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指認

雨水擊打在湖面上,發出激烈的聲響,竹林在風雨之中搖曳。

黑夜之中,被竹林所環繞的小院還閃着朦胧的燈火,在冰冷風雨裏散發着唯一的暖意。白衣書生半坐在床榻上,警覺的盯着窗外響動,而黑衣劍客則是端坐在椅上,手中按着劍柄,可這屋內,除去窗外雨聲,再無聲息。燭火搖曳,橙色的光芒映照在陶陌極有棱角的側臉上,将他臉上的線條磨得柔和起來。白忘言望着窗外,但心思卻是停留在陶陌的身上,餘光之中,陶陌就這麽靜靜地按着劍坐在屋裏,屋外風雨飄搖,屋內卻安靜如斯。

多年來,這人一直都觸不可及,宛在水中央,而如今才終于有機會與這黑衣劍客在一片屋檐下,雖是滿足了一部分心願,但此時卻始終有層濃重陰霾壓在白忘言心上,讓他略有些喘不過氣來。可即使心中沉重難以祛除,他也根本無法對任何人訴說,只能暫時将這陰霾隐藏起來,享受着這份奢侈的暖意。

“明日……當真會将一切栽贓給墨三少爺嗎?”在這安靜之中,陶陌也并非是簡單的保持沉默,他從路上回來就在考慮此事,平心而論,他覺得此事實在過于铤而走險,萬一引敵不成,将三少爺錯指為真兇,使得本就與他不對付的大少爺趁機抓住把柄,可要如何是好?與白忘言相處時間短暫,他雖知道對方極為聰明,但仍是對這個計劃保持懷疑。

陶陌這番問話,讓白忘言微微一揚眉,他轉過頭來,沖陶陌笑了笑:“陶少俠,你很擔心子文?”

擔心的是墨彬,而不是出于對他自己馬上就要平/反昭雪的興奮,白忘言越發覺得陶陌有意思。

“嗯,”陶陌點了點頭,老實将自己的擔憂說出來,“大少爺跟他關系并不好,而且萬一……。”

“我明白,”白忘言點了點頭,“大少爺雖然與子文關系不好,但并非落井下石之人,這點不必擔心,而至于能不能引出暗處敵人,就看子文如何處理了。”

聽白忘言這麽說,陶陌雖然稍微緩和一點心中的不安,但還是決定相信他,畢竟,若是白忘言說沒問題的話,就不需要有任何擔心。忽然,他目光一擡,正對上白忘言那雙映着溫暖橙火的桃花眼,陶陌張了張口,鬼使神差的,将另一件想問的事情問了出來。

“白先生,你與我……之前可曾見過?”剛問出口,陶陌就不由自主的側過頭去,将目光移開。而他剛挪開視線,耳邊就傳來白忘言的輕笑聲,白衣書生微笑着眯起那雙彎成新月的桃花眼,将折扇在手中輕輕掂着。

“陶少俠對于這件事,”似乎是覺得格外好笑,白忘言探過身來,将折扇在陶陌心口上一點,“難道并不自知嗎?”

陶陌不由得往後一退,他撓了撓頭發,有些困擾的回答:“竹林之中本是第一次見過先生,但墨三少爺跟金先生都說,你我似乎之前就相識……”

“哈哈哈!”看陶陌抓耳撓腮的翻騰着腹中詞彙,白忘言忍不住笑出聲來,他展開白扇,用扇面半掩住臉,一雙桃花眼波光流轉,滿是笑意,“陶少俠,你這番話可不要随便與人說出去,照你這種問法,我應該回答‘前世三生石刻上’還是‘今生回眸一瞥間’?”

