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反咬的奏折
李敬之說的沒錯,诏獄裏是打不死人的。
在接下來的兩天對薛侃進行了慘無人道的折磨後,他依然咬緊牙關,沒吐出半個字。我是在第三天的傍晚去看他的,彼時,李敬之正坐在審訊桌前,緊緊蹙着眉頭,身後的刑具上架着的是昏死過去的薛侃,我瞥了一眼,那情形還真不如叫人死了算了。
“最後一天了,他還是沒說嗎?”
李敬之煩悶的搖了搖頭,将桌上的筆折成了兩段。與此同時,身後的犯人也在冷水的刺激下醒了過來。
“将他放下來。”過了一會,敬之命兩名獄卒将薛侃從刑具上解了下來,頓時,薛侃整個人如一團爛泥似的癱倒在了地上。
然後他蹲下身揪住了薛侃的衣領,迫使他睜開眼睛看着自己:“薛大人,今天已經是第三天了,您就老老實實的招了吧,讓大家都好交差。要不然等過了這個晚上,您死了事小,牽連旁人事可就大了。”
薛侃的臉頰抽搐了一下,李敬之随即松開了他,拍拍手起身繼續說道:“據說您家裏上有一個七十歲的老母要奉養,下有八歲的女兒未成人,所以薛大人,奉勸您一句,別嘴硬了,若再冥頑不靈,只怕倒時大家的日子都不好過。”
我一聽這薛侃的身世也嘆了口氣,跟着勸道:“薛大人,您就招了吧,這也是上面的意思,何苦為難自己呢。”
果然,威脅的招數永遠是最好用的,薛侃在聽到自己的老母和女兒後,終于張開了幹裂的唇,“我招!”
敬之大喜,“來人,拿紙筆。”
然而,在這個晚上,最意想不到的事情還是發生了。
滿滿兩頁的供詞被單薄的放在桌案上,現在卻沒有一個人敢去拿它,而身旁燭火的照映讓這字裏行間的一切都變得虛實莫幻起來。
“你說他說的是真的嗎”我朝李敬之問道。
敬之再次揉了揉眉心,他也感到很無奈。
薛侃是招了供,然而,卻并不是大家想要的結果,因為滿滿兩頁紙上寫着的都是一個人的名字,那就是夏言!
我們千算萬算,卻忽略了薛侃會反咬一口,現在可好,張璁沒搞得定,倒把夏言拉下水,我可以想象,明天的早朝那位皇帝陛下的臉色該有多難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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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對眼前這堆爛攤子,敬之已經失去了主意,他将自己靠進後面的椅背,把供詞蓋在臉上,認命的嘆了口氣:“罷了,罷了,就拿這個去向同知大人複命吧,明日是生是死,你我二人聽天由命了。”
果然第二天,這份供詞就在朝上掀起了軒然大波,夏言連說話的機會都沒有,便被拉了下去。當然,與他一同拉下去的還有剛回京半月不到的楊博。理由是夏言當初彈劾張璁的折子是楊博寫的,這叫結黨營私。
我和李敬之身為錦衣親軍,各站在太和殿的兩邊,看着面前發生的一切,有人喊冤,有人痛苦流涕,也有人當場被拖出去挨了板子,一時間,也看不明白到底誰贏誰輸。
然而在朝會散後,我卻見到了那久違的馮保公公……
養性殿裏這回熏的是珈藍檀香,這玩意兒我曾在自家的府裏見到過,據說是個別外來的僧人從西域帶的,對凝神安心很有一套,所以在大明也很是暢銷。
而向來崇道的嘉靖皇帝居然燃起了佛教的凝神香,足見早上的事情确實把他氣得不輕。
進了養性殿後見到正主,我就趕緊知趣的跪了下來,前世的職場規則告訴我,事辦砸了,與其等批不如主動認錯,“臣陸炳,叩見聖上。願君上聖體永安,萬——”
“行了!”我的馬屁祝詞還沒拍完,他就止住了我的話,我悄悄擡眼一望,果然,嘉靖的臉色很差。
“你自己看看吧。”一封折子丢下來。
我打開一看,密密麻麻寫了一通什麽我沒太在意,但我卻從中看到了幾個醒目的人名,尤其是楊博的名字更在其中出現了好幾次。
“給朕去查查這楊博是何來歷,若真如奏上所說,此番即便是夏言,朕也保不得他。”
我心裏咯噔一下,那日嚴世蕃曾說過,前任首輔楊庭和的事情一直是這位年輕皇帝心裏的刺,如今他只是想換個首輔,換撥人,卻引來了這麽多麻煩,連帶着前任的事情一道牽出,這可就紮了皇帝陛下的心了。所以如果這封奏疏上所寫的楊博與楊庭和的關系确實匪淺,那麽連帶着夏言都會被拖累,寫這封折子的人,真可謂用心歹毒,想到此我不禁倒吸了口氣。
出了文華門,我看到了李敬之,他居然沒有先回衙門,而小七和阿勇則圍在身邊不知說些什麽,我擡手向他們打了個招呼。
“陸哥哥!”
