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三年

林夏天愣了下神，林庭就已經到他面前了，拉過他上下看了一圈，問：“沒事吧？”

林夏天還沉浸在自己是個冒牌貨的震驚裏沒緩過神，聞言只是擡起頭怔怔的望着林庭，也不知道說話。

林庭看了他半會兒，擡眼朝站在一旁的林老爺子瞥過去。

“你看看！”

林老爺子轉頭看向老管家，一邊使勁敲手底下的柺仗，一邊擡起手顫顫巍巍指着林庭道：“這就是咱們林家的大少爺，我養出來的好孫子！他現在規矩是越發的好了，開車撞自家大門，帶人闖家宅，見了長輩也不打聲招呼！現在還敢在這兒跟我擺臉色了！”

管家兩頭為難，卻也不能說什麽，只能在一旁小聲去勸林老爺子息怒。

“你勸我息怒？你是不是覺得我快不行了，以後林家又要掌在他手上，現在都得趕着去巴結他了！？”

林老爺子到底曾經也是手上是沾過血腥的角色，即使如今年老體弱聲音發虛，發起火來照樣有威勢。

林夏天原本就對林老爺子很是懼怕，被那幾聲吼吓抖了好幾下，下意識用手揪住了林庭的袖子。

林庭神色卻始終很淺，幾乎看不出什麽變化。

待林老爺子罵完，才對着老管家微微點了下頭，淡淡道：“抱歉，事出緊急，還要煩請您幫我收拾爛攤子了。”

這是說的門的事兒。

老管家立刻反應過來，連忙微微躬身，為難的看了林老爺子幾眼，還是很是恭敬的低聲應道：“您言重了，別墅每年都是要修繕一番的，這原本就是我分內的事。”

“其實老爺子他……”

“爺爺。”林庭打斷他的話，看向林老爺子，面上的表情很淡，“我已經答應過明天會帶他來見您一面，在這之前，您若是有什麽事直接找我就好，請林夏天過來有什麽用？”

那個“請”字被格外加重了音，從林庭幾乎沒什麽波瀾的語調中聽起來便十分的突出，無端讓人聽出了幾分諷刺的意味。

林老爺子被激的又快要發作。

“大少……”

見事态愈發不好，管家趕緊站出來當和事佬，“老爺子如今年紀也大了，就想多見見族裏的小輩們，又正好快過年了，想起來二少爺幾年沒回來過了，就想到把人請過來喝喝茶，聊兩句……”

這麽一大通話，聽在林庭耳朵裏只能留下兩個字。

喝茶？

林庭眉頭微皺，視線往桌上瞥了一轉，最後停在了茶杯上。

他的神情毫不避諱，林老爺子一眼就看出其中意思，瞪眼道：“怎麽！你是覺得我會在茶裏下毒害他！？”

林庭也不回，只是招了招手，對側耳附過來的助理說了句什麽，助理便徑直走過去拿那個茶杯。

其他人離得遠或許聽不見他說了什麽，但助理接下來的動作已經很能說明問題。

助理拿出一個透明袋子，把茶裏沒喝完的茶全收起來了，接着又把茶杯也一起裝進了另一個袋子。

林老爺子那邊鴉雀無聲，手指着林庭肉眼可見的發抖，不知道是被林庭這一番操作驚着了，還是已經被氣的完全說不出話了。

助理不僅拿了茶杯，還順便把桌上的兩張紙遞給了林庭。

林夏天一下從茫然中回了過神，眼睛猛地睜大。

親子鑒定書！

幾乎是下意識的，他從助理手裏把紙奪了過來。

紙張嘩啦嘩啦聲打破了屋裏原本的寂靜，也讓林夏天面色瞬間漲得通紅，林庭轉過來的視線，管家和林老爺子瞥過來的視線，以及助理投過來的驚訝目光，都讓林夏天感覺極其羞愧難當。

