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墨大少

千機殿,乃是森羅山莊中玄機宮的主殿之一,用于舉辦大典,宴請貴賓。

懸挂在殿前的紅燈籠在風雨中飄搖,雨水沖刷着大殿的房頂,順着屋檐不斷流淌而下,彙入地面的凹槽之中,向地磚邊镂空的花紋裏滲去。殿外雨勢越發加大,而殿內卻是格外熱鬧喧嚣,燈火通明的大殿內,用喜慶的紅燈籠裝點着室內,大殿正中懸挂着一副巨大的壽字,據說是當世著名書法家的手筆,兩旁的長桌上,賓客們帶來的奇珍異寶堆積如山,猶如樹高的南海紅珊瑚與碗大的夜明珠都屬于少數幾樣能喊得出名字的禮物,更多的則是叫不出名的稀世珍寶,均是用精美的盒子包裝好,被傀儡們小心翼翼的搬了上來,此時,壽宴還未正式開始,舞樂傀儡們在桌席圍繞的臺中奏起樂章,翩然起舞,來自江湖各處的能人異士們正聊得熱火朝天,十幾個傀儡仆正急急忙忙的接待着進殿來的賓客,端茶送水,忙的根本站不住腳,若這是真人,早就要暈頭轉向了。

晶瑩剔透的葡萄,被一只帶着樹葉紋樣戒指的手撚了起來,放入口中,身着華麗錦衣的青年男子像只大貓似得靠在椅背上,将另一只手擱在面前的木質模型上,那只有四個輪子的小車模型被他的手指一碰,立馬自己就向前駛去。金水生垂眉,看着那往前行駛的小車在臨近桌邊,忽然自己停了下來的時候,開了口,結束了這相對的沉默。

“這機關車,确實很便利,只是在金某看來,仍舊有些不完善。”

擡起眼皮,這青年男子轉了轉手上的戒指,咧嘴一笑:“金老板是聰明人,瞞不過您。只不過,您應該已經看出來了,這種車不需要什麽……”

就在他解釋的時候,忽然,那面色蠟黃的老仆風似得沖到了他身邊,也不顧打算他沒說完的話,直截了當的禀報道:“大少爺,三少爺帶那位貴客來了。”

眉頭瞬間緊鎖,但墨大少爺還是沒有顯露出過多的抵觸情緒,只是沖金水生客氣的笑了笑:“是舍弟與陶少俠到了。”

話音未落,墨彬與陶陌一前一後的被傀儡仆帶進了大殿中,走到了金水生與墨大少的面前。陶陌在墨三少的身邊也是看得清楚,他起初臉色還不錯,與自己還高興的聊些傀儡術的事情,這越走近大殿,臉色越發陰沉,待走到墨栎面前時,整張臉已經陰的如同外面烏雲蓋頂的天空,險些就要劈下一道雷來。但墨彬終究是森羅山莊的三少爺,他恭敬的沖自己的兄長與金大財神拱了拱手:“金老板,兄長。”

陶陌在一旁看着,總覺得應該行個禮,但他看墨彬的臉色陰的簡直鐵青,一時間不知說何是好,可就在他為難的時候,那位坐在金老板面前的墨大少倒是先開了口:“快請坐吧,這位就是金老板帶來的貴客,陶少俠嗎?還真是英俊潇灑,一表人才。金老板與我是多年至交,既然少俠曾救金老板于虎狼爪下,墨某必然不會虧待少俠。聽聞舍弟帶少俠浏覽莊內風景,不知可否滿意?”

浏覽莊內風景……陶陌一聽這話,頓時更加不知說什麽。他這時終于明白,為何江湖中人習慣于說謊,畢竟太多時間不能實話實說,不然既給自己帶來麻煩,更給他人招惹禍端,此時,他是絕對不能将墨三少帶他進了森羅山莊重地,又誤入天閣的事情說出來。陶陌有些頭痛的看了一眼身旁的墨彬,點了點頭:“很好。”

畢竟從未說過幾次謊,陶陌此時的神情極為奇怪,似是隐忍,目光飄忽不定,墨栎意味深長的看了一眼臉色極為難看的墨彬,又對陶陌笑着說道:“若是舍弟招待不周,還請原諒。如是有時間,墨某還想請陶少俠再浏覽一番山莊景致,只可惜如今天空不作美,委屈陶少俠了。”

說着,墨栎将手邊的果盤推到陶陌面前,又招呼一旁的傀儡仆給他倒了一壺茶,做了個“請”的手勢。在這期間,墨彬的臉色更差,似乎與兄長共同坐在一張桌子上,都讓他心中的不滿與憤恨二次發酵,他像根柱子似得杵在桌前,沒有坐,也沒有馬上離開。面對他那不滿的眼神,墨大少倒是無所謂似得繼續剝了一顆葡萄,悠哉的對金水生繼續說着剛才沒結束的話題:“我這新制造的機關車,其中動力決不能與尋常機關甲同日而語,不需人力驅動,更不需畜力,金老板,您的天下第一商會是絕對用得到的……”

“咣當”一聲,驚得同桌三人都是一愣,那方才放在桌沿邊的木車模型“啪”的一聲摔在了地上,只見墨三少爺轉身就走,瞬間沒入了賓客之中。

見狀,墨大少爺抱歉的沖金水生笑笑,彎腰撿起地上被摔得四分五裂的模型,搖了搖頭:“我這位三弟啊,脾氣也是大得很,兩位見笑了。”

