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誰家的孩子

昏暗的刑房裏,一盆涼水潑在了縱火者劉成臉上,他從遍體鱗傷的疼痛中緩緩睜開眼睛,蠕動了一下濕漉漉的嘴唇,卻無力說出話來。

“依你看真是東廠做的?”黑暗潮濕的甬道裏,只有兩雙腳步聲“嗒嗒”的回蕩,而陳寅就走在前邊。

“卑職認為有可能。想那王真平日就與朝臣相交密切,之前更是與兵部尚書張瓒有所來往,所以此番他就算真在裏頭做點什麽也不是沒可能。”我說。

“哦?如此肯定?”他停下了腳步。

“大人有所不知,當初卑職奉命巡察江南之時,就曾與東廠的人交過手。”

“如此大事,為何不報?”陳寅轉過頭來看着我。

“當初因為證據不足,再加上翊國公的事情急于結案,所以此事也就不了了知了。如今又再次涉及兩廣之事,他不早不晚,偏在這時候放火,不是心虛是什麽?”想起那個破廟外的雨天,我心中更加堅定了小七的仇。

“東廠······”陳寅仰頭吐了口氣,像是抉擇那樣:“你可知這一步我們若真踏出了會如何?”

“大人,從抓了劉成的時候起,咱就已經和東廠劃了界線,如今若再糾纏不清,反倒害了自己。”

陳寅默然了一會,在踏上離開地牢的臺階時終于決定道,“此事待我奏明聖上。”

有了鎮撫司審查,再加上內閣一口咬住賬本的損毀和銀兩虧空的事情,氣的嘉靖立馬就同意了拿人。

抓人的那日,李芳公公在太和門前等我,“陸大人。”

“李公公。”我朝他致禮。

“無須客氣,只是有些話老奴想跟陸大人說說。”我心裏咯噔一下,莫不是東廠的事情。

李芳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笑道:“放心,老奴不與你們為難,只是希望陸大人能賣老奴一個情面,将此案早些平息,勿要累及無辜。”

我頓時心裏頭明白了,李芳是宮裏的總領大太監,手下不說全部,至少也有些徒子徒孫的親信,此番去提審王真免不了牽連一些其他人,他難得求個情,總不好拂了他的意。

我了然的點頭,“在下明白,公公放心。”

“那老奴這就多謝陸大人了。”

王真不愧為東廠掌事,即便是見了這麽多人也面無懼色,直到我把聖旨拿來,他才算是服了軟。想他東廠平日氣焰極盛,處處壓着都尉府一頭,如今捉拿王真,錦衣衛裏可是一片叫好,我也覺得陳寅總算是替大夥出了一口氣。

然而在提審王真的時候,這家夥卻格外的硬氣,怎麽就是不肯招,別看他是個太監,該有的膽色還沒變。

沒辦法,內閣那邊又因為核對賬目的事情催得緊,我一時頭暈腦脹也想不出轍。

“內閣催你,你也催催他們,既然王真不招,那就從內閣那裏入手。”敬之說。

“你的意思是找出虧空的所在,讓那個人把王真招了?”

“不用找,當下不是就有一個仇鸾。”敬之挑起眼梢,似是有意那般說道。

“對哦,我差點把他忘了,千金的西域寶馬。可是他堂堂一個侯爺,要拿他不容易吧?”

敬之嗤笑,“不用擔心,你只要記着錦衣衛做什麽都是為了皇上,只要記着這個就沒有抓不了的人。”

事實證明敬之多年抓人的經驗很可靠,一提仇鸾的西域寶馬比宮裏的都值錢,嘉靖二話沒說就批了駕貼,我直接帶人沖進了鹹寧侯府,在仇鸾還沒搞清楚什麽情況時,就已經被扔進了獄裏,這也是我第一回嘗到當錦衣衛的快樂,無诏拿人,甭管皇親國戚功勳貴族,一概溜不掉。

