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斷弦
林夏天望向窗外,發現周圍的道路都很陌生,不像是回公司宿舍的路。
司機并沒開口問,不過林夏天知道,陳伯知道去公司公寓的路要怎麽走,并且對那兒輕車熟路,連巷子裏的拐彎的小道都一清二楚,昨天搭林庭的車回去的時候林夏天就發現了,當時他還猜測疑惑,現在想來,原來是因為吳昊也住在那兒的緣故。
昨天送自己回去,應該也是正好順路去看吳昊吧......
“大少,是回公司那邊的住處還是......?”車開到岔路口,司機壓着嗓子小心問道。
“去郁林路。”
林夏天一愣,及時止住思緒。
郁林路……今天上午在公司門口的立牌上看見過,凱瑞娛樂就在那條路上。
可凱瑞跟他住的地方根本完全是反方向的啊。
眼看着車就要爬上高架,林夏天趕緊撲過去扒着前座,急聲道:“陳伯!郁林路離公司有點遠,要不您就在這兒把我放下吧,我自己打車回去就好了。”
司機從後視鏡瞥着林庭的臉色,見他沒發話,便知道他的意思了,沒敢做聲回答林夏天,反而腳下油門一踩,加速徑直把車開上了高架橋。
“......”
林庭淡淡道:“今天太晚了,就在我那裏住。”
聲音不高,語氣卻是不容拒絕的強硬。
林夏天尴尬的坐回去,捏了捏自己的手指頭,很小聲道:“可公司明天早上很早就有會要開......”
“讓老陳送你。”
司機老陳配合的笑了聲,硬着頭皮應和,“您放心吧二少,明早我五點就在門口候着,一定不能讓您遲到,您說幾點,我準時準點把您送過去。”
“不用麻煩了吧.....”林夏天扯起唇,咧開緊抿着的嘴角,轉頭沖着林庭讨好笑笑,“我現在回去也很方便的,等下了高架再下車也可以......”
“林夏天。”
“啊。”認真說着話突然被點名,林夏天下意識揚了下腦袋,順帶着還坐直了身子。
他的神情有瞬間的懵茫,像是只支着耳朵聽遠處動靜的兔子,兩只手向下攤開,方方正正搭在兩膝之上,幹燥細軟的碎發還随着他的動作翹起來一下,又慢慢的軟趴趴垂回額前,模樣看起來乖順得不得了。
林庭頓了頓,沉靜的眸光微閃。
發現林庭叫了他又不說話,林夏天莫名的舉起食指,撓了撓自己的後腦勺。
他觀察了好一會兒也還是不明所以,只好撿着剛剛沒說完的話接着講,“額,等會下了橋随便找個能停車的地方把我扔在路邊上......”
林庭眼皮擡了擡,“閉嘴。”
“......”
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心态過于好的緣故,林夏天第一反應竟然是,林庭的聲音聽起來好像比先前溫和了許多。
然後才反應過來林庭上一句說了什麽。
哦,林庭叫他閉嘴,這樣看來剛剛他感覺到的溫柔肯定是錯覺了。
林庭要是對他溫聲細語的才是真詭異了,林夏天苦中作樂的想。
也好,反正他和林庭說話也很不容易,每句話說前都得絞盡腦汁好好思索,就怕哪句說不對踩了雷,現在林庭不讓說話,他反倒還輕松。
要是中途下不了車,幹脆就等車開到樓下,趁着下車的時候直接撒腿往外跑,反正他在林庭面前做過的蠢事早就多了去了,到現在也沒剩下什麽臉面值得硬撐了。
可沒想到林庭又主動跟他說話。
“老爺子病了,再有一個月就過年了,到時候帶點禮物回去問候一下,順便也見見家裏的長輩們,別讓人覺得林家的教出來的孩子不知禮數。”
“爺爺他......”林夏天小心斟酌了一下語句,輕輕道:“身體不太好了嗎?”
“嗯。”林庭說:“熬不過明年春天。”
他在說這句話時,語氣依舊是平平淡淡的疏離,幾乎不見有什麽起伏,雖然說的是往日裏對他最為看重的親爺爺,言辭卻顯得過于冷靜,涼薄的令人心驚。
“我,我還是等年後…再去探望吧。”見林庭的視線瞥過來,林夏天趕緊低下頭,眼神退縮着避開和他對視,“今年過年我沒時間......”
這句話一說出來,林夏天就知道自己一定是又說錯話了。
因為在剛剛看上去......至少在表面上看上去已經變得有一絲絲融洽的氛圍,在這句話後又突然變得冷凝起來。
連表面上最後着一點點的溫情都消失殆盡。
“沒時間?”林庭臉色顯見的冷了下去,“當初你沒有經過任何人的同意,私自從學校辍學,搬着東西離家出走......”
林夏天心猛的一跳。
這是他們之間最不能提起的話題。
在林夏天心裏,這幾乎是他永遠都不敢直面的傷疤,他本以為這些事會心照不宣的被他們各自爛在心底,沒想到林庭會這樣輕描淡寫的把它挑開。
還是在有兩個外人在場的情況下......
林庭眸色沉沉,語氣冰冷至極,“你還記得自己是林家人嗎,在外面野了三年多,連家裏人人都要參加的年宴也敢回回缺席,你是有多大的臉面?”
