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飄零

葛百憂,通天曉地無所不知,能替世人解百憂。

但當他再次從陶陌口中聽到這個消息時,終究還是無法做到像別人的故事那樣鎮定。那雙能夠洞悉萬物的眼睛暗下去,兩鬓染白,更添一筆風霜,他張了張口,聲音極為幹澀:“嗯,我聽說了。”

說出這句話,似乎已經用盡了全身所有力氣,陶陌猛地感覺身上像是壓了一塊沉重的巨石,僅僅是說出這句話,就讓他痛苦壓抑,難以呼吸。這句話,就像是打開門的鑰匙,将那血夜全部的回憶重新打開,血淋淋的展現在他腦海之中,‘蜃香’所見幻象,僅僅不過是那真實回憶中極為微小的一點痛苦罷了。冷汗從額頭中沁出,順着臉頰緩緩流下,陶陌大口喘着氣,費力的吐出字:“師父被趙臨州所殺,臨終前命我不顧一切也要找到您,将掌門印交于您手中。”說着,陶陌哆嗦着手,從懷中小心的取出一件用布包的及嚴的事物,雙手捧着遞給面前的葛百憂。

“師父說您必定無心繼承掌門印,就留下當個紀念便是。”陶陌又将手往前遞了遞,他低垂着眉眼,眸中黯淡。

而葛百憂如今卻沒有接這小小的,沉重的掌門印,他雙手交叉在胸前,平靜的看着面前這黑衣青年。林中雨水垂落,如同一根根銀針,穿梭在葉間,蕩起細微的聲響。歷經世間滄桑的中年男子在這細雨時分,緩緩開口問道:“是你殺了趙臨州?”

陶陌沒有否認,他點了點頭:“是我殺的。”

目光之中多了份欣慰,葛百憂擡起手來,拍了拍陶陌的肩膀,爾後,他将青年手中的掌門印推了回去:“秋水劍派還未亡。”

“師侄,是你親手為大師兄報了仇,這掌門印怎麽也不應是我這将近脫離秋水劍派十年的散人收着。”

“可師父遺願……”

“大師兄是不想讓你負擔太重,可如今,天下即将大亂,我已不能獨善其身,”葛百憂雙手背後,用銳利的目光盯着面前的陶陌,定定地說道,“桃花源遇回祿之災已過十餘載,如今紫微星東移,天邊有耀辰突顯,寒光直射紫薇,似有颠覆當今龍權之事發生。”

一聽到“桃花源”三字,宛若耳邊驚雷,陶陌驟然變了臉色。關于這件事,葛師叔從未提及,自己也一向是避而不談,莫非這位天下萬事盡在腦中的師師叔,對這件事也知根知底嗎?這天下,究竟是要發何等大事?其緣由莫非與多年前桃花源大劫攸關?

“師侄,今日一見,恐怕已是永別,”葛百憂看着陶陌眼中流露出極為複雜的情緒,自然是知道自己之前那話對他有了“觸動”,這無不所知的中年男子忽然頓了一下,似乎是終于打算将那件猶豫說與不說的事情講出來。葛百憂深深嘆了口氣,“作為師叔,我有一言,你且聽好。”

陶陌從未見過葛百憂露出這種嚴肅認真的神情,在陶陌的印象裏,他不過就是位吊兒郎當極為懶散的葛師叔,而如今,站在陶陌面前的,确實是貨真價實的葛百憂,知天曉地無所不知的葛先生。

“其實你來傀儡山莊,我早已知曉,”葛百憂嘆了一口氣,他的聲音低沉,混合着沙沙雨聲,就這麽湧入了陶陌的耳中,“只因情況特殊,無法與你相認。但在這一系列事情中,我一直都在暗中觀察你們……有句話你或許聽不慣,但作為長輩,我必須要說,”葛百憂眯了眯眼睛,他伸手搭在陶陌的肩膀上,低聲告誡:“要格外小心那名叫白謹的人,莫要給予他完全的信任,離得越遠越好。”

小心叫白謹的人?

陶陌一揚眉,他為何要小心白忘言?那白衣書生或許有些神秘,但從這森羅山莊兇案上就能看出,白忘言是确确實實幫了自己,甚至還查出真兇……他本來已經是極為信任白忘言,但經葛百憂如此一提,陶陌心中那以為忘卻掉的懷疑,竟是猛地清晰起來。他擡起頭來,定定的看着葛百憂那雙洞悉萬物的透徹眸子,一時間竟不知是反駁還是認同。

“可白先生,”陶陌遲疑道,“他一心幫我洗褪冤屈……”

陶陌終究還是遲疑了。在被栽贓時,只有白忘言一人站出來,宛如黑暗之中的一束光芒,無法将這唯一的光芒否認,雖然心中仍有懷疑,但陶陌是無論如何也不相信,這人是需要自己格外小心遠離的對象。

“唉!”葛百憂恨鐵不成鋼的哀嘆一聲,他知道自己這師侄心地純淨,斷然是無法割舍掉那白謹,可當他剛想開口說什麽的時候,卻是極為警覺的望向那雨幕之外,似乎是察覺到有人靠近,葛百憂迅速将人皮面具重新戴上,用力拍了拍陶陌的肩膀:“師侄,務必牢記此事!那玉佩并非是所謂的二少栽贓與你!玲珑心被奪,此事非同小可!”