我原想打仇鸾幾板子作為他曾經恫吓我的教訓,然而這個侯爺也太不經吓,沒幾下就嚷着要招供,還不如太監王真,我一臉鄙視。

于是,拿着那些滿滿的供詞交到內閣時,我心裏産生了一種極大的滿足與自豪感,原來懲治貪官污吏,維護正義的感覺是如此美妙。

“怎麽樣,夏首輔,夏大人,現在還要懷疑嗎?”我背着手,不無得意的在內閣裏踱步。

見夏言還在盯着供詞瞧,我繼續說道:“早說了,我都尉府裏是不會出現這樣的事情,看,這不就水落石出了嗎?仇鸾在兩廣聯合當地官員貪了多少軍饷,裏頭還有一個王真幫他做掩護,不過這次也好在你要查賬,要不然王真也不會出此下策,命人放火燒賬本。”

許久夏言從滿是字的供紙上擡起頭,問道:“那王真如何說?”

“王真?他倔的很就是不招,不過沒事,這些都是時間問題而已,遲早的。”我輕飄飄的擺擺手。

夏言放下供詞,沒有再說什麽,只是皺着的眉頭仍然未曾舒展開,過了一會淡淡的道:“有勞陸大人了。”

“小事小事。”

過去見敬之在北鎮撫司裏忙前忙後,我也一直以為那裏會是一個最陰暗見不得人的地方,但如今當我親自破獲一起案件時,沒想到會如此的有成就感,連走在宮牆下都覺得整個人心花怒放的。

“文孚。”

我心裏一怔,這天底下能這麽叫我的,除了他別無他人。盡管面對上次的事情,我一時還很難回應,但心裏又不想這麽與他錯過,于是只好僵硬的轉過身去,朝眼前的人搖了搖手。

“真巧,嚴公子吶。”

“上回我問你的——”

“诶,這麽好的天氣,要不要我請你吃飯,還是喝茶?我聽說城南又開了一家餃子館,要不去嘗嘗。”

見我和他打太極,他一把扳過我的肩,讓我直直面對他的眼睛,“你知道我要問什麽。”

“那個······那個我最近比較忙,事兒比較多,所以還沒時間去想,這樣你再給我點時間,我想好了告訴你哈。”我仍然挂着一臉迷人的笑容。

“這個問題不難回答,你為什麽老是要選擇躲避呢?”

我轉過身去,努力不去看他,小聲的道:“既然不難回答,為什麽你還要緊緊逼迫?”

“你是不是覺得我們有很多的時間可以去等待未知的一切,所以一直逃避,一直揮霍,高興的時候就過來,不高興的時候就逃跑,因為你料定我會一直跟在你背後轉,是不是這樣?”他在身後問我。

我低頭,半晌道:“不是呀,我又沒讓你跟着我,我早和你說過了,我們是不見得會有結果的,況且——”

“不試試怎麽會知道呢?”他問。

然而他又一笑,語氣裏盡是自嘲,“況且你想說的不是所有付出都會有回報,尤其是感情對吧?這才是你一直想說的吧?”

“我······”突然想說什麽又說不出來,只是呆呆的盯着雙腳,然後吸了一下鼻子,像賭氣又像倔強的答道:“是哦,就是沒有回報的付出,後悔了吧,嚴大公子。”

這時候應該做什麽,是不是要像電視劇裏的主角那樣,趕緊跑掉,可是雙腳卻像灌滿了鉛,硬是半天挪不動步伐,也不知在期待什麽或希望什麽。

于是,他終于還是又走到了我的面前,只是這次他沒有扳起我的肩膀,對上他幽深的眸子,而是從袖中取出一枚光滑潤澤的玉佩遞到了我的手上,他輕輕地,溫柔地,又好像是最後一次那般的說道:“好吧,我再給你一個月的時間,如果你決定了就拿着玉佩來找我。”

臨走前,他望着我的目光裏,似乎蘊藏了很深的心事與哀傷,讓我看了忍不住錯開眼。

回到府裏後,我仍然會呆呆的摩挲着那塊玉佩,有時崔浣浣見我失神的樣子也會開口問上幾句,望着她清麗的面容,有很多事情突然不知該如何出口。

那刻我才明白,其實我一直很孤單,因為在這個世界我只有自己一個人。

曾經以為時間可以解決問題的我,如今面對一室的刑具,只覺得頭疼,王真仍然是只字未吐,連着受過幾遍刑罰後,錦衣衛裏都開始有人贊他硬氣得很,可是如今這樣的硬氣卻給我帶來了很大的苦惱,我實在不能理解,明明仇鸾都可以招了的,為何王真還要倔強到底。