什麽三生石和回眸一瞥?初涉江湖的陶陌完全不懂對方是在開的哪門子玩笑,一頭霧水的看着面前掩扇偷笑的白衣書生,而他這副呆呆的樣子,反而惹得白衣書生笑的更加開心。知道自己這番話的隐意沒有被聽懂,心裏半是無奈半是好笑,但另一種心思也被暗暗地重新埋藏起來,白忘言擺了擺手:“忙碌一天了,陶少俠還是先休息吧。”說罷,他又微笑的加了一句:“陶少俠既然覺得我面善,那就說明你我有緣。待此事塵埃落定,白某定要與陶少俠把酒言歡,不醉不歸。”

“好。”陶陌向上翹了一下嘴角,“一言為定。”

風雨之中,燃在屋中的燈火,就這麽熄滅了。

瓢潑大雨在黎明時分減弱,化為蒙蒙細雨,缭繞在大殿之上,宛若薄霧,烏雲依舊蓋住天空,不見朝陽。

用于宴會慶典招待賓客的千機殿之內,密密麻麻的坐着本是來參加壽宴的賓客們。因為鐵索橋全部墜入山崖之內,被迫在這森羅山莊又留宿一晚,又是凄風苦雨,不少賓客怨聲載道,更何況,這山莊之內還出了兇案,鬧的都有些人心惶惶。

“昨夜風雨聲實在太大,”有人說道,“好像聽到了哪裏有慘叫聲。”

“什麽慘叫聲,我倒是看見窗前閃過一個黑影,像鬼似得,真是吓人!”

“難不成是莊主的冤魂……”

“哈哈,堂堂玄鱗道人的弟子,竟然怕鬼!”

“為什麽不能怕!那東西就是像鬼似得啊!一晃就不見了,真吓人。”

大殿之內,各家賓客紛紛說起昨夜經歷,大殿之內嘈雜不已,可就在這時,大殿之外走進了兩個人來,讓這些叽叽喳喳的賓客一瞬間閉了嘴。那是一位黑衣如墨的年輕人,烏發高束,本是英俊不凡的長相,可右臉頰卻有一道疤痕,此時,他邁着大步走進大殿之內,手有意無意的搭在劍柄上,而緊随在他身後的,是一位白衣翩然的俊美青年,這青年書生剛踏入大殿之內,便引得有些女性賓客交頭接耳起來,其中不乏有大膽的女性暗送秋波。對此,白衣書生只是展扇微笑,回應那些女子的青睐,他腳下卻不停歇,快步跟随着黑衣劍客,向前走去。

這兩人,便是陶陌與白忘言。昨日被指認為殺害莊主的兇手,與專門調查此事為陶陌洗冤之人。

在大殿賓客異樣的目光之下,兩人向前一直走到了大殿中央。而在大殿中央,墨家兩兄弟正站在那裏,墨栎一臉嚴肅,面有冰霜,而墨彬卻面有異色,始終回避着別人的目光。

“白先生。”墨栎揚了揚下巴,他背着手,問道,“我給了你一日時間,你是否查出了真正的兇手?”大少爺将“真正”二字咬的極重。

而白忘言,此時卻有些躊躇,一貫伶俐的他忽然有些猶豫,張了張口沒有回答。

“白先生?”墨栎目光一沉,他勾了勾嘴角,“看來,是沒查出來?那麽,可就要遵守咱們的約定……”

“大少爺且慢。”聲音從旁邊傳來,金大老板緩緩地從椅子邊站起來,他身邊那貼身侍衛王勇消失了蹤影,只有兩名侍女站在左右,此時,金水生擺了擺手,“在指認陶少俠為兇手之前,我想講述一下昨夜發生的事情。”

“昨夜?”墨栎一挑眉,“金先生請講。”

“昨夜,我被傀儡襲擊了,”金水生皺眉道,“險些喪命。”

“喪命?”一片嘩然,賓客臉上皆是驚異的神情,甚至有人開始回避着旁邊端茶送水的傀儡侍女,生怕下一秒這傀儡突然暴起傷人。墨彬的臉剎那間變得煞白,而墨栎的臉上則是陰雲密布,他背着手,扭頭瞪視着自己的三弟:“怎麽回事?金先生這樣的貴客竟然會受到如此驚吓!”