就像是被扒光了衣服，所有醜陋和秘密都攤開在了陽光下……

全身所有的血液都仿佛在一瞬間凝固了，然後又在下一秒，瘋狂的往頭頂湧去……

他不是林家的孩子。

是一個冠了林家的姓氏，恬不知恥享受着林家庇護的野種。

他和林庭根本就……

沒有哪怕一絲一毫的血緣關系。

林夏天二十多年的人生中，從來沒有哪一刻像現在這樣自慚形愧過，為他站在這裏而自卑，為他身體裏……

每一秒都在無休止流淌着的血液而自卑……

林夏天對上林庭金絲框眼鏡後沒有溫度的瞳孔，手指抑制不住的劇烈一顫，驚慌的松開林庭的衣袖，無地自容的難堪逼得他下意識就要逃避。

卻在下一刻被林庭攬着肩帶了回來，手裏緊握着的親子鑒定書也被拿走。

林庭看也沒看一眼，手指稍稍握緊，雲淡風輕的将拿兩張紙揉成了團，道：“如果您沒有別的什麽事的話，我就把夏天帶走了。”

林夏天又傻了，呆呆的盯着林庭的手，傻愣愣的被他帶着往外面走。

“夏天，剛才自己說的，爺爺随叫你都能随到的話可別忘了。”

林老爺子的聲音再次從背後傳來，“以後有空就常來老頭子這裏坐坐，爺爺年紀大了，時常都想念你們這些小輩……”

“他自己恐怕做不了主。”

林庭偏過頭，不緊不慢道：“人在我這兒，恕不外借，還望爺爺海涵。”

林老爺子面色未變，卻似無奈的搖頭繼續道：“這樣啊，看來回回都得讓我派人去請了，唉，倒是也不麻煩，就是怕手下的人下手沒個輕重，不小心扭斷個胳膊腿兒什麽的……”

林庭從進來就沒見着有絲毫變化的臉色終于沉了下去，“老爺子年紀也大了，年宴嘈雜，為了您的身體着想應當回醫院養着，今後這種宴會就不必出席了。”

“你！……”

林老爺子還要說話，林庭的耐心卻已經告罄，“我的底線已經明明白白攤給您了，您若是真要去踩，我也不介意花點兒時間，把林氏零零碎碎拆了賣了。”

保镖們也跟着林庭離開了，走前還貼心的把門給重新帶上，大廳裏再次陷入寧靜。

管家很無奈的聲音在空蕩的大廳響起，“您，何必還要故意激大少呢，現在這……”

“我又不稀罕什麽家族年宴！”

林老爺子喝了口管家重新添上的熱茶，慢慢才把氣順了下去，“哼”了聲道：“在我眼皮子底下演了三年的戲，還跟我玩起了雙面間諜那一套，真當我老眼昏花了不成！”

管家又嘆氣，“您分明對大少這幾年的表現滿意的不得了，回回見了人都要拿出來說道一番……”

管家不顧林老爺子的瞪視，接着道：“我算是看明白了，您這次把林夏天綁來純粹就是想給大少添點堵，出口氣……”

林老爺子瞪了管家好幾眼，卻又不像是真發怒了，也不反駁什麽。

老爺子咳嗽幾聲，扭過頭兀自喝了半杯茶，才撐着手杖站起來，一揮手道：“走咯，咱回療養院住去，隔壁老李頭還等我回去唠嗑呢……”

從大廳裏一出來，林庭就吩咐人把茶水送去檢測，自己則帶着林夏天往樓上去。

林夏天一想到林庭早知道他的身世，被蒙在鼓裏的只有他一個，就覺得羞愧難當，別別扭扭的不願意跟他走。

林庭半拖半抱，強硬的拖着林夏天上了樓，等拐到了二樓沒人的地方，幹脆直接把人摁肩上一把扛了起來。

林夏天突然頭朝了下，還離地老高，被吓的一下僵了身子，愣了半天才想起來要掙紮。

林庭不輕不重拍了他一下，淡淡道：“老實點兒。”

林夏天這麽大個人了還突然挨了打，臉變得通紅，這才老實待在林庭肩上不動彈了。

進了書房才被放下來，林夏天老實巴交的坐在書房的檀木的書桌上，眼睜睜的看着林庭慢條斯理的把已經捏的皺皺巴巴的鑒定書一點點展開……

然後……丢進了碎紙機裏。

林庭道：“這件事不用放在心上，是真是假都沒有關系。”

怎麽可能沒有關系？

林夏天沉默的抿着唇，眸色黯淡，臉上的熱度早已降了下去，手腳變得冰涼。

林庭摸了摸他低垂着的腦袋，溫聲道：“除了我和老爺子，林家不會再有其他人知道這件事，林益川這輩子都不會有機會知道這個秘密，別怕，有我在，你永遠都是林家的二少爺。”