話音未落,葛百憂帶上人皮面具,一頭紮進了身後雨幕之中,轉瞬之間就消失了蹤影,只留下陶陌一人站在這片被雨水籠罩的竹林裏。回味着師叔交待與告誡過的事情,陶陌擡起手來,将濕漉漉的額發攏到臉龐,在這雨水之中,他的腦中也如同這模糊不清的雨霧,琢磨着葛師叔說過的話,之前一直模模糊糊的猜測卻變得更加難以捉摸。

自己的玉佩不是二少故意栽贓?那百無一用的玲珑心,竟如此重要?

可師叔就這麽匆忙離開,那些他沒有琢磨清楚的事情根本無人講解,這掌門之印,看來也是無法按照師父遺願送到他的手中。将那一方布帕攤開,陶陌的手心裏,靜靜地躺着一枚玄青色的方印,頂端用極為細致的刻法雕着一只麒麟,這就是秋水劍派的掌門印,它本是由陶陌的師父持有,而如今,以極為坎坷的過程落到陶陌手裏,仿佛能嗅到上面的血腥氣味。秋水劍派最後的弟子站在煙雨朦胧的竹林裏,伸手将這枚冰冷的方印重新包起來,慎重的收起。

黑衣的青年邁開步子,他慢吞吞的走在雨中竹林裏,直覺告訴他,有人就在這雨幕竹林之外等着他回來,而陶陌也并沒有對這直覺有任何的懷疑。

蒼空微雨,一抹秀颀的白色身影遠遠站在竹林之外。白衣被雨所潤濕,顯露出上面繁複的暗紋,烏墨長發滴答着雨水,眉眼之中盡帶雨色,這青年男子就像是從水中的走出來的妖異,俊美的不可方物。看到陶陌緩緩從竹林中走出來,一雙惑人的桃花眼頓時顯露出光彩,這白衣青年舒展長眉,沖那由遠及近走來的陶陌露出笑容來。

“那人跑了。”陶陌走到他面前,簡短地說。

“無妨,你沒事就好,我們回去吧。”這麽說着,白忘言沖陶陌笑了笑,可這回,陶陌并沒有去回應他的笑容,而是選擇側過頭去,目光躲閃。黑衣劍客就這麽低着頭快步往前走,看着陶陌這副突然冷漠的态度,白忘言眼中的神采就這麽黯淡下去,他扭過頭,回望了一眼那朦胧在霧氣中的竹林,眼中寒芒一閃而過。

陶陌在與金水生辭行後,直接離開了森羅山莊,當墨三少爺想與這位新認識的朋友把酒言歡時,卻被告知對方已經不辭而別,墨彬一陣惋惜。但白忘言卻是一如既往,只是就像根本沒出現過陶陌此人,他對傀儡山莊發生的一切事情都緘口不言,當晚,與墨三少爺談天說地後,這白衣書生就飄然而去,而墨彬早就習慣了好友這番行事,倒也沒有再提什麽。

畢竟,經此一事,森羅山莊需要養精蓄銳,曾經的墨三少爺也要一改舊貌,正式接手這莊主之位。

雨水敲打着河面,一朵一朵的漣漪在河面上綻放開來,波紋蕩漾。

白色玉佩上,那兇猛異常的銜刃猛獸栩栩如生,在陰雨之下張牙舞爪,用手指摩挲着冰冷的玉石,黑衣劍客深深地嘆了口氣,将手中玉佩小心收起,向細雨飄零的船外投去目光。

陶陌知道,這森羅山莊兇事的真相,并不是他目能所及的,那些看似合理的解釋,卻總是感覺少了什麽,但具體是什麽,他說不出。

也正是因為這樣,讓他決定就這麽不辭而別。陶陌知道,自己無論如何猜測,事實已然如此,傀儡山莊之行,沒有帶給他應有的答案,甚至連本來的目标都失去了。

按照師父遺願找到了葛師叔,卻無法将掌門印交于葛百憂。他本是有歸處的,而如今,秋水劍派就在他這枚小小的方印之中,江湖偌大,卻無處安身,只得繼續随雨飄零在這塵世之中。

這場雨,還未停歇。

第二卷 劍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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