝廷裏又起了浪。
那是一個天氣晴朗,陽光明媚的午後,我在南鎮撫司的衙門裏處理着一些日常雞毛蒜皮的小事,如城東的牆壁修理管道疏通,城北的偷兒跑了三月未曾追捕,或者下到地方官員的進京安排,還是高麗使節的朝貢馬車,這些零零散散的事情。如果不是我親身經歷,真不敢相信明朝的錦衣衛還管這些,我又想起前世裏那些動不動飛檐走壁,刀光劍影所描繪的劇情,然而現實卻是,一個集儀仗,城管,交通,派出所,情報局于一體的神奇機構。
所以當李敬之帶着那位同知大人過來的時候,我還趴在案上埋頭理着誰家貓兒走丢了的事情。
“出事了!”
拍在案上的一紙文令将我從座上驚醒。那上面用朱筆圈着一個十分顯眼的名字:“薛侃?”
“薛侃,潮州府人,正德十二年進士,後丁憂離官,嘉靖七年起補故官,現為行人司司正,”面前的人将這些信息一字不落的記述清楚後,又不忘補了一句:“當然,以上一切只存在于一個時辰前。”
這番信息的搜尋,讓我頓時對面前這位同知大人,産生了一種五體投地的佩服,瞧瞧,什麽是情報局,這才是情報局!
“三天!就三天時間!務必查清這個人的幕後主使!”他一掌壓在了桌案上。
“三天?”我難以置信。
“只有三天。”同知大人面無表情,不會改變分毫立場。
“案件理查少說也得五個工作日吧,這三天能做什麽——”
他打斷了我的話,淡淡的吐出幾個字:“聖上的意思!”
我一時啞然。
“顧大人放心,三天時間,我等一定不負所望,找出幕後主使。”關鍵時刻,敬之解圍。
“既然如此,那就最好,記住三天必須要有答複,不管用什麽方法。”然後他又舒了口氣,連着語氣也變緩慢了,“現指揮使陳大人不在京,還希望兄弟們争口氣,別丢了都尉府的臉。”
“顧大人放心,我等一定盡心竭力。”說着,李敬之悄悄地推了我一下,于是我也跟着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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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同知走後,我埋怨的推了一把李敬之,“現在可怎麽辦?三天,你有把握嗎?”
他也無奈的笑了,“不管有沒有把握,事都得幹,誰叫這就是咱做錦衣衛的命呢。”
他說得沒錯,我也跟着嘆了口氣。
後來的下午,我将案件的前後理了個清楚,原來這薛侃本是一個普普通通的言官,平日裏上上折子也沒啥事,奈何他這次不知抽的哪門子風,竟公然議論起了立嗣之事,但是嘉靖皇帝才二十出頭,哪兒來的兒子可立,于是這位不怕死的家夥在質疑了陛下的人道問題後又連帶把一幹宗族蕃王都拉下了水,誓要讓皇上從中擇一。
結果他成功惹毛了皇帝陛下!并且皇帝陛下将這封折子進行了無限擴大,并定義為一場有預謀的,妄圖颠覆大明根基的肇事團隊。
終于,在傍晚夕陽快落山的時候,我和李敬之還是決定去看望一下這位不怕死的仁兄。
錦衣衛鎮撫司素有南北之分,這南鎮撫司也就是我平日裏常呆的地方,主要工作是法紀軍規,案卷整理,內部人員調動,順帶包攬京城裏三圈外三圈的阿貓阿狗小破事,至于這北鎮撫司,可就遠近聞名了,嗯,與其說遠近聞名,倒不如說臭名昭著來得更好。
只因為這北鎮撫司下所管轄的便是,赫赫有名的诏獄!
“打開。”旁邊微弱的燭光映着斑駁生鏽的鐵鎖,一股發黴的味道在不見盡頭的甬道內彌漫,而這樣潮濕黝黑的甬道卻遍布了整個北鎮撫司的地下層,一間間,一格格,沒有窗戶,沒有生氣,此時此刻,連鑰匙轉動鎖芯的聲音居然都能成為這裏唯一美妙的聲音。
“你就是薛侃?”
地上坐着的人開始慢慢擡起渾濁的眼睛,蓬亂的頭發散在兩邊,他的臉頰淤青,嘴角有血,就連身上的衣服也都已經染上了血痕。
我對這一切并不感到奇怪,來到這裏這麽長時間,早已經對錦衣衛有了一個大致了解,何況進了诏獄,不管有罪沒罪都是先打一頓,若是碰上服軟的還能好些,若是個別倔強的可就有苦頭吃了。
如今從這薛侃的處境來看,不用說,自然是後一種。
“看來他很頑固。”
“言官嘛,都是一張嘴,硬得很。”李敬之說道。
看他這可憐的模樣,我突然都有些同情了,我蹲下身,盡量顯得語氣平和:“薛大人,你老實和我說了,這封折子,到底是誰教唆的你。早些說了,省得受皮肉之苦啊。”
他看着我,嘴唇開合了兩下,然後聲音微弱的說道:“臣……一心為主……誓死盡忠,蒼天可見……”
敬之冷哼了一聲,沒有很好的耐性,“來人。”
“大人。”
“把他給我綁上去!”