“皇宮禁苑,要叫陸大人!”阿勇提醒道。
小七撇了撇嘴,我笑笑,向來不在意這些。
“怎麽還沒走?”我問敬之。
“碰到東廠的人了,交班時發生了點事,沒什麽。”
他說的含糊,我也沒追問。
“倒是你,可是聖上又交代了什麽事情?”
我點點頭,“回去再說,這裏不方便。”
“嗯。”他應着,卻沒有挪動腳步,而是猶豫了一會才開口道:“方才同知大人來找過你,我只說你有事先回了衙門,沒說你去面聖的事情。”
“嗯?”
“阿炳,顧同知與內閣學士顧大人還是頗有些淵源的,你過去行事自在慣了,很多時候得罪了一些人也未可知。只是我發覺你近來像變了很多,所以,如果有可能,以後還是顧着一點同知大人的面子吧,縱然你與聖上确實有些情分,但也不可逾了界。”
敬之的這番話,讓我心裏頓時有了底。不管這陸炳與皇帝是何交情,但他頭上确确實實還壓着一個上司,不說指揮使大人,單就一個同知,都能引來不滿,難怪李敬之要替我隐瞞面聖的事情。
“謝謝你了敬之,放心吧,我以後做事,一定注意分寸。”
回到南鎮撫司後,我将事情說給了敬之聽,他對此番聖上沒有責罰我們還是很慶幸的,然而看着桌上那一疊關于楊庭和的前案資料,我知道,事情并沒有這麽簡單的結束。
下午我去了大理寺監獄,也不知是有意的還是什麽其他,嘉靖這次沒讓我們錦衣衛直接拿人,而是交給了三司會審,走的正規途徑。我想嘉靖還是想着夏言能出來的。
不得不說,比起诏獄,大理寺的待遇簡直好了不是一個級別,單人單間不說,最主要的是每個牢房都配備一扇小鐵窗,嗅到新鮮空氣的同時,還能讓人知道早晚的時間變化。
我去的時候,夏言正伏在地上寫着什麽,而楊博靠在牆角,看着那扇唯一的小鐵窗不知想些什麽。
“夏大人,這是寫供詞呢?”我心想夏言不會這麽沒骨氣,就妥協了吧 。
“寫折子呢。”他頭都沒擡回我。
“還寫折子呢,這皇上看得着嘛。”事實證明我那時候太嫩,夏言就沒有長期在裏面待着的打算。
“嘿,楊大人?”我于是朝另一間的楊博喊道。
“陸大人?”他似是沒想到我會來看他:“可是皇上有令,讓陸大人來查案?”
我搖搖頭,“你們的事交給了大理寺審理。”他的眼神頓時暗淡了下來,我不忍心,又補充道:“不過皇上有了其他意思。”
他又擡起了頭,我說:“其實現在的情形,也說難不難,說易不易,關鍵只在你楊大人一個人身上。”
“在下?”
“你也知道,聖上當初對前首輔楊庭和一案一直耿耿于懷,如今朝中有人以此為由參了你一本,好将夏大人一起拉下水,如今你且和我從實說來,你與那前首輔楊庭和可是真如奏折上寫的交情匪淺。”
他沒有說話,只是頭漸漸垂了下去,長長嘆了一口氣。
踏出大理寺的大門時,我的腦海裏仍反複湧上楊博那張委委屈屈又視死如歸的臉,我想此刻若要評比嘉靖朝最倒黴的人,那一定非楊博莫屬了。從及第以後就沒待過一天京城,發配般的去了窮鄉僻壤,好不容易回了京師,屁股還沒坐熱,就莫名其妙被人拖進了大理寺,如今還要因為一個八竿子打不着的叔父為自己的前途買單。
“倘若真是因為下官的原因,下官願意招認了。”他說。
“認了?你這麽一來,可知自己是什麽下場?莫說牽扯到前案是大罪,聖上不會放過,問題是這些本就與你無關。”
“若能保得恩師出去,令這場風波平息,下官甘願擔了這所有罪名。”
“如果保全的最終結果是犧牲另一個人的無辜來換取,那這樣的真相還有什麽意義?就算真鬥得張璁倒了臺,這樣的代價不覺得太殘酷了嗎?”
