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端倪

水落石出,陶陌所受冤屈得到昭雪,之前那些對他指指點點的人也不再戳他脊梁骨,反而是開始說起了墨彬的閑話。

“還真是想不到,墨三少竟是這等惡人,為了得到莊主之位,連親生父親都要殺害!”

“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本以為他是下一任莊主,誰知這鑰匙是弑父奪來的!”

“可憐墨老莊主,竟然會有這種逆子……”

陶陌有生以來第一次開始後悔自己耳力極佳,諸如此類的閑話就這麽生生的灌進了他的耳中,揮之不去,他匆忙的走在白忘言身後,将那些江湖人士與千機殿遠遠地甩在後面。

而此時的白忘言,則是成竹在胸的搖着白扇,心裏盤算着如何對付那行蹤詭秘的墨二少。以他對墨彬的了解,知道墨彬雖然一副臭少爺脾氣,但在大事上可不會有什麽馬虎,這直接被關進了無妄間,代表着計劃已經成功了一半。再加上墨栎并未當場處決他,而是選擇先将他關進那森羅山莊的面壁之所,也是正中白忘言下懷,大少爺果然還是念着手足之情,打算先留他查看一番,若是判斷失誤,再行處置。

“這計劃是否對墨三少爺來說太過于冒險?”将那些閑言碎語甩在身後,卻依舊開始擔憂起墨彬的處境。

白忘言一挑眉,他還真是沒有見過陶陌對另一個人有這樣的擔憂情緒,心裏頓時泛起一絲說不清是不甘心還是什麽的心思,白衣書生攥緊手中扇柄,臉色頓時有些不好:“陶少俠這是不相信我,還是不相信子文?”

“并、并無此意。”陶陌趕緊搖了搖頭,他見這一向性情較為柔和的白衣書生露出這種表情,只當白忘言誤以為自己是在質疑他的計劃,殊不知這其中的真意。

“不必擔心,”白忘言忽然覺得自己這态度過于急躁,他舒緩開緊鎖的眉心,淡淡回答:“我們需要做的,只是将這幕後真兇公諸于世罷了。那墨二少目的本不是栽贓子文,若是我們将子文指認為兇手,他必會顯身,若是不放心,陶少俠先去保護金先生吧,我怕那墨二少一擊不成再次行兇。”

“哦,好。”陶陌嘴裏應着,他轉過身去,邁出步子,眼看着就真的要回去找金水生,白忘言看他一副極為當真的樣子,心裏又是無奈又是覺得有點好笑。

“陶少俠,”白忘言忽然像是想起了什麽,對逐漸走遠的陶陌輕喊道,“午時初,無妄閣見。”

只見那黑衣劍客轉過頭來應了一聲,爾後箭似得向千機殿的方向返回去了。白忘言獨自站在原地,輕嘆一聲,也不知是惋惜還是松了口氣,他将折扇插到腰間,轉身向竹林中快步走去,入了竹林之後,他運起輕功,騰空而起,輕點竹枝,身姿宛若白鶴騰飛。這白衣青年向與千機殿相反的方向離去,而他所過之處,連竹葉都未因此而折落下來。

雨霧朦胧,越發顯得竹葉青翠欲滴。

這無妄間是森羅山莊之內的“面壁思過之所”,專門用于關押那些族中犯了錯的罪人,可墨家這支百年來人丁日漸衰落,到墨彬與墨栎這一代,老莊主乃是一脈單傳,妻妾早死,大子年少即離開森羅山莊去北方公輸家學藝,莊內除去屈指可數的幾個仆役,其餘全是傀儡,這無妄間竟是幾十年間無人進入,當墨彬剛踏入這塵封已久的無妄間,就差點被這其中的塵土嗆得半死,從小養尊處優的三少爺哪裏受到過這種待遇!事到臨頭,為了揪出那個暗處的墨楊,他也只得铤而走險,在這幾十年無人進入的無妄間裏走上一遭。

“三少爺,老奴相信你是無辜的,”負責将他押送到無妄間,那風燭殘年的老仆役這麽沉重的說着,在墨彬面前将鐵門緩緩關上,一陣機括響動,從鐵門外傳來那蒼老的聲音,“我一定為您查清真相!”

墨彬不禁慘笑數聲,沒有想到,在這所有人都戳着他脊梁骨罵的時候,只有這位他從小就看不慣的老頭替他鳴不平,還真是諷刺。他背着手,在這寬闊的屋裏轉悠了一圈。托了這件事的福,他墨三少爺活了二十餘年,還從未有如此慘痛的經歷,此時,他甚至開始懷疑起白忘言的那個計劃,究竟能不能把藏在密道之中的墨楊引出來?

