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最想珍惜的東西

“救人!”

“快救他!”

“大夫呢?大夫死哪兒去了!”

我被嚴世蕃一路背着回來,昏昏沉沉間耳邊全是他的吼聲。

“咳咳!快去把葉大夫也找來,趕緊!”李廉之道。

趕來的白胡子老大夫見我滿身是血,都被驚了一跳:“這……陸大人是被□□傷及了肺腑,怕是……”

“沒有怕是!想辦法!”

我很想說我還能再搶救一下,但一開口鮮血湧出。

于是那些沒說出的話,終究還是化成了疲累的凝視。

他染血的衣服上滴着水漬,嚴公子第一回如此狼狽,我居然還想嘲笑一番他,可惜現在連笑出的力氣也沒有了。

步伐聲,藥罐聲,銅盆打水聲,這忙忙碌碌的一切萦繞在我的耳邊,如過了一個世紀般久遠的漫漫長夜,直到天明的雞叫才将我從那場冰涼的噩夢裏喚回。

我看着身旁支頭睡着的李廉之,他的眉宇總是微微地蹙着,莫非在夢中也會有擔憂的事情嗎?

我伸出手想撫平那一點哀愁,可他卻已經睜開了眼眸。

“我是不是吵醒你了?咳咳!”我忍痛咳了兩聲。

“沒有,我向來睡得淺,可曾好些?”

我點點頭,盡管呼吸時還會偶爾牽連着肺腑的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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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不起,是我的錯。”他的眼裏有懊悔之色。

“你沒有錯,你來閩浙的任務就是剿寇,做的很好,是我拖後腿了。”

“令是我下的,害你變成這樣子我有很大的過錯,咳咳!”

“別這麽說,能做一回魚餌也不錯,況且我不是還撿了條命回來。”我向他眨眨眼笑道,“對了,人都抓到了嗎?”

“能抓的都抓了,只是讓徐海跑了,我估計這并不是主船。”

“你的意思是,還有更厲害的在後面?”我支起身子,他替我拿了一個枕頭靠着。

“倭寇能縱橫東南沿海多年,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解決的。”

我低頭了一會道,“其實,在海上的這幾天,我看到了很多漁民,商人,他們都是手無寸鐵的百姓,也許所謂的倭寇并不見得就是盜賊,相反有時候他們還要為了生存冒險,那些收受賄賂的事情不也是建立在這種關系上的嗎?”

“你說的沒有錯,只是,朝廷禁海多年,不說市舶司盡廢,但就以這條上書,只怕沒等皇上過目就先被內閣否了下來。”

“為何?”

“你可知這禁海者為誰?”

我沒說話,他告訴我:“夏言。”

我怔住了,“原來如此,怪不得那日你曾問我,折子可否不經內閣。”

“可是,如今不說內裏官員,就連當地的漁民百姓都和倭寇串通一氣,若要除之,确實很難。”

他沒有再說話,我看着他蒼白的面色,想來這幾天剿寇勞累下又是發病了。

我從懷裏摸了一會,然而只找到一堆壞掉的梨渣,我失落的嘆了口氣,“唯一兩個路邊摘的,沒想到也變成渣了。”

我伸出手給他瞧,他卻笑了,“你藏着這個做什麽?”

“冰糖炖梨是止咳的。”

他頓時一愣,語氣中帶了一點不敢置信的問道:“所以,你是去找梨子的?”

“嗯。”我點點頭,“要不然,走那麽大老遠幹什麽。”

他沒有說話,過了很久,從那堆碎梨渣中撿起一個放進了嘴裏,然後溫暖的說:“很甜,謝謝你。”

我也笑了。

嚴世蕃在門口清咳了一聲,他猶豫了一會,還是選擇進來把藥碗放下,冷冷的道:“記得把藥喝了。”

“嚴世蕃。”我見他要走,喊道。

這時,李廉之很知分寸的起身道:“對了,關于閩浙倭寇一事,我想起來還有好些要議,陸大人就暫且勞煩嚴大人照看一下了。我就先行告退。”

李廉之走後,我拍了拍榻邊空着的位置,“還不過來坐。”

他瞟了一眼,半天蹦出一句不冷不熱的話:“坐就不必了,陸大人有什麽指教說吧。”

我突然心裏一陣苦澀湧起。

嚴世蕃呀,他總是這樣的人,自負驕傲又矛盾,當他想對一個人好時你就要無條件接受他的好,當他想疏離一個人時,你再說什麽都是多餘的。

但是,這又憑什麽呢?