終于,那是一日的傍晚,夏言來了。

他雖然身着便衣,但我卻知道是有備而來,畢竟首輔大人提前結束辦公絕不可能是來參觀的。

當我還在好奇夏言屈尊來此的原因時,他就已經開口道:“王公公,上刑的滋味不好受吧,何不早些交代了,免收皮肉之苦。”

我差人端了張椅子給首輔大人,他悠悠的坐下,似是要慢慢審的樣子。

“我若是就這麽招了,豈能等到首輔大人過來。”王真撩了一下淩亂的頭發,笑道。

夏言若有所思的俯身上前,“你找本官為何?”

“自然是伸冤。”

伸冤?我的眉頭一緊,這家夥還有什麽冤好審,仇鸾那裏已經供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這麽說來你是覺得,仇鸾的供詞有誤,你不承認這勾結朝臣貪污饷銀的罪名了?”

“那倒不是。”即便是受了刑罰,一身狼狽,王真作為東廠掌事的氣魄還是沒變,“該我的罪,我不抵賴,只是——”

“只是什麽?”我和夏言一同問道。

“只是我不甘心。”

“你有什麽不甘心的?”我問他,這家夥有這麽多花花腸子也不早說。

“不甘心的事情多着,這大明兩京一十三省,上千的官員,哪一個不是黑着心肝,蒙着臉在做事,我不過是拿了些我應分的跑腿錢,怎麽就獨獨賴上我了。”

“你想說什麽?”夏言琢磨着他的一字一句。

“我想說,我這點錢和那些人比起來,可是大巫見小巫了,既然要追究,那就查個底朝天,這不也是首輔大人您一直想做的事情嗎?”王真朝我笑了,帶着惡毒的意味。

我渾身一寒,好像有些明白了王真為什麽要如此倔強,原來他一直在等的是夏言,這件事情并沒有就此結束。

“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那公公何不再敞亮一些,比如說?”

“哈,比如說?”王真笑過以後,目光從我和夏言的臉上移過,最後停頓,緩緩開口,一字一句落在暗室裏格外清晰又寒冷:“兩廣的翊國公,閩浙的曹國公。”

敬之!

話落的那一瞬間,我整個人都驚在了原地,王真滿意的看着我此刻的表情,他那種嘲諷的眼神仿佛在告訴我,都尉府自此也幹淨不了了。

短短三天,夏言以最快的速度将賬目查了個遍,當衆人捧着厚厚一疊簿子堆在案上時,夏言的折子也已經寫好了。

“夏大人!夏大人!僅憑王真一言不足為信,無憑無據就向聖上奏報,恐有不妥!”

“況且如今戰亂剛停,四周仍有隐患作祟,夏大人你上折子之前是否也該考慮一下國之安定。”我跟着夏言的步子試圖阻攔或者希望他能聽進我的只言片語。

“陸大人。”他頓了一下腳步道,“我知道,你和兩任曹國公都交情匪淺,但這不是徇私枉法的理由,國之安定在老夫看來就是去奸佞,行天道,你若要再加阻攔,休怪老夫不念情面,以同謀罪在皇上面前一并參了你。”

說完,他一甩袖子,大步向前而去。

很快,李芳公公就攜着旨意出來了,我悄悄向他打聽,他讓我放下心,嘉靖最近在辟谷修煉,沒有太注意夏言的奏報,只是說将此案移交三司會審,并派人圍了國公府,還未曾抓,況且郭浔都沒召回京,想來不會有大事的。

我雖然聽他這麽說,然而心裏還是不放心。

出了宮,一路奔赴國公府,果然門前都圍滿了錦衣衛,而且全是陳寅的人。我心下明白定是夏言和嘉靖說了我的事情。

無奈之下,我只有翻牆進入,好在陸炳的武功我沒繼承,但翻牆的技術卻使得一流,輕輕松松下不是問題。

直接進到院子裏後,我才發現對比我的憂慮,這家夥居然在安安心心的除草。

我重重咳了一聲,他轉過身來發現是我:“阿炳?”

