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弟弟

林夫人身上那件黑絲絨長裙随着走動在燈光下似緩緩流動着的，流光溢彩，美豔奪人。

可看在林夏天眼裏，卻仿若看見了一條呲的信子的毒蛇。

林夏天心裏驟然一緊，手指下意識緊緊捏住自己的袖口，直到林夫人到了面前，才輕輕喘了口氣，低聲叫道：“母親。”

林夫人沒回答，視線上下瞥了林夏天好幾眼，那模樣不像是見到許久未見的兒子，倒更像是打量商品。

林夏天被這樣的目光審視着，不知不覺的，手心裏竟然出了一層細汗……

龔瑜從小對他的要求很高，這些嚴苛的要求尤其體現在穿着舉止外貌上。

林夏天還依稀記得，小時候母親因為嫌他長得不夠白淨，便規定除了上學以外，其他時間都林夏天不許出門，除此之外，還每天早晚要讓他抹一些瓶瓶罐罐的東西。

他那時年紀還小，也不懂是在做什麽，看着那些瓶子漂亮，慢慢的也就用習慣了，直到上初中那一年，他拿标着美白霜的乳液出來用的時候被寝室的室友們撞見，室友們驚奇的從手中搶走他的東西，還捂着肚子哄然大笑，活像是他犯下了什麽需要被釘在恥辱柱上才能洗清的罪惡一樣。

林夏天很迷茫，于是他沉默着忍受了室友們的嘲笑，他以為這件事就這樣過去了，可直到第二天去到教室他才發現，自己已經成了整個班級同學嘴裏笑話的“娘娘腔”。

那是林夏天第一次鼓起勇氣和龔瑜對抗，也是他第一次挨打。

龔瑜性情一直古怪易怒，常在心情不好的時候對林夏天歇斯底裏的責備辱罵，但至少在那之前，她從沒對林夏天動過手。

林夏天被打腫了半邊臉，在家休學半個月才養好，從此之後林夏天再不敢忤逆龔瑜說的話。

但這件事似乎啓了一個開端，龔瑜之後便開始對他動起來手，即使林夏天默不作聲，龔瑜也有一萬個理由要打罵他……

龔瑜在外從來都是溫溫柔柔的女神形象，只有林夏天知道，那張紅顏下，掩蓋的是可怖至極的蛇蠍。

幸好在半年之後，龔瑜嫁進了林家，成為了人們口口稱道溫婉得體賢內助的林夫人。

成了豪門太太，便需要活在在許多人的眼皮子底下，也就是從那以後，林夏天才不用再擔驚受怕了……

林夫人張口要說話，正在這時後面的林父帶着一群人說說笑笑着朝他們靠近過來。

林益川一眼瞥過去沒看清被遮擋住的那人是誰，便随口問：“龔瑜，是遇到哪個熟人了？”

龔瑜立刻轉過身，稍稍迎過去幾步，柔柔笑道：“是夏天，聽說了老爺子今年住院，他是特意回來探望的。”

林益川這才将視線轉過去，落到一旁的林夏天身上，似乎沒料到，“夏天？”

接着才回應龔瑜剛才說的話，“倒是有心了。”

林夏天很心虛，不敢直接跟林益川對視，借着問好的動作，目光躲閃着垂下頭，恭敬問好道：“父親好。”

林父旁邊的中年男人見狀，笑着對林父道：“你好福氣，大兒子能幹，底下的孩子也都孝順，我們想羨慕都羨慕不來。”

“是啊，怎麽能教出的幾個兒子都這麽優秀……對了，二少爺有女朋友沒有？”

林夏天沒反應過來怎麽突然就說到這兒來了，見着那中年女人熱情的樣子，猶豫的搖了搖頭。

穿着紅色禮服的中年女人眼睛一亮，拉着林夏天的胳膊，跟林父和龔瑜道：“那正好！我娘家有個跟他差不多大的侄女，長的可标致，趁着年後空閑就讓他們約着見見吧。”

