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沈擎天回到沈家的時候,天色稍暗,一進大廳卻沒見着自己父親,不由一愣,然後側過頭去問站在一旁的下人:“我父親呢?”
“老先生在書房,”那下人臉色有點古怪,“今天家裏來了個模樣俊俏的後生,老先生一見了激動的厲害,将人拉進書房裏談了很久,中午的正餐都是兩人一起用的。”
“年輕的後生?”沈擎天邊咕哝着邊将軍裝外套脫了遞給侍候的下人,“一直到現在都沒出來?”
“嗯,直到您回來前,老先生還拉着那年輕人在書房裏有說有笑呢。”
聽到這兒沈擎天臉色更古怪了,他是家裏的幺子,平時比起常年不回家的兩個哥哥來說,已經算是在沈老爺子那裏獨得厚寵了,可也從來不敢用上“有說有笑”這四個字吧?
“我先回去換下衣服,待會兒我上去看看。”
沉吟了片刻,沈擎天擡腳往自己卧房走。
他身後那下人本想攔着,可想了想雖然老先生交代不許外人進去打擾,但老先生自己的幺子肯定算不得外人吧?
與此同時,書房裏。
蕭禍九手裏拈着薄胎的瓷杯,每當看見茶葉在杯子裏打着旋兒落到底,他便輕巧地抖一下手腕,瓷杯裏将滿的茶水不會被抖出一滴來,唯獨那幾片葉子會再次騰起。
從方才到現在這樣來來回回起起落落了十幾遍,對面坐着的老人才終于面色沉凝地開了口。
“唐家根基深厚,不易動啊。”
這話叫蕭禍九看似沉穩實則微懸的心終于落降下來,他的唇角漾開一絲淡淡的笑意:“自然不易動,可還不至于動不得。”
老人沒有接話,擡起頭來看他。
蕭禍九不緊不慢地說下去:“唐家本家有唐奕衡在,即便是我也不敢造次;可唐家九部不同。”
提到唐家九部,一老一少兩人的眼底同時閃掠過冰冷的殺意,只是沈老爺子很快将這殺意壓下去,蕭禍九卻以笑意将之漸染其中,“唐家九部,那裏面……才有我必須要撕碎的敵人呵。”
看着年輕人兇戾的眉眼,老人心底劃過充斥着愧疚、疼惜的複雜情緒:“你想要怎麽做?”
“唐家九部絕不是鐵板一塊,尤其是唐家大長老,錢楚文。”蕭禍九将茶杯放在桌上,雖臉上帶着笑,卻神色微獰,“此人生性多疑善妒,世襲為唐家首部長老,可是對其餘幾個勢力壯大的分部總懷忌憚之心;而且這人為達目的不擇手段,對唐家忠心恐也有限,至少比不得他的私心。最重要的一點是……”
蕭禍九頓了一下,眼睛微微狹起來,眸子裏的光色愈發冰冷危險——
“最重要的一點是,他是當年那件事的主謀。”
沈老爺子的身體猛地一震,半晌後他才喃喃:“這消息屬實麽?”
不等蕭禍九回答,他便苦笑着自嘲起來:“這些年來,我為了當年那件事背後真相可謂費盡心思地打探,可唐家那邊始終遮掩得絲毫風聲不肯外洩。原本我看唐家的态度,以為本家才是這件事的主謀,為此沒少與那唐家首部來往,以備不時只需。只是沒想到……沒想到啊!——”
老人臉上原本的祥和安寂分毫不剩,像是眼前就站着他的生死大仇,老人把牙咬得咔咔作響,雙目圓瞪,一字一頓:“錢、楚、文!”
“您不必動怒了。”蕭禍九的神色此時卻已經平靜下來,只是這平靜裏藏着令人心驚的暗濤洶湧。他平穩地拿起之前自己放在桌上的瓷杯,擡到嘴邊喝了一口,然後慢慢閉上眼睛,像是在品味這茶葉的馨香在鼻腔間彌漫的微醺。
年輕人的唇角慢慢揚了起來,呢喃聲如情人間的低語——
“我會讓他們用血來忏悔的。”
“……宸兒,”老人将暴怒的情緒壓抑,尚未平息的怒氣沒有掩蓋住他的憂心,“你還年輕,我不希望你把自己餘下的一生都賭在複仇的路上,這對你太不公平。”
“哈哈……這世上哪裏有什麽公平啊,外公?”年輕人兀然朗聲笑了,他睜開眼,眼底寒光熠熠,“若是有,我無辜的母親就不會慘死;若是有,禍首就不會到今日還活得恣意!”
年輕人霍然起身,聲音壓得冷沉:“我早就不相信這世界上的善惡有報了!即便有,那也合該我來做他們的報應!——我會讓那些求生的絕望死去、我會讓那些求死的煎熬餘日——他們曾經加諸我身上的,無論是痛苦、絕望、還是喪親之痛……我會讓他們一一嘗個夠!我會讓他們看着自己的血肉至親跌進餓狼嚎叫的山谷裏去,我會讓他們好好地瞧着,他們所珍視的人,是怎樣被撕得血肉淋漓!”
