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新歡
陶景言收進了個徒弟,不過不是季筠。此人大名餘卓,年方十九,外地人士,據說是陶景言的故舊薦來的,已學過兩年醫,有些底子,且勤奮聰穎,因此陶景言才肯冒着季筠撒潑打滾畫符詛咒自己的風險收下他。
季筠百思不得平衡:“為甚為甚為甚?你不是不收徒的麽?你騙我!”
陶景言一把将他翻過去:“孰人說的?我只說不收你!”
季筠龇了龇牙,兩手伸到後面捂住入口,“為甚?他是臉比我白腿比我長還是洗腳水打得比我好?不說清楚別想騎!”
陶景言一巴掌揮開那兩只礙事的爪子,一個挺身,伴着那慘絕人寰的哀嚎聲悠長吐息了口,慢悠悠:“因他吃得比你少。”
季筠覺得,這回自己是遇上對手了。
不僅陶景言看輕自己,就說醫館上下,也盡是些勢利眼!對個小學徒竟也唯唯諾諾,稱甚“餘小大夫”,就季筠大大咧咧喚他一聲餘卓,竟還遭來白眼!這便罷了,最可氣是這“餘小大夫”,只是坐在陶景言身邊複複方子,沒幾日倒也果真将自己當作半個坐堂大夫了,竟使喚起他這“陶大夫的貼身小厮”來,端茶倒水、伺候筆墨,稍慢些還要與人臉色瞧!
季筠這暴脾氣,自然就斂不住了,那日端了杯熱茶一個“不小心”便全潑在了“餘小大夫”的褲裆上:陶景言,你不是要收徒麽?小爺就讓你收個和你一般斷子絕孫的徒弟,哼!
至于之後,自然免不得受陶景言一頓訓斥,又因“一時忍不住”在陶大夫胸前“指點”了兩下,教趕回後院和那頭不肯上磨的犟驢一道蹲在樹下面地思過。
連畫了十八道符後,季筠的腿終于麻得蹲不住了,一屁股坐倒在地上,擡頭望了眼那頭啃樹皮啃得正歡的犟驢,一時無限感慨:畜生就是想得開!才挨過頓鞭子,轉腳竟就胃口大開了,果是強過自己百倍!要他季筠,如何也要等到晚間才能腆起臉喊餓。。。
坐在地上将驢大腿上的毛數到一千一百八十三根的時候,季筠忽然聽到了一聲令人無比振奮的“公子哎”。。。
到底,這一府上下,唯一惦念他對他好的人,還是徐伯。
“公子哎,餘小大夫可是老爺的愛徒啊,你得罪了他,老爺可不罰你?”徐伯一臉痛惜蹲下來,洪亮悠長的詠嘆調将驢驚得撅了撅後腿。
季筠一蹙眉:剛剛數到哪根了?這一動又給弄亂了。
“罰就罰呗,我又不怕他!”大不了去推磨!
“公子哎,我說句實話你還莫怪,這回,真是你不對。你怎能将餘小大夫燙成那般呢?”
季筠擡頭,“燙成哪般了?”
徐伯皺眉搖頭:“餘小大夫廢了。。。”
季筠一張嘴張得幾能吞下驢蹄子:就一杯茶水,又不是剛出鍋的,能燙成那般?這個姓餘的是豆腐做的麽?難不成是想訛人?卻不知他季筠一窮二白麽?陶景言呢?他也信那鬼話?然而。。。萬一要是真的呢?會否要吃官司?若這般,還是暫且出去躲一躲比較好。。。
徐伯咳了幾聲,轉臉狠狠向地上吐出口濃痰,終于緩過口氣,“餘小大夫教你這一燙,可受了不小驚吓,費了好大力氣也沒能站起來,終是老爺教人扶他起來回去房中查看傷勢。。。咳咳。。。”轉臉又啐了口,“幸好只是腿上皮有點發紅,老爺說無大礙。”
季筠低頭看回地上,嘆了口氣,“徐伯,你說話莫大喘氣可好?”一面撿起方才掉落的樹枝,繼續畫符。
徐伯也嘆了氣,伸出老樹叉般的手在他那一不能挑而不能抗的肩上拍了拍,“公子啊,聽我一句,人這輩子,就得任命,季家敗落了,你再不甘心也無用不是?既如今立在他陶府的屋檐下,就得低着些頭,有處能忍便忍着罷。何況老爺對你,也算不錯了,你千萬莫再惹惱他,否則與誰也落不着好啊!”
季筠一聲不響,繼續悶頭畫符。
徐伯也從地上撿起根樹枝,開始畫八卦。“實則說來,陶老爺這人,除了心眼不大,他處也還過得去。再說了,他也有他的難處,就說那餘小大夫,因是故交薦來的,老爺尋常也還須賣他三分面子,便莫說我們這些下人了。再說他初來乍到,你讓他三分,還顯你心胸寬廣不是?”