中年女人娘家很有家底，雖然比不上林老爺子這支，卻也不是什麽小門小戶，因此眼界一向很高。

林夏天雖是直系，但因為上頭有個很不近人情的大少爺林庭，兩人又是同父異母，林夏天以後在林家的日子未必會比旁支的好過。

正是因為明白這些，林益川也對她主動提起這個更是詫異，“這是……剛剛我沒到的時候已經聊過了？”

“可不嘛，聊了好一會兒了，這孩子年紀雖輕，為人卻是個穩重又懂禮的，将來肯定是個有出息的好孩子。”

林益川一向看不上林夏天，此時見到這個情形，倒對這個兒子很是刮目相看了。

他拍了拍林夏天的肩，滿意道：“看來這幾年在外面吃了些苦還是有用的，比以前長進了不少。”

林夫人柔順的笑了笑，輕輕道：“他自己哪裏能有什麽長進，定是老爺子費心提點了……”

兩方又是一陣寒暄，林夏天只在一旁當背景板，并不插話。

或許是對林夏天的印象有所好轉，林益川還在外人面前誇了他幾次，龔瑜面上的笑也越發的真切。

林益川是個孝子，聽聞老爺子又回了療養院，以為是病情又加重了，便當即決定要去看望，龔瑜自然也要跟着一同去。

出發之前，龔瑜把林夏天單獨叫到一邊小聲叮囑了兩句，“這就對了，別想些有的沒的，好好在你爸跟前盡孝，老爺子給他留了股份，只要把他看好了，別讓其他人鑽了空子，到時候那些都會是咱們的……”

林夏天其實沒怎麽聽進去林夫人說了什麽，輕輕“嗯”了一聲，猶豫道：“母親，我聽說了一件事，想問一下您……”

龔瑜蹙眉，不耐道：“什麽事？”

“我……”

林夏天很猶豫，鼓起了很大的勇氣，想了很久的話還沒問出口，後面就有人過來催了，傭人敲着門道：“門口車已經等着了，夫人……”

林夫人立刻回身回去，輕聲應了聲，“就來了。”

“我去探望老爺子，你就留下來好好陪客人們。”

林夏天道：“可是母親，我……”

林夫人急匆匆的要往外走，聞言面色沉了一下，低聲教訓：“你能有什麽要緊的事，別給我添亂！”

林夫人甩門離去，走前還留下一句叱責，“原本心情好好的，每次看着你就來氣……”

林夏天默默停下腳步，看着她的背影，一瞬間心裏想了很多。

在知道自己不是林益川親生兒子的時候，林夏天心裏竟然沒有多少詫異，大概是因為從來都不理想的現實讓他有了足夠強大的心理承受能力。

林益川和龔瑜很恩愛，至少在外人看來是這樣的，林夏天一直不明白，為什麽這對那麽恩愛的夫妻，誰也不喜歡他們共同的兒子呢？林益川不喜歡他，林夏天并沒有多少驚訝，畢竟他長到十來歲都沒見過林益川幾次面，感情不是空穴來風，可龔瑜不同，她把林夏天從小帶大，卻也同樣不喜歡林夏天。

林夏天很茫然，為什麽對其他人所有人都那麽溫柔的林夫人，唯獨對他是那樣殘忍。

直到林夏天見到了那份親子鑒定書，知道了他不是林益川的孩子。

林夏天很想問問龔瑜，問她是不是一開始就知道這件事，問她……

是不是因為他不是林益川的孩子，所以才一直不喜歡他。

林夏天從小就很乖，不哭，不吵鬧。

他知道他只有母親這一個親人，如果龔瑜不要他，他就只剩下一個人了，只是……

林夏天怔怔的走出去，擡起胳膊擦了擦酸澀的眼睛。

只是不論他怎麽乖巧聽話，龔瑜對他從來都是那句話……

看着你就來氣。

林夏天深吸了一口氣，撿着人少的地方走，直到迎面碰上幾個從上面下來的西裝革履的中年人，才發現他竟然不知不覺到了二樓樓梯口。

林夏天回過神，趕緊點頭輕輕問了聲好。

其中一個中年男人點頭笑道：“是來找大少的吧，三少爺剛進去，二少可能要等一會兒了。”