于是剛才到嘴的那些話終究又咽了回去,只轉變成了一句很淺的謝謝。

他也終是沒有再多說什麽,別過頭去好一會,選擇了離開營帳。

一個多月以後,我的身體已經好了很多,至少可以下地走路了,随從攙着我在外面散步,曬着懶懶的陽光,偶爾還會讓我想起李廉之的笑容。

嚴世蕃倒是很少過來,除了每天命人把藥送來以外,他幾乎是再也不願踏入營帳半步,沒有人知道為什麽,盡管有些事情,我也不願意再去猜測。

往前又走了幾步,随從勸我回去,我奇怪的問他:“為什麽?”

“小的也是聽說前面鬧鬼,一到半夜就嚎,嚎得可瘆人了。”

我不相信的笑了:“軍營裏還有這種事?我倒要去看看是什麽鬼作祟。”

我走過去,掀了簾子,只見那個留着兩撇小胡子一臉奸詐的人正被捆在椅子上,嘴裏堵着布,嗚嗚直叫。

我拿下了他嘴裏的布,揶揄道:“我當是誰呢,原來是羅先生。怎麽着你也有今天了?”

“诶呦,我的陸大人,咱也算認識一場的份上,你給求個情,讓人把我給放了吧。”

我掃了眼空蕩蕩的四周,“怎麽,就你一個人?”

“哪知道呀,都是一塊被抓來的怎麽就單把我留這了呢,連口飯也不給吃,太缺德了。”

“誰留的你?”

“趙文華那龜孫子!”

我挑眉,這麽說嚴世蕃也知道。

“诶喲,陸大人,你說當初你在船上,我可沒虧待過你,從一日三餐到蛤蜊鮑魚,哪裏少了,你說這幫孫子,兩天送一回,記着就來,不記着就忘,養頭豬也不能這樣啊。”

“我懂了,原來半夜是你嚎的大家夥兒睡不着呢。”

“我要不餓能這樣嘛。”

“這樣你告訴我,你和趙文華什麽關系,你們裏頭的所有接頭官員一類,我就去給你求求情如何?”我帶着哄騙意味的說道。

他頭一歪,奇怪的看着我:“敢情你自己不知道呀?那他們救你做什麽?”

“什麽意思?”

“想知道?拿點誠意。”

于是,我命随從去給他煮了碗面,又解了他的繩子,他拿起筷子就是一頓狼吞虎咽,确實是餓壞了。

“自古官場錯雜,各成一派,甭管清流濁流泥石流,都有自個的小腦筋,我們為啥能在沿海混這麽久?因為官們需要我們,東海的明珠,碗口大,海裏的珊瑚人那麽高,就連黃金哪次不是一箱一箱的去,試問有哪個官能抵擋住?”他搖搖手,“八輩子俸祿都沒這麽多。”

“他姓趙的在浙江這些年什麽德行,外人不知道,我們還不清楚,不是他的人統統丢海裏喂魚了,所以我就納悶了,你跟他到底是不是一幫的?”

“不,不是趙文華一幫人,是嚴世蕃一幫人。”

我緩緩起身,似乎明白了一些事情,那天趙文華何以問我嚴大人的話,他是在試探我是否為他們的人,得到答案以後的他,在心裏很快做出了抉擇,所以我被綁以後,作為一個浙江本地的官員,他居然完全置之不理,如果不是後來的和談,我簡直可以将自己聯想到之前官員們的下場了。

而這樣的一群人,在歷史上有一個響亮的稱號——嚴黨!