陶陌有些憂心忡忡的向身後望去,卻再也沒有看到墨彬的影子,心裏頓時覺得空落落的,仿佛背叛了他似得。金水生心裏知道陶陌在為難,但這一家兄弟不和,外人實在難以說什麽,只好擺了擺手,将話題引開。

“怎麽不見墨莊主?”金水生向殿內環視而去,一片歡慶熱鬧,卻唯獨缺了這壽宴的主角,他與森羅山莊很久之前就有生意往來,是山莊的座上客,參加莊主大小壽宴也不只幾次,可到現在,總是一早就親自來接待客人的壽星仍是缺席,實在反常。

心疼的将模型碎片捧回了盒子裏,墨栎蓋上木盒,略有些擔憂的對金水生回答道:“父親不太方便親自接待客人,稍後我去請他老人家來。”他聲音壓的極低,但陶陌還是一下子聽到了他的話。

不太方便親自接待客人,或許是因為病重嗎?陶陌雖是聽見了,但也并沒有多想,只是覺得白忘言與墨彬所說的确屬實,這位墨莊主,看來真是強弩之末了……

金水生一瞬間緊鎖眉頭,他自然知道墨大少爺這言語中的含義,這墨莊主一旦去世,大少爺與三少爺這矛盾沖突更加劇烈。以他的角度看來,兩位少爺雖然在技術上各有千秋,但相互關系極差,若是與其中一方合作,另一方必然不會給自己什麽好臉色,這莊主之位如果傳給相對會做人的大少爺還好說,要是給了那位有才華卻心胸狹窄的三少爺……自己這生意往來搞不好斷了不說,這森羅山莊都會釀成一場大禍。

照墨彬早就看墨栎不順眼的架勢,很可能拿到莊主之位就要将大少爺“整治一番”。

想到這裏,金水生明面上還是一副溫和笑容,但內心卻并不平靜。

“原來如此,金某明白,”縱橫商場幾十餘年的金老板點了點頭,表現出一副同樣擔憂的神色,“這烏雲蓋頂,雨天路滑,大少爺多小心。”

聽出了金老板的言外之意,墨栎連忙笑着拱了拱手:“多謝金老板提醒。”

窗外雨聲漸強,豆大的雨點撞擊着屋頂,發出悶聲,烏雲遮日,從屋內向外望去,厚重的雨幕阻擋住了視線,模糊一片。但屋內那歡慶的樂曲與喧鬧的聊天聲混成歡快的節奏,一直透過雨幕,缭繞在大殿之上。陶陌從未見過這種熱鬧的盛景,不管是小時候村裏的重大節日,還是只有寥寥三人的師門慶典,都遠遠不能與這一位莊主的壽宴相比。想到這裏,原本被這歡樂氣息感染的陶陌,忽然覺得自己與這喧鬧的場景格格不入,仿佛所有的歡笑都将他隔離在外。

在這陌生的壞境中,他終究是個外人。那能融入的環境,永遠無法回去,那些與他親密的人們,再也無法相聚。

“墨大少爺,金老板,白某來遲了。”

喧鬧之中,這清冷的男聲忽然在身旁響起,格外清冽。白衣書生穿過叢叢人群,安然站在桌邊,沖在座的兩位微笑着行了個禮,又沖一旁呆愣的陶陌眨了眨眼。白忘言翩然而來,似乎是精心準備了一番,雖是依舊白衣勝雪,但衣服款式比之前更為考究一些,烏發束于白玉冠中,琳琅環佩墜于腰間,白衣帶暗雲紋,樣式精致,宛如世家公子。

知道這位白先生是自己三弟的摯友,可平日待人溫和,墨栎對他的态度也并不敵意,大少爺終究是比三少爺年長一些,見白忘言走來問好,墨栎展開笑顏:“是白先生,快請坐吧。”

白忘言卻是笑了笑:“白某還有事在身,謝過大少爺好意,”他目光流轉到陶陌身上,“陶少俠,可否過來一敘?”

“哈哈,白先生,你這原是來喊陶少俠的,”墨栎笑道,“我看這位陶少俠真是惹人喜歡,三弟與先生都對他頗有偏愛啊。”

頗有偏愛?墨大少這番話,弄得陶陌極為不适,自來森羅山莊後,他置于這客套的贊美中,心中竟然泛出不滿的情緒,他知道對方只是無意的客套,可對陶陌自己而言,他并不喜歡這樣。他原本就面無表情,現在更為沉默。金水生看他默不作聲,頓時明白陶陌這是不知如何應對,心裏略有些無奈,但又不好讓墨大少難堪,便撫須笑道:“大少爺不也對陶少俠青睐有加嗎?”

“那是自然,畢竟是金老板看重的俠士。”墨栎笑了笑。

目光在墨栎手中木盒停了一下,白忘言攥了攥手中扇柄,笑着說道:“那白某就不打擾大少爺與金先生了,陶少俠,請您随白某來一下。”

“既然白先生有請,那我們也就不強留陶少俠了。”金水生點了點頭。

他話音剛落,陶陌就站起身來,沖在座兩人抱了抱拳,跟着白忘言離開了,他步子輕盈,竟似要逃離此地一般。

望着他離去的背影,墨栎的手指在木盒上敲了敲,嘆道:“可惜,這白忘言被三弟搶先結交了,不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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