而被一向看不慣的大哥訓斥,墨三少爺竟然一反常态,沒有反口回擊。

金水生看了一眼墨彬,繼續說道:“承蒙陶少俠再次相救,我才得以保全一條性命。那傀儡假扮我的貼身侍衛王勇,伺機行刺,虧得白先生與陶少俠發現王勇屍首,斷定我有危險,及時趕來相救,才能讓我現在活着站在這大殿之中。”

“您的貼身侍衛……被殺害了?”墨栎皺眉問道。

“屍首被用利器切割成塊,堆放在麻袋裏,大少爺若是不相信我們的話,盡可以前去查看,”白忘言開口道,“只是略有些味道,還請大少爺有所準備。”

墨栎的臉上頓時浮現出一種厭惡的神色,他擺了擺手:“金先生的話,墨某必然相信。”

金水生強打精神,沖墨大少爺扯了扯嘴角,繼續講述:“那傀儡制作精巧,與真人無異,被人故意操縱襲擊于我,金某鬥膽懷疑,此人必是與貴莊有所關聯。”

“莊主身上的致命傷我已檢查過,”白忘言補充道,“并非利劍所能造成,更似與爪,在調查過程中,我發現了一些隕鐵碎片,拼合起來,是傀儡手爪形狀,這樣的傷口,絕不會是陶少俠用劍所致。并且,若是陶少俠行兇,腰墜必然不會卷入莊主衣物之中。”

“墨三少爺,我且問你,你手中的鑰匙到底是何時何地所得?”

話鋒直指墨彬,剎那間,千萬視線同時集中于大殿中央的墨三少爺身上。臉頃刻間變得煞白,就算已經提前知道這個過程,墨彬還是被吓得話都說不出來,他往後退了一步,使勁搖着頭。

“山莊之內,能熟練制作操縱傀儡,并且能自由進出天閣之人,就只有墨三少爺了吧?”

銳利的目光頓時凝聚到了墨彬的身上,而墨三少爺自知百口難辯,他心裏惡狠狠地咒罵着白忘言此計實在折磨,但仍要配合他,裝出一副“滿盤皆輸”的樣子來,他使勁往後退着,就在墨栎要開口詢問時,慌忙轉頭跑掉!

“抓住他!”

在座的都是武林中人,即使武功再為不濟,制服墨彬這種毫無武功的人也是不費吹灰之力,可憐墨三少爺這拔腿就跑的氣勢,剎那間就被一群人圍堵當場,按倒在地。墨栎走到他面前,居高臨下的看着他,那目光之中簡直就像是在憐憫一條喪家犬。

“父親待你不薄,你竟親手弑父!”墨大少爺看着他,從牙縫裏擠出這幾個字來,“念在手足之情,我不會當着諸位賓客處決你。”

心裏冷笑,墨彬同是咬牙切齒的瞪視着他,心想自己洗雪時,定要好好打這位墨大少爺的臉!不過墨栎這麽說的話,大概是要把自己先關緊閉再說吧?也不知白忘言這計劃是要他如何引那深藏于密道之中的二哥出來,但此時此刻,他墨三少是要先被口水淹死了。

“帶進無妄間!”墨大少爺這麽對仆從下令道,等仆從押送墨彬出了大殿後,他這才轉過身來,對站在一旁的陶陌與白忘言深深道歉:“陶少俠,之前有所誤會,實在抱歉!急于揪出殺害父親的兇手,竟中了計,誤會陶少俠,還連累白先生查明真相。”

陶陌沒有說話,他現在有些擔心無辜的墨彬會受到如何待遇,會不會有性命之憂,至于自己被污蔑這事,他現在反而沒有任何怨恨之心。見陶陌又是沉思不語,白忘言連忙開口笑道:“墨大少爺這是什麽話,莊主待我不薄,查清兇手也是理所應當。”

白忘言如此回答,倒是讓墨栎心中極為意外,他早就當這聰明至極的白衣書生是墨彬的人,一直後悔未能率先拉攏他,可現在這白忘言竟能不顧與墨彬多年的交情,指出墨彬才是弑父兇手,真是極為難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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