原來一直以來我都在想去阻止一些事情的發生,阻止一些人的改變,可是原來再努力,有些東西不會變的就是不會變的,會改變的在悄無聲息中注定要改變。

回去以後,正是葉大夫複診的時候,他搭着我的脈皺了會眉,“怎麽,有心事?”

“沒……”

“這心态好,病才能好的快,你要是整日裏愁眉不展,身子能好才怪了。”

“以前這話我也和國公大人說過。”

“老夫也和他說過,但是他何曾放在心上,上趟還和嚴大人吵過一回!他那身子哪是能動怒的人。”

“為何原因?”

“據說是對付倭寇的事情,那會你還被綁着呢。”

他又替我檢查了一遍傷口,“嚴大人也是的,那段時間怒氣像特別大,趙大人頭上那傷瞧見了沒,哐啷一杯子砸過去,老夫當時正從外頭路過,那血就流了出來,好在趙大人也能忍,這要是換尋常人——”

“诶,你去哪?沒檢查完呢!”

“嚴世蕃!”我也顧不得自己身上的傷就沖進了他的營帳裏。

彼時趙文華也在,他們不知在談些什麽,而我的闖入顯然讓他們都很意外。

“你先下去吧,改日再與你詳談。”他使了個眼色讓趙文華出去。

然後伸出手來就要攙我,“身子沒好跑這麽急也不怕傷口開裂。”

我推開了他伸出的手,質問道:“我問你,趙文華在東南沿海的事情你知不知道?”

“他做的事情多呢,你指哪些?”他低頭看了眼方才被我推開的手,不知在想什麽。

“通倭就算了,他居然還敢謀害朝廷命官,他一個小小清吏司真當浙江是他一人說了算嗎?”

“浙江當然不會是他一人說了算。下到知府,上到提督,他沒這麽大本事。”嚴世蕃淡淡的,流露出無所謂的語氣。

“是啊,他怎麽會是一個人呢,後面不是還有你們嗎?所以,我倒真想問問你嚴公子在這裏面又扮演的什麽角色?”

“所以,你在懷疑我?你覺得這次倭寇綁架是我的意思?”

“如果不是,你為什麽會和李廉之因為倭寇的事情大吵一回。想來是觸動了自身的利益再無可忍受了吧。”

“陸炳!”他喝道,又似乎在極力隐忍着什麽般,平複了語氣,“我承認趙文華在東南的很多事情我未曾上報,他是我父親的義子,京中諸多事情也确實有賴于我們,但關于你說的那些莫須有的罪名,我久居京城從未有過涉足,更不用談是我指使的倭寇綁人。”

“那你留下羅龍文什麽意思?”

“羅龍文……”他頓了一會無奈的道,“實話說,我本不認識那羅龍文,只是因為要贖你回來才與他搭了根線。那日你失蹤後,我便想到多半是被倭寇虜了,我知你又一定和趙文華撇清了我們的關系,所以他必然是不會管你死活的。只是後來,我聽說他們将你沉了海,才一怒之下,拿茶杯誤傷了趙文華,他這才趕着去找羅龍文幫忙和談。只是……”

他澀澀一笑,“只是李廉之以抗倭為重,他建議以此為餌,誘出倭寇一舉殲滅,我沒同意,我……怕你會死,所以那天我同他吵了一架。”

我怕你會死,這句話好像魔咒那樣萦繞在耳邊,揮之不去。

其實每個人心裏都會有重要的想保護的東西吧。

即使是被歷史那樣決定的他。

我突然覺得有點悲涼,又有點難過。

攥緊了兩側的手掌,平靜的面容下是如海水般湧動起伏的內心。

他嘆了口氣,張開雙手如同在那片蔚藍色的海水中那樣抱住了我。

那聲音輕輕地,緩緩地,就像是在訴說一個美麗的故事:“文孚,你真的是我這輩子很想要擁有又珍惜的東西。”

作者有話要說:

文孚是陸炳的字,嚴胖子頂着史上奸臣的名號,似乎做什麽都不讨小鹿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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