“李敬之,你家外頭都着火了,你還這麽清閑?”

他接過随從遞來的毛巾擦着手漫不經心道:“一些莫須有的罪名,等三司會審查清了那撥人自然就撤了,有什麽好擔心。”

我使了個眼色讓随從下去,然後嚴肅了口吻問道:“你一定要實話告訴我,那些事情你到底有沒有做?”

他默然了一會,然後擡頭道:“怎麽你也不信我?”

“不是我不信你,是······不瞞你說,我心裏也有很多疑惑,包括你和郭浔的事情。”

“我和郭浔——”他突然停頓了一下,不知在想什麽,然後又雲淡風輕的一笑:“我們只是普通的朋友而已,因為之前你和他關系不好,所以我也一直沒有告訴你,如果是因為這件事情,那我向你說抱歉。”

“你知道我不是指這件事情,郭浔之前在京的時候就曾有過牽扯江南一案,如今又涉及到兩廣軍饷一事,我真的不希望你有所牽扯,我們這麽久的交情,而且——”我沒有再說下去,只是心裏突然湧起一陣疼痛與悲傷。

“我知道,我不會給我哥丢臉的,放心。”

“那為何王真要一口咬定你?”

“我說了一些莫須有的罪名而已,特別是像他們這種人在宮裏時間久了,一旦失勢,必然見不得別人好,想多拉幾個墊背也不奇怪。”他背過身去,又不知在忙些什麽。

“真的嗎?敬之。”

他遲遲沒有的回應又讓我嘆了口氣,“你知道你和廉之最大的區別是什麽嗎?不管發生任何事情,他永遠都會懷着一種美好的向往而繼續下去,哪怕是對別人,可是敬之,我感覺你變了······”

他的身體一震,我們誰都沒有再說話。

這時,寂靜的空氣裏突然傳來一聲清脆的鈴響,然後一個白白嫩嫩的團子就猛然撞上了我的腿。

“慢點,小少爺。”老仆婦忙跟着小跑過來,但一見是我們後又趕緊彎身行禮。

我抱起腿上的小團子一看居然是個四五歲的孩子,眉清目秀很是可愛。

我當即驚訝的朝敬之望去:“你這都有兒子了?”

他臉上立馬湧現一陣羞赧,解釋道:“這不是我兒子。”

“那這是?”我又打量了一遍這個孩子的樣貌和敬之還是有幾分相似的,莫非是私生子不敢承認?

“你別猜了,反正不是我兒子。”

“好吧。”

我輕輕捏了一下這個孩子的臉,他高興得蹦蹦跳跳,腳上的鈴铛也跟着一陣一陣作響,仿佛剛才沉悶的空氣在此刻一掃而空。

看着那孩子的樣子,我自己也不自覺的笑了起來。

“阿炳,你很喜歡孩子吧。”他問我。

“還好吧,只要不是熊孩子就行。”

“不會,經兒很乖的。你要是喜歡,我就把他送給你吧。”他突然說。

“啥?”我再一次膛目結舌,趕忙搖頭:“那怎麽行,使不得使不得,他父母呢?應該交給他父母帶。”

見我搖得跟撥浪鼓似的頭,敬之楞了一下,終是笑笑:“怎麽可能,騙你的呢。”

“那就好。”我籲了一口氣。

這要帶個孩子回去,不說如何向嚴胖子交待,光家裏那九個老婆就夠我受的了。

後來見敬之也沒有繼續要向我坦白什麽的打算,我決定離開了,只是在要走的時候,他還是喊住了我。

“其實,閩浙的事情,我也不是完全沒有參與,”默然了一會兒又道:“尤其浙江,趙文華他們那一片,我一直沒有上奏。”

我欲攀上牆的手停了下來,轉過頭去問他:“你是說嚴家?”

他鄭重的點頭。

作者有話要說:

距離夏首輔下臺,嚴胖子整容倒計時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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