從外看,這裏就像是懸崖峭壁邊伫立的高塔,無妄間的屋頂極為高遠,唯一的窗戶就在這高牆上,只是此時,并沒有陽光從這窗戶中透進來,窗外只有朦胧細雨,編織成細密的雨幕,混着懸崖下湍急的水流,略有些嘈雜。這裏大概是多少年沒有進來過人了?墨彬将破床的灰塵吹了吹,勉強坐了下來,托着腮,望着那扇略為高遠的窗戶。依稀記得,二十年前,這無妄間中還是有人的,只是沒過多久,這裏被關着的那人就不見了。那人到底是誰來着?墨彬翹着腿坐在破床/上,壓的那床嘎吱作響,他仔細回憶着,這二十年前自己到底是如何見過這人,又是為何要與他搭話。

這是頗為久遠的記憶,記憶之中,那人衣衫褴褛,一把胡子,就像他現在這樣坐在破床/上,手裏擺弄着一個雕琢粗糙的小偶人,木然的望着地面。那時不過幾歲的墨彬就這麽遠遠地望着他,忽然,那人一雙銳利的眸子就沖他這麽直直的掃來……

時至今日,墨彬想起這幕,都會不由得背後一寒。他背起手來,又開始在這布滿灰塵的屋裏轉悠,地面上全是灰塵,牆上還用刀刻着一些結着蛛網的字跡,想必是之前被關押在這裏的人憤懑之時留下的字句。

自己小時候來過這裏,墨三少爺轉悠了一圈,這麽想着,但他偏巧都不記得為何會來這裏,是怎麽來這裏的了。記憶之中,那人的目光是稍向下的,這個角度正好與他對視……有了!墨三少爺小跑到破床對面的空地,俯下身來,伸手扒着磚牆,在上面使勁摸索着,企圖找到這通往無妄間的密道。

這密道,本就是從無妄間中修出來的。

千機殿之內。金水生坐在桌邊,正翻看着手中書本,他全然沒有被周遭環境所影響,也沒有将那些關于三少爺的風言風語聽進耳中,就像是在某個悠閑的上午,安靜的坐在府中,坐在自己的案前那樣,兩位侍女站在他身後,用平靜的目光注視着那些吵鬧的賓客。在押送走三少爺之後,幫助森羅山莊修理鐵索橋的公輸先生回來過一次,向諸位等待焦急的賓客說明了一下修理情況,經過緊急搶修,森羅山莊東面的臨時橋梁已經暫時修好,大概未時就能通行,衆人自然是松了一口氣,總算能離開這讓人壓抑的地方,還真是莫大的喜事。

“哎,這最終還是沒有看到莊主那件心血之作,實在遺憾。”賓客之中,有人如此說道。

“也不知是什麽樣的曠世佳作,真是……”

“未曾想到會發生這樣的事情。”

這些話進了陶陌的耳中,這黑衣劍客的臉色頓時沉了下來,一想起那裝有‘玲珑心’內核的傀儡,他心中就泛起一股難以抑制的反感。那傀儡實在過于詭異,所謂能使傀儡如人一般行動,自己開口說話的‘玲珑心’,僅僅不過是典籍之中記載的傳說罷了,做出來的傀儡雖是能自由行動,但僅僅不過是傀儡而已。

見陶陌臉色不佳,金水生将手中書卷放下,極為關心的看着他:“陶少俠,有煩心事?”

陶陌點了點頭,他看了一眼那些還在興致勃勃讨論着墨莊主心血之作的江湖人士,輕輕地說着:“我實在想不明白,這傀儡若是真的像人那般,到底是好還是不好?”

“哦?”金水生一擡眉毛,他思考了一下,頃刻回答,“各有所善。”

“但……逝去之人不可追,将傀儡做成死去人的樣子,企圖讓他以傀儡之身永伴其側,反而會更加哀痛吧,”低垂下眉眼,陶陌平靜的說着,“更何況,傀儡畢竟不是活人。”

聽他這一席話,金水生眼中的驚訝一閃而過,他稍微側了一下臉,忽然笑出聲來:“陶少俠,您與白先生相處不過短短一天,言辭之間就有所耳濡目染了。”

陶陌一瞬間有點沒明白他是什麽意思,有些疑惑的看着金水生。金水生笑着嘆了口氣,他繼續開口說道:“陶少俠說的沒錯,金某也是如此認為,那些想将逝人之貌永遠留存的,大概還是因為寂寞吧。”

想起墨三少爺與墨大少爺同時雕琢過的紅衣女子傀儡,一刀一刻,均是難忘舊情。墨莊主雕琢的愛妾,甚至不惜将畢生研究所得的“玲珑心”放置于她的胸腔之內,只為讓她永遠“活着”。大概真是因為寂寞吧,因為身側無人相伴,思念舊愛幾近癡狂。陶陌想了想,自己恐怕是無法理解他們的想法。

只因為他心中并沒有那個,讓他不惜的一切代價,也要全力挽留在身邊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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