“棄車保帥自古就有,陸大人,您還不明白嗎?皇上想要的不過是個說法,一個體面的臺階,如今下官擔了這罪責,承認了與楊庭和的關聯,即保全了恩師,給了皇上面子,又能令張璁等人計劃落空。豈非兩全其美。”
“可是……”
“陸大人,您想要的已經知道了,回去交差吧。”他沒有再說話,只是背過身去,抱着瑟瑟發抖的自己看着小鐵窗。
我坐在碎月樓的二樓,想起方才楊博說過的那些話,不禁五味陳雜,說不上來的滋味。明明初見時是那樣一個文文弱弱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偏生在那一刻面對現實的殘酷又是那樣的義無反顧,視死如歸,明朝的士大夫身上究竟藏着一種什麽樣的堅強呢?我嘆了一口氣。
樓下的街道繁華如常,路上行人來來往往,有人敲響了酉時的鑼聲,衙門結束了一天的辦公合起了門,接着路上回府的官轎也多了起來。
我靠在窗口支着腦袋,将手裏的一粒蘭豆擊中了下面的轎夫,他吃痛的摸着頭,正要仰面朝我罵罵咧咧,轎裏的人卻出聲停下了轎子。
我在樓上看着下面掀起轎簾的年輕人,唇畔勾起一個委實欠揍的表情:“嚴公子,上來喝茶吶。”
不知是我的錯覺還是這具身體看習慣了的原因,我近來見嚴世蕃倒越來越順眼了,甚至看他都頗有些瘦了的感覺。
“聖上的事情給辦砸了,陸大人還能在這裏悠哉哉的喝茶,在下佩服。”他悠然自得的坐在我對面。
“嚴公子此言差矣,如今案子還沒結,辦沒辦砸現在就下定論恐怕為時尚早。”
“那這麽說,陸大人是有新進展了?”他兩手揣着袖子,懶洋洋的歪頭看我。
我喝了口茶,将今天下午的事情重新講給了他聽,想讓這嘉靖朝的第一鬼才替我揣摩揣摩。
“你說這楊博是不是挺有骨氣的?”我問他,他搖來晃去的腦袋就是沒點頭,末了還不陰不陽的來了一句:“小命都快沒了,要骨氣能有什麽用。”
我嗤笑他,怪不得嚴世蕃能成明史一大奸臣,敢情這價值觀就不在一個線上。
“你說我要真把今天的這些告訴給了聖上,楊博是不是就沒救了?”我轉動手上的茶碗,心裏也不知在猶豫什麽。
“那敢情陸大人是想知情不報了?”
我搖搖頭,難以抉擇,“你說有沒有第二種辦法,既能保全楊博,又能搞定張璁,還能讓皇上看着心裏舒坦?”
嚴世蕃看着我,眼裏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奇怪,然後他問道:“陸大人為什麽一定要保全楊博?”
額···這個問題可把我難住了,來到這裏這麽長時間,也算認識了很多人,可是不知道為什麽,在第一次見到楊博的時候,就被他那種幹淨的書生氣和簡單的純真給吸引了,換而言之,他是和別人不一樣的,他有我在這個時代裏看不到的善良。
“也許是他在大理寺監獄的那番話讓我很動容,我覺得這樣的人如果死了,對大明來說應該會可惜吧。”我将視線移向外面的天幕,也不知在想什麽,回答得很輕。
“我知道了。”嚴世蕃沉吟了片刻,當他重新擡起頭時,眼睛裏有某種銳利的光芒一閃而過,“那麽既然如此,陸大人只有兵行險着了。”
“什麽方法?”
“薛侃!”
作者有話要說:
關于歷史上嘉靖帝的大禮儀事件是這樣的,嘉靖帝是繼承的他堂哥的位置,也就是說他自己有爸有媽,他哥(也就是那個歷史上喜歡鳳姐的皇帝)沒兒子,很早挂了,他繼承皇位後,是不允許再認原先的父母的,因為這算是過繼給他伯父(再上一任皇帝),這樣他才能名正言順的繼承大統,一開始嘉靖帝是答應了好好的,結果上了位後就反悔了,不僅要認爸媽,還要給他爸媽封號什麽太上皇皇後亂七八糟的一堆,這就引起了文官集團的不滿,首當其沖是首輔楊庭和,所以皇帝和臣子的矛盾就開始了,當然最後是嘉靖帝贏了,成功幹趴了楊氏集團,大禮儀事件到此就結束,歷史上是沒有後續了,但是文章裏因為劇情需要所以把它又拿出來折騰一下了。同時,文章裏的楊博小天使在歷史上和楊庭和的楊家是沒有關系的,這裏給它搭上關系也純屬劇情需要,大家就湊活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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