林夏天死死捏着手心裏的肉,極力忍耐,“我不是故意的,是真的沒有時間,我得訓練……”
“別找借口。”
林庭冷冷笑了聲,“你沒時間,吳昊為什麽就能年年趕過來參加,他能抽出時間,怎麽偏你就不行。”
“同樣是林家人,又是一個公司的練習生,一樣沒有半點名氣,你以為你比人家金貴在哪兒?家裏的團年飯,還要全族人都親自過去樓下請你回去不成?”
林夏天睜大眼睛,因為太過驚愕,一時連話也說不出。
他怎麽能......怎麽能說出這樣的話?
這幾年有家不能回的日子……
從安逸的校園裏走出來,一個人在外面忍耐堅持着……
即使知道自己沒有天賦,即使根本不喜歡這樣的生活,卻還是一刻也不敢放松的每天訓練……
難道是他自己願意的嗎?
難道……是他自己不想回去的嗎?
林夏天默了半晌,擡手抹了抹眼睛,他以為自己會哭,卻意外的發現自己是笑了。
為什麽笑呢?
他自己也不明白,他想,大概是因為自己可笑吧。
多可笑啊,小心翼翼藏在心裏,不敢去觸碰的那些難過委屈,原來在自己最在意的人眼裏竟然是這樣的……
不合時宜,不知禮數。
林夏天沒有說,離家那年過後的第一年春節,他其實都已經準備好了要回去過年了。
那天下午他去了商場,拿幾乎全部的工資,精挑細選的給家裏人挑好了新年禮物,正坐在回林家大宅的公交上,人已經到了北苑山附近,卻接到了母親的電話。
一接通就是怒氣沖沖的叱責。
林夏天解釋說自己已經在路上了,很快就能趕到,母親卻仿若未聞,說出來許多難聽的話。
林夏天剛開始還小心的解釋,可只聽了一會兒,他就聽明白了,母親打來這通電話,并不是像他以為的出于關心。
在很早以前,林夏天就已經習慣了。大概是自記事起,母親只要在外面經歷了不順,回到家都會将所有惡意的負面的情緒全宣洩到他身上。
每當這個時候,林夏天都不需要說話,也不能說話,因為母親需要的只是一個可以任她辱罵發洩的樹洞,一個打不還手罵不還口的出氣筒。
若是他有半分反駁之意,得來的便會是更瘋狂的辱罵。
旁人眼裏溫柔大氣的新任林夫人,在林夏天的眼裏,卻是童年所有心驚膽戰的恐懼所在。
于是林夏天不再開口,他沉默的聽着電話裏的尖銳女聲,直到母親情緒稍緩,再次問起他什麽時候能到。
林夏天說,快了。
母親不悅的說,林庭帶回去的私生子弟弟早已經到了,剛才跟着林庭滿場打過招呼,現在又正和林父相談甚歡。
林夏天不知道該就事說些什麽,只能輕輕的嗯了一聲。
卻不知這聲回應哪裏觸碰了母親心裏的刺,劈頭蓋臉的叱責又再次迎面潑了下來。
“我最看不慣你這副窩囊樣!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東西,沒名沒分的私生子都比你上得了臺面,難怪林庭能把人領回來,要是我有的選,我也……”
林夏天不記得是自己怎麽挂的電話,只記得當時他一個人站在北苑山的林子邊,望着遠處的長路,很沒骨氣的掉了眼淚。
他很早就不會再為母親言語上的叱責難受了,他原本以為,再難聽的話聽多了,慢慢的總也能習以為常。
可那時他才發現,根本不是因為這個原因。
根本不是。
沒有人是銅牆鐵壁,再堅不可摧的石頭,水滴久了也能被穿透,他之所以能慢慢把這些話丢在耳邊,是因為那時他有了一個哥哥。
林夏天以為,他從此有了一個哥哥,即使所有人都看不上他,至少這世上還有這樣一個親人,他是真真實實存在的,并且也是真心關心着自己的。
但現在也沒有了。
林夏天想着想着,又笑了起來。
既然早已經什麽都沒有了,自己一個人戰戰兢兢不願舍棄的捧着,還有什麽用?
小心翼翼的在林家待了這麽些年,每天如履薄冰誰也不敢得罪,最後卻比不過一個突然冒出來的吳昊……這早就是了然于心的事實了。
還咬着牙滿心的不甘心,繃着那根弦不願意放手,有什麽意義?
就像是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理智的那根弦一旦崩斷了,就好像再沒什麽可顧及的了。
林夏天擡起眼睫,輕輕道:“你說的對。”
“我哪裏能比得上他金貴,原本就是一無是處的人,比起回去礙着人眼,不如躲得遠遠的,這點自知之明還是有的……”
車裏氣氛冷凝到窒息。
前座的兩人不由得放輕了呼吸,幾乎不敢擡頭從後視鏡看林庭的臉色。
林夏天卻像是一點也感覺不到氣氛的詭異,輕聲道:“林總平日裏事務繁忙,怕是沒機會放松吧。”
“正好。”他笑了笑,笑容格外明豔,卻無端的有種令人心悸的悲戚,“今天您車上載了個賣藝的戲子,本事沒有什麽,也比不上別人金貴,不過勝在身份卑賤,沒臉沒皮。”
“唱歌跳舞我都會一點兒,嗯,不過這裏地方太小也施展不開……”
“不如我給您唱個曲兒?”
作者有話要說: 是甜的是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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