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陸夫人并未帶陸明童去陵園,而是去了陸家靈堂。

陸遠山的排位端正地擺在上頭,陸明童進去後二話不說,先跪下,給磕了個頭,又上了香。

他這膝蓋一觸地,就離不開了似的,一跪就是一個時辰。屋內一片安靜,陸夫人依稀想起來,老爺剛去的那會兒,他也是這麽一個人安安靜靜地跪着,誰和他說話也不聽,誰前來拜訪也不見。自己去勸他吃口東西,軟磨硬泡了半天也只進去兩碗小粥,她急壞了,陸遠山去世了,她不能看着陸明童再出什麽茬子。

“遠山,童兒來看你了。”

陸明童直愣愣地瞧着跳動的燭火,陸夫人在身後道:“前段時間童兒摔傷,昏迷了三天。這三天我茶飯不思,就想着,萬一童兒再出個什麽事,我該怎麽面對列祖列宗。好在老天庇佑,咱們童兒終究是有個好命格。”

“童兒醒來失去了記憶,我怕他知道你的事要傷心,只好瞞着他,你不要生氣,我是打算他恢複了再和他說的,但是現在他知道了,第一時間就來看你了。就連醒來的時候,他也是想着要找你。童兒,你和父親說說話呀。”

見陸明童緘默不言,她就自顧自往下說。

“遠山,你在那頭也一定要照顧好自己,別睡的太晚了,沒我陪着你,你也別傻餓着,看看誰家做了好吃的,你就過去和人商量商量,讓他們給你也做一份。也別端着身份拉不下臉,你不是字寫得好嘛,就拿這個換。等到童兒長大了,娶妻生子了,我就過去陪你……”

“娘。”陸明童終于有了反應,他從喉嚨裏發出沙啞的一句,回頭笑瞪了她一眼:“您這是說什麽呢,爹聽見也該訓你了。童兒明天就上山拜佛為您再請上一百年的壽命,您要一直陪着童兒,不準說傷心話了。”

說罷朝着牌位一拜:“父親大人在上,陸明童謹遵父親教誨,父親大人的一言一行,孩兒全都記在心上了。父親大人生前交托的,童兒也将拼全力相守,請父親大人……”他咬咬牙:“請父親大人放心!”

放心去吧。

他朝着牌位一長拜,再起身回頭時,又恢複了他初醒來時的表情,攬過正在垂淚的陸夫人,笑着打趣道:“我的娘呦,爹看見你哭會心疼的,你不要在他面前流淚了。”

陸夫人怔怔地看着突然又恢複元氣的陸明童,有些猜不透他這雲淡風輕的笑容之下是否有着同樣平靜的心:“童兒你,你……”

“我知道娘在想什麽,但是逝者已逝,童兒再怎麽難受也挽回不了爹,不如朝前看吧?我美貌如花的娘親哦,再哭眼睛都要腫了。”他攬着人往外走了幾步,看向正在門口等着的陸九天,道:“哦,九天,你把東西拿來了?”

陸九天道:“回少爺,已經取來了,九天琢磨着,要不要臨一份交給少爺,再把原樣還給衙門?”

陸明童接過卷宗,看了一眼,內容并不多,他自小就有過目不忘的本事,仔細看了一遍,把內容記在了心上,道:“不用了,你把卷宗還回去吧,再把豆芽叫到書房。”

陸明童花了一番功夫才哄好了陸夫人,讓她回房中歇息。

再到書房,陸豆芽已經在等着了。

“少爺,九天說你找我有事。”

“坐吧。”陸明童望了眼書桌,上頭還壓着他未完成的那副畫,他索性提起筆,想要把畫續上。

陸豆芽得了允許,便在一旁的小凳上坐下,看着自家少爺揮灑墨水,他不懂書畫,但也看得出陸明童的狀态不好,和上半幅畫的行雲流水相比,下半幅畫簡直是硬生生地磨出來的。

畫到最後,陸明童也不滿意,嘆了口氣把畫一卷就要丢。

陸豆芽連忙出聲:“哎,少爺,扔了多可惜啊,你不想要了,不如賞給豆芽吧!”