林夏天嘴唇嗫嚅着，視線望了林庭一眼，又飛快的移開，“……”

林庭一眼看穿了他的想法，笑道：“擔心老爺子啊？”

林夏天脊背一僵，怏怏的塌着肩，逃避的往桌子裏面挪了挪。

似乎這樣就能逃避現實，聽不到自己不願意聽到的話了。

“他不會說的。”林庭語氣很淡道，“他就是把這個秘密帶進棺材裏，也不會讓林益川知道。”

林夏天很茫然，啞聲問：“為什麽？”

林庭道：“林益川是老爺子的老來子，算是含在嘴裏當寶貝養大的，因為慣的太過，老爺子這些年不知道給他收拾了多少爛攤子，就差沒把辛辛苦苦累起來的家業都賠進去了，如今他終于肯為了個女人安分下來好好走上正道兒，其中就是有再多枝節，老爺子都只會一一把它剪平了，不可能讓這條道兒再往偏拐。”

更何況，林益川跟那個女人早綁在一條繩子上了……

林夏天好像看見了林庭冷笑，可一眨眼卻又沒了，他覺得應該是自己眼花看錯了……

林庭繼續道：“你放心，你這條枝節，老爺子上趕着幫你掩蓋都來不及，怎麽可能再往外傳。”

“可他為什麽要告訴我呢？”多一個人知道就多了一分不确定性，這樣難道不怕橫生枝節嗎？

林庭似笑非笑的瞧着林夏天，“誰讓他抓住了我的軟肋呢？”

抓住了林庭唯一的一個軟肋。

知道了這世上除了他自己以外，還有另一個人比他更在乎這個秘密被洩露出去。

只要抓住了這一點，知道林庭會心甘情願幫着收拾這一大攤子麻煩，林老爺子便能更加肆無忌憚了……

林夏天：……

慢了很多個半拍的反應過來，林夏天臉上像是着了火，莫名的開始發熱。

他不明白是怎麽回事，明明是這樣應該感到難過的嚴肅場面，卻被林庭三兩句話逗的心跳加速。

林夏天臉上發紅，“那你呢？”

“嗯？”

“我和你沒有血緣關系，你為什麽還拿我當弟弟，為什麽對我好，為什麽不把這個秘密公之于衆？”

每問出一個為什麽，林夏天的心便越涼。

他沒有林家的血脈，所以他也不是林庭的弟弟，林庭為什麽還要對他這麽好，拿他當弟弟看？

連最後一點倚仗都失去了，他還能拿什麽來自欺欺人……

還哪裏有資格得到這份親情？

“哪兒來的那麽多為什麽。”

林庭用力揉了林夏天的頭一下，“若是感情都出自血緣，世上哪還有那麽多視若仇敵的親兄弟，豈不是家家戶戶都和和睦睦了？我拿你當弟弟，因為你值得，因為我喜歡，即使沒有血緣那層關系，你也是我弟弟。”

林夏天怔了，他恍惚的覺得，這應該是他這輩子聽到過的，最好聽的一段話。

好聽到值得小心翼翼收撿起來，在餘生的每一個孤寂難過的時刻都拿出來再仔仔細細的聽上一次……

作為這一生收到過的，最珍貴的一件禮物。

林庭摸了摸他的眼睑，失笑道：“好好的，怎麽又哭了？”

林夏天拿袖口随意揉了下眼睛，啞着嗓子問：“那你為什麽整整三年都不去看我一次，如果我不打電話給你，你要等到什麽時候再找我？”

林庭掏出帕子想先幫林夏天擦幹淨眼淚，卻被他揮着手躲開了，林夏天固執道：“你一直說拿我當弟弟，你就是這麽冷漠的對你弟弟的嗎？”

林庭固定住林夏天的腦袋，仔仔細細給他擦幹淨了眼淚，才緩緩道：“我去看過你，很多次，隔着車窗，遠遠的看着你……”

林夏天愣了。

“那時我身邊圍繞着很多不确定因素，我沒有能力保證你的安全，也不可能拿你冒險。”

林庭摸摸他的臉，輕輕道：“如果你沒有打電話給我，最晚在明天，在處理幹淨一切不确定因素以後，我會親自開車到你樓下，把你綁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