年輕人話音裏的狠厲讓已經見過了許多場面的沈老爺子也不寒而栗:是恐吓還是內心流露他分得清清楚楚。事到如今他看得明白:七年的刻骨仇恨,已經把他的外孫在一個正好的年華裏扭曲成從地獄爬回來的惡魔——
這惡魔不想重回人世,他只要把他的仇人一起拉下地獄。
“宸兒,你母親不會想你這樣的……”
老人痛苦地閉了閉眼睛。
已經沉浸在自己的複仇暢想裏興奮得身體都微微顫栗的年輕人動作與神色一頓,只是一秒的工夫,他便柔和了自己所有的情緒,轉過身來,望着老人。
這張面龐一如初見溫潤而美好。
年輕人站在将落的夕陽灑下的餘晖裏,歪着腦袋輕輕笑了,笑得像個俏皮的孩子——
“外公啊,您怎麽會不知道呢?——宸兒他早就死了。”
“——如今站在您面前的,只是個靈魂都肮髒扭曲的惡鬼罷了。”
在老人驚懼而痛惜的眼神裏,年輕人擡起手來,看着這雙被餘晖鍍上一層淡金色的、修長而漂亮的手,笑得靜谧美好:“……我同樣欠了旁人太多的債。我這一生啊,不會得好死的。”
“不過沒關系,待我讨回了我的債之後,……誰要我這肮髒的命,都盡管拿去。”
“……”
老人如同一座雕塑,久久、久久地沉默不動。
直到很長時間過去了,老人慢慢地嘆了一口氣,這一口氣長得像是走過了他來的那條漫漫路途:“我護着你。……我沒能護着你母親,但我會護着你。”
蕭禍九垂下了雙手,“對不起,外公。我不想将您牽扯進來的。”
“我這輩子做了很多很多善事。身居高位,我思過、我憂民、我行得正、我坐得直。——可我連我最疼愛的女兒的完整屍首都沒見到。”老人閉上眼睛,“你說得對,哪裏有什麽善惡有報?自欺欺人罷了。這世上不講善惡,只講債——欠了錢的,就叫他還錢;欠了命的,叫他償命。”
“……”
房間裏再次陷入了沉默,一老一少兩個人都在想些什麽而未開口,便在這時,書房的門被敲響了——
“父親,您在裏面嗎?”
本來因為被打擾而有些惱怒的老人臉色稍稍緩和了些許,只是語氣仍舊有點發冷:“我在書房議事的時候,不是說了不許你們來打擾嗎?”
門外沈擎天有些無奈:“抱歉,父親。只是……唐先生他到宅子外面了。”
沈老爺子還有一半思緒在自己的腦海裏糾葛,聞言反射性地開口:“哪個唐先——”
話音戛然而止,他看向蕭禍九。
同樣怔了一下的蕭禍九回過神來有些無奈地搖了搖頭,表示自己也不清楚狀況。
只不過,七區這廣袤大地上,還有第二個敢在沈老爺子的宅子裏都戴着“唐先生”的名號麽?
沈老爺子如今已經曉得當年事情并非唐奕衡主謀,難免心裏對于這些年來的個人針對有些愧疚,只是已經習慣了的敵對自然不是一時半會兒改得過來的,故而他也沒什麽好氣:“怎麽,就算他輩分不小,在我沈家,還要我一個老頭子親自出去迎接他?”
話裏雖然這麽說,沈老爺子卻已經站起來往外走了,蕭禍九跟在老人家的後面,畢恭畢敬地。
門外這時候接上來一句話,叫門裏這倆人步子同時一滞——
“唐先生說……他今天只是個司機,專程來接蕭助理回唐家,于禮進不得沈家的正門……就不進來給您見禮了。”
“……”
若非有昨晚上當衆那一揖,沈老爺子幾乎要覺得這人是專程上門來怼他來的。即便這樣,沈老爺子也有點暗火——這話怎麽聽怎麽是嘲諷吧?
門裏門外三個人心裏都犯嘀咕,但真正信了八九分的,卻是蕭禍九了。
——想想前天晚上男人的表現,他就覺得心裏發憷:這人難不成是玩真的麽?
只是再怎麽幹糾結也沒用,三人最終前前後後地下了樓,大廳不見那人身影。等到三人一起走出宅子去,才見身形勁拔偉岸的男人前後疊着一雙長腿,倚車站着,一旁沈家的幾個下人愁眉苦臉又戰戰兢兢地勸。
沈老爺子眉頭一挑:這還真是專程來接麽?
他望向已經暗下來的天色裏看不清神情的蕭禍九,沈擎天也禁不住瞧瞧看這位能讓唐先生親自來接的可怖的“蕭助理”。
蕭禍九暗自嘆了口氣,先一步走上前去,語氣無奈:“唐先生,您這是要折煞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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