陸明童道:“這畫我已經畫毀了。”

陸豆芽撓撓頭,眼神裏一片清澈:“少爺是懂畫又驕傲,才覺得自己畫毀了,豆芽是個粗人,不懂畫的妙處,但是少爺的畫不論畫的怎麽樣,在豆芽的眼裏,都是無價之寶。”

他說着說着,背後簡直要長出個大尾巴來在地上搖一搖。“真的,少爺你就賞給豆芽吧,之前少爺有畫的不如意的豆芽也都讨來了,不差這一副!”

好個不差這一副,陸明童內心僅剩下的一絲陰霾也被這傻小厮一掃而空,取了自己的印章來,給畫加了個印兒,才讓人拿走。

豆芽像捧寶貝似的護着畫回了自己的房間,從床底下掏出個落鎖的長盒來,開了鎖,把畫放進去,又哼着小歌出來了。

路過的侍女見了,笑着問道:“豆芽哥,撿寶貝了呀這麽開心?”

豆芽一哼:“寶貝算什麽,我這可是無價之寶,無價之寶你知道嗎,少爺的墨寶,可不是誰都能求的到的!”

那侍女捂着嘴嬌笑了兩聲:“是啊,少爺最疼的就是你了,豆芽哥,少爺現在還好嗎,沒和上次一樣非要在墓前守着了吧?”

豆芽又颠颠地樂,本以為少爺再一次聽見老爺的事會和上次一樣憂勞成疾,沒想到少爺這次看得開,去靈堂拜了一拜就回來了,臉色也沒什麽異常。

“沒呢。”他回答。“哎,少爺開心,咱們做奴才的就開心,之前看着少爺每天渾渾噩噩的,我心裏也難受的緊,不過這次還好,按我說,少爺也有長大的時候,我覺得少爺現在一定是成熟了,才能放得下,放得下是好事,我就怕少爺放不下。別說了,我得去找些好玩的給少爺分散分散他的注意力。”

“對對對,少爺不是最喜歡吃豌豆黃嗎,豆芽哥,要不你去買點兒豌豆黃回來?”侍女往豆芽手裏塞了幾銅錢:“正好翹兒也想吃,豆芽哥回來的時候順便幫翹兒帶一包吧?”

豆芽伸手往她頭上一敲:“饞貓,我看分明就是你自己想吃吧。”

不過,少爺醒來的時候是說過這麽一茬,或許去買點兒來也行。

他往屋外走去,手上颠着那兩個銅板,嘴裏還振振有詞,這樣下去,還不如什麽時候向那位老板拜個師,他學會了以後少爺想吃就不用大費周章下山買了。

子時,萬籁俱寂。

一個黑影鬼鬼祟祟地從卧房出來,三兩下爬上了屋頂。

黑影在屋頂上坐下,嘆了口氣。從懷裏掏出個用繡花巾帕包着的物什,展開了用食指捏着送進嘴裏,慢慢地嚼了兩下。

這是豆芽晚上給他買來的豌豆黃,剛買來時他沒胃口,就留着了,夜深人靜的時候,他心裏揣着事,想來想去想餓了,又不好去廚房興師動衆,正好想起這包點心。

月光清冷地灑在瓦上,陸明童一邊想着陸遠山的事,一邊默默地流眼淚,風吹過來,臉又幹又疼。他用袖子擦擦眼淚,接着往嘴裏塞豌豆黃。

在靈堂的時候,他聽着陸夫人的那番話就明白了,自己每在娘面前流一次淚,就是在她的心上又割一刀。所以他選擇強顏歡笑,作出一副已經釋然的模樣。可惜瞞過了所有人,卻騙不了自己,晚飯吃完後他就借着想早些休息的名義關了房門獨處,但輾轉反側,思來想去都是陸遠山的身影,久久不能入睡。他又怕起身點燭火會驚動家人,只好幹瞪着眼,等到衆人都入睡了,再出來吹吹風。

不過寒冬臘月,這風刮在臉上的确是有些難扛的,更何況是陸明童這種小身板。他禁不住打了個噴嚏,底下立刻傳來人聲。

“誰在上面!”