季筠畫符的手終于頓了頓:這最後一句,他愛聽!
“遂而,你還當去瞧瞧餘小大夫,與他和解開了,老爺也就不罰你了。”扔了樹枝,徐伯一手握着條驢腿當拐杖支起身:哎,年老不中用了,蹲這麽些時候就腿麻。走開兩步,又回頭,“險些忘了,今晚竈上吃豬腰,公子你可要趕早,晚了我給你留不下!”
季筠眼前閃過一絲光亮。
季筠決定了,他要去探一探餘小大夫,也讓陶景言知道他季筠絕非心胸狹隘之人,自不能與那嘴上不長毛的黃口小兒一般計較!自然,此去須早,否則陶景言怒氣不消,竈上可沒人敢給他留豬腰!
去到前堂的時候,季筠并未見到餘小大夫,聽說回房歇息去了。陶景言也不在,說是拿藥去給餘小大夫了。季筠頓覺一股酸氣夾雜着瘴氣直沖頭頂,掉頭就往餘小大夫的房裏沖去。
餘小大夫的房門掩着,季筠站在門前,聽着裏面不時傳出的似曾相識的哼唧聲,心裏一陣發涼。
不知廉恥!
一拳狠狠砸下去,門出乎意料應聲而開。季筠怔了怔,旋即轉作咬牙切齒:急色成這般!光天化日做這事,竟連門也忘了栓?
三兩步沖進去,正面撞上陶景言那有些淩亂的目光。
陶景言似乎說了甚麽,然而季筠未嘗聽清---他的全副心神,當下皆放在了餘小大夫那條搭在膝蓋處的褲子和兩條白花花的大腿上!
好一對奸夫淫夫!
這日子沒法過了。
“陶景言,你。。。你對得住我?”季筠回過神,第一件事便是想咬那朝三暮四的人一口!然而,嗯,看遍渾身上下,那人處處皆有衣裳遮肉,無處下嘴啊!哼,穿得倒快!
陶大夫難得氣急,“季筠,你又發甚麽瘋?”
“我發瘋?”季筠氣得手指都在抖:“是我發瘋還是你恬不知恥?陶景言你個忘恩負義過河拆橋沒臉沒皮的死斷。。。”
說來季公子難得一回腦子這麽這般好使,一口氣兩句話帶了三個正兒八經的成語,卻可惜陶景言顯是嫉妒他的才華,話還未完便教扔出了門外。
那扇隔開乾坤的門在眼前被重重甩上,下一刻,季筠似聽到了清晰的栓門聲,然後,話語聲,再是,細碎的窸窣聲,再後。。。季筠聽不下去了。只是覺得身子越來越重,腿越來越軟,終于,屁股觸到了地。。。
這回,是真完了。
華燈初上,季筠似個幽靈般游走在街頭巷尾,鮮有的在這個時辰不覺着餓。非但不餓,還飽,胃氣上湧的脹飽感,令人一聞到各處飄散出的飯食味,便隐隐作嘔!季筠記得,上回這般,是老爹駕鶴西歸時,再上一回,是為娘守靈時。。。遂,這便叫做,“如喪考妣”罷。
季筠很想喝酒。
進了處酒樓,想不妨碰碰運氣看是否能遇到個故交舊識不介意多置副杯盤的,倒還果真不負所望---馬屠戶!正在二樓無聊獨飲的人,遇到個不嫌他聒噪酒品不好吃相難看的人,自然也是瞌睡遇到了枕頭,所謂一觸即合,二人當即你來我往暢飲開來。
也不知是甚麽時辰,反正馬大少爺來接人了,季筠步履蹒跚跟在馬家一行人後,暈頭轉向撞了幾回門框方才找到出路,一腳跨出去便聽有聲音呼道:“有人摔倒了!”
定是馬屠戶!季筠心裏嗤笑了聲:幾個人扶着還摔得下去,馬屠戶今夜着實是醉得厲害,然而也或許該當減減肥了!這般想着,自己腳下卻也飄忽得緊,怎都邁不出步去。
“你們還不扶季公子一把?沒看他爬不起來麽?”馬屠戶還在前邊瞎嚷嚷。
季筠哼哧了聲:胡言亂語!自己不好好站着呢麽?雖說有些頭重腳輕,前面也總有堵牆擋着路,然而。。。嗯?當他的臉也終于貼着那“堵”冷冰冰的“牆”時,才終于有些相信:馬屠戶的話,或許還有幾分道理!
季筠想自己爬起來,可惜試了幾回,功虧一篑。
幾雙手自後上來,終于将他架了起來,季筠笑着答謝:“多謝啊,妹夫。”
可是。。。嗯,為甚眼前這張臉,不似馬大少爺呢?反而像。。。
死斷袖?!
季筠一個機靈,酒也頓時醒了大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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