林夏天小聲道了聲謝，望着幾人的背影遲疑了半晌，想着剛剛聽到的話，還是忍不住裏走了過去。

明天就是新年，寬敞的走道裏換上了深紅色的地毯，被頭頂灑下的暖光照的很溫暖。

林夏天貼着牆壁，小心把頭探出去一點。

意外的是，走道裏一個人也沒有，只能隐隐聽到從右手邊上傳過來一點極遠的交談聲。

二樓不是開放區域，如若未經允許客人不會上樓，林夏天屏住呼吸，靜靜的聽着，想聽聽他們在說些什麽。

但聲音實在很模糊，如果不是此時整個樓道寂靜一片，或許就聽不見了。

林夏天深吸了一口氣，四下看了好幾遍，确定陳助理是真的沒在，才放輕腳步，慢慢的往聲音傳來的方向摸了過去。

随着走近，聲音也越來越清晰。

最右邊會客室的門只是稍稍帶上了，卻并沒有關緊，因此透過門縫間隙，林夏天清楚的看到了裏面的情形……

身着一身白色小西裝的男生背對着他站着，正急切的對窗邊那人說着什麽。

那身衣服很熟悉，林夏天一眼就看出那人是吳昊。

而視線越過吳昊的身影，便看到了他對面的林庭，此刻正倚欄站在落地窗邊，修長白皙的食指和拇指間夾着一根金色的雪茄。

點點火星靜靜燃燒着，袅袅煙霧從他的指尖緩緩上升，而後又在空氣中漸漸飛散……

林夏天一愣，盯着看了好一會兒才确認沒有看錯，心裏的驚訝卻半點沒減。

他記得……

林庭是沒有煙瘾的。

甚至和林庭相處了這麽多年，林夏天從來都沒見過林庭抽煙……

然而還沒等他想明白，吳昊突然拔高的聲音就把他從愣怔中拉了回來。

“……我不要！我不去……”

林庭這才将一直望着窗外的視線移開，淡淡朝他瞥過去。

吳昊接觸到林庭望過來的視線，身影輕顫了一下，聲音又驟然壓低下來，“別把我送到國外去，我，我，爺爺讓我替他監視你的動向，我什麽都沒說過，還有你每次去看林夏天，也是我給你打的掩護……”

林夏天眼睛睜的大大的，心跳驟然加快。

“爺爺現在什麽都知道了，他不會放過我的，我不能去，不能去的……”

吳昊眼底含着淚光，哽咽哀求道：“我為你做了那麽多事，你不能這麽對我……”

林庭面色清冷，一絲變化也無，靜靜品嘗完口腔餘下的香氣，才緩緩道：“你是聰明人，當初給了你兩條路，你做了正确的選擇，現在也一樣。”

吳昊眼睛睜大，被驚的下意識往後退，卻因為驚慌之下左腳絆了右腳，踉跄着差點跌倒，不可置信的拼命搖頭，“不，不，你……不能這麽對我，我為你做了那麽多，你不能……”

林庭道：“拒絕了第一條，我就只能幫你選第二條路了。”

吳昊瘋狂的搖頭，眼淚沾滿了整個臉頰，在聽到林庭這句話以後，整個人都顫抖了起來，含着淚祈求，“哥……”

林庭面色冷淡，再次打斷了他沒說出口的祈求，皺眉道：“我說過，沒有第三個人在場時，這個稱呼不是你能叫的。”

吳昊終于崩潰，啞着嗓子大聲嘶喊：“為什麽！為什麽他能叫我不能！我也是你弟弟……”

“林益川有很多孩子。”林庭語氣很淡，可當說到後一句，語調中卻忽的多了幾分似有似無的溫柔。

他說：“我的弟弟，只有一個。”

林夏天像是被什麽擊中了心髒，連呼吸都滞了一秒。

他再也忍不住，想要推開門，把一切都問清楚，一切他應該知道，卻又沒有機會知道的……

全都問清楚。

可正當林夏天的手将要觸到門板，背後卻突然有人輕輕拍了下他的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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