陸明童:“……”

這麽晚了,怎麽還有人在下面走動啊,自己不過是思念父親,上來偷偷抹個眼淚清醒清醒而已,這要是被家丁看見了,第二天還不得在家裏傳開了。

陸明童頓感無面,他支支吾吾地不肯說話,下面那人卻是有武功的,足尖一點便輕飄飄地踏上了屋頂,和他來了個大眼對小眼。

滿臉淚痕的陸明童:“……”

正好路過的陸九天:“……”

“咳咳,原來是少爺。”陸九天率先打破沉默,選擇性地忽視了那些淚痕:“少爺好興致,這麽晚了還不睡在這兒賞月?”

陸明童默默地舉起了手中的豌豆黃:“睡不着……你要來點兒嗎?”

陸九天和他并肩坐下,禮貌性地接了一塊:“冷了。”

“買回來已經兩個多時辰了,豆芽去山下買的。”陸明童把最後一塊吃了,問:“你怎麽這麽晚了還不睡覺?”

陸九天道:“九天擔心少爺安危,來這兒看看。”

陸明童不禁冷汗直冒,心道難道他以為我會接受不了事實幹出什麽傻事來?

不過陸九天的這份護主心切他還是着實感動,看了看手中的巾帕,想起另一個也全心全意地想着自己的書童,陸明童心下溫暖,頓時起了想回顧主仆之情的念頭:“我很好,你下次可以早些睡了,我……不會做什麽傻事的。”

“是。”

他每次回答都一板一眼,少年老成。陸明童有些不知道該怎麽和他溝通,怪不得他之前怕他,想必失憶之前,這少年也是問一句答一句,不茍言笑。

他只好沒事找事:“那個,你剛剛的輕功,好俊啊。”

陸九天道:“以前老爺找人教過,學了些皮毛。”

“皮毛也挺不錯的,我當初也想過學武,但是師父一來就要讓我紮馬步,我紮了三天就放棄了,實在太遭罪了。”

“少爺尊貴之資,平時要出門自然有護衛保護,少爺學些近身防術就足夠了。”

陸明童:“……”他實在不知道再說些什麽好了。

好在這次是陸九天主動開口:“那天沒能問少爺一句,少爺現在是什麽都記不住了嗎?”

陸明童嘆了口氣:“我也不知道,有些事情我還歷歷在目,有些事我卻是怎麽也想不起來了。”

“那關于我呢,關于豆芽他們,少爺也全都不記得了嗎?”

陸明童望了眼他的臉,确認腦子裏的的确确是一片空白,搖了搖頭。

陸九天盯着他看了會兒,忽然伸出手,朝他肩頭探來。

陸明童怔怔地看着他,動也不動。

“霜寒露重,少爺肩頭已經積攢水霧了。”陸九天拍散陸明童肩頭的霧氣,忽然朝着下面看了一眼:“有人來了。”

“誰?”

“豆芽。”

陸明童低頭一瞧,見陸豆芽沿着小路走來,提着盞燈籠摸進了陸明童房間,蹑手蹑腳轉了一圈沒發現人,登時急了,找貓兒一樣喊着:“少爺,少爺?你去哪兒啦?”

“……”陸九天站了起來,朝着陸明童道:“再不下去,恐怕豆芽就要大聲喊人了。少爺還是回房休息吧,很多人在擔心你,九天先行告退。”

陸明童擔心自己哭鼻子的事被說出去:“哎,今天的事情……”

“少爺放心,九天什麽也沒有看到。”身影一閃,陸九天頃刻消失在夜色中。

哎,會武功的人就是不一樣。

陸明童摸了摸臉,把眼淚刷出的痕跡都擦幹了,才起身慢悠悠地扶着木梯爬下來。

下面的人還在喚:“少爺,少爺?”

“別喊了,我在這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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