于是,兩個獄卒左右各一,架着薛侃綁到了刑具上。
我知道敬之接下來想做什麽,我也知道這是錦衣衛慣有的手段,但是,看着薛侃的模樣,我還是産生了一絲憐憫:“等等,他已經這幅模樣了,你還要再用刑嗎?”
李敬之輕笑了一聲,對這一切習以為常的樣子:“他不開口就證明吃的苦頭還不夠多,像這種硬骨頭的,多上幾次刑他自然就服軟了。”說着,他将一塊鉗板放進了滾燙的火爐裏左右旋轉的燒着。
“可是,萬一把他打死了呢?”
他突然笑了,“阿炳你多慮了,在诏獄裏還從來沒有打死的人,只有半死不活的人。”他将那塊燒紅的鐵板舉起,吹了口氣。
牢房裏幽暗的光線突然襯得他那張本該稚嫩的娃娃臉有些可怕。
“可是,可……”我仍然不死心,他卻舉着鐵板過來了,“阿炳,你還在猶豫什麽,快讓開,趕緊動了刑讓他開口,你我也好回去交差。”
我沒有辦法,側了身轉過去,努力使自己不去看這殘酷的一幕,然後“啊!”的一聲凄厲尖叫,貫穿了我的耳膜,伴随着的還有一股焦灼的味道與滋滋的烙印聲。
我努力捂住了耳朵和鼻子,使自己不去想身後的情形,可是,薛侃在背後那一聲聲的慘叫都時刻砰擊着我的心髒和大腦。
終于,不知過了多久,敬之停下了,我轉過身去,之見薛侃早已暈厥過去,胸前的肉一片焦灼讓我生出了一種反胃的惡心。
“拿水來,把他潑醒。”
“你難道還要給他用刑嗎?”我不敢相信薛侃已經這個樣子了,李敬之居然還要繼續。
“這點算什麽,诏獄的手段多了去,話說阿炳,倒是你最近怎麽了,優柔寡斷,婆婆媽媽,像變了個人似的,過去你可不是這樣的。”
“過去是過去,現在是現在,哪有人一塵不變。”我不知道過去的陸炳是怎麽樣的,但現在的我确實難以再看下去了,“敬之,這薛侃今天已經被你折磨得夠了,我看就先這樣吧,審訊的事情明天再繼續。”
“結束?阿炳,你沒事吧?今天還沒怎麽着呢,你就說結束,我們可只有三天時間呀。”
“我知道三天,可是,你看你今天把他弄成這樣,他也沒認罪開口,倒不如我們明天想點其他辦法。”
“其他辦法?”李敬之叉着腰自嘲的笑了,“我們就三天時間,你準備找什麽辦法?是想拿了王爺還是捅了內閣?現在我們連區區一個薛侃都搞不定,更別提其他方法了。”
“也許還有一種可能,那就是薛侃本就沒有什麽同黨,他是——”
“哈,所以你在質疑聖上?”敬之反問道。
我一時啞然,說不出話來。然後,他看着我的眼睛,這刻嚴肅又堅定:“阿炳,我不管你這段時間在宮中發生了什麽,但你一定要明白自己的身份與職責。我們是錦衣衛!我們只聽命于皇上,上頭下了什麽令,我們就得做什麽事,今天不管這薛侃是死是活,有沒有同黨,既然是聖上的意思,我們就得辦,縱然是掘地三尺,也得給他挖出個同黨來,否則下回這裏頭呆着的就是你我兄弟二人了,你明不明白!”
李敬之說得沒有錯,這場案件從一開始最主要的就不是薛侃有沒有同黨,而是所謂的聖意,上面希望他有,他就得有。而所謂的三天時間,不過是用來逼迫一個人認下莫須有罪名的過程罷了。所以,即使我和敬之都知道也許薛侃是無辜的,但我們誰都幫不了他。
月上梢頭的時候,我從北鎮撫司的衙門裏出來了,雖然後來敬之因為我的原因,沒有再為難薛侃,但在诏獄的那一幕幕回想起來,至今還是令我心驚肉跳。
我屏退了府上來接的轎子,一個人走在路上,街上開始亮起瑩瑩燈火,我穿梭在其中回想起來到明朝的這些日子,又突然覺得像是做夢一樣。
明明前世還是個老實巴交的女學生,怎麽轉眼間就成了臭名昭著的錦衣衛。若還能再死一回,我定然要掀了酆都城的天子殿,然後再掐着崔判官的脖子大聲質問他給我安排的什麽狗屁命格。
然而這一切,也只能是在夢裏想想,來到這裏以後,從未讓我覺得時間過得如此的慢。我就這樣邊想邊走,竟不知不覺走了相反的路,等到一擡頭時才發現又回到了紫禁城下。
當值将軍早就合上了宮門,然而那門外赫然站立的又是誰呢?
作者有話要說:
上一回女主(額,也可算男主)踩着小胖墩就往左順門跑了,那麽現在門外赫然而立的是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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