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你殺了那三人。”

秦世遺走在前面,月光将他的背影拖得很長很長,仿佛要長過亘古的時間,長過千年的寂寞。

蕭離恨的笑容沒有改變:“我內力盡失。”

秦世遺握緊了手中劍,劍是紅的,像血一樣:“內力盡失的人無法殺人。”

“你看到我殺了人?”蕭離恨的指尖輕輕摩挲起來。

秦世遺站定在月光下,血色的劍發出锃亮的光:“我看到了。”

蕭離恨笑容不太好看了,如果別人說出這句話,他一定認為那人狂妄自大、不自量力,但從秦世遺口中說出來,他就知道這是真話,秦世遺一定不會說假話。

這是一種奇特的感覺,就好像蕭離恨知道一旦他承認自己殺了人,秦世遺就會拔.出那把劍一樣,他莫名地了解秦世遺,哪怕他們只有一面之緣。

“你不覺得我們做朋友,比做敵人好嗎?”蕭離恨嘆口氣,他手指垂到了大腿上,指尖屈起。他一向對自己的武功很有把握,但對手是秦世遺時,他的自信卻有所動搖。秦世遺将背影留給敵人,是致命的錯誤,但秦世遺還是這麽做了,說明秦世遺也很自信。

“沒有必要,我們只有一人能活着離開這裏。”秦世遺還是背對着蕭離恨,盡管如此,他的下盤下沉了半寸,背脊略微彎曲,呼吸變得很輕很緩,這是擺好攻擊姿勢的前奏,只要飄下一枚落葉,他就會化身猛豹躍至高空,撲殺向蕭離恨。

蕭離恨卻像什麽事都沒發生一樣,語氣輕松:“所以你救我,只是為了親手殺我?”

秦世遺道:“不錯。”

蕭離恨問:“在醉仙居時,你為什麽不動手?”

秦世遺道:“那時還沒人買你的命。”

蕭離恨一怔,大笑起來:“如果我問你是誰買我的命,又是為什麽買,你一定不會告訴我,是不是?”

秦世遺手背的青筋凸起:“不錯,你問完了麽?”

“我還有最後一個問題,”蕭離恨豎起一根指尖,笑得很開心,“你想不想知道你找的人在哪?”

秦世遺緊緊握着劍,除了指尖輕顫了一下外,沒有太多的變化。他掩飾得很好,這是殺手必須培養出的習慣,但他忘了對手是誰。

蕭離恨是易容高手,他不僅會将自己易容成不存在的人,也會易容成別人。觀察別人的細微動作,是他必備的生存能力。

他當然看到了秦世遺的動搖,他一步一步走向秦世遺,直至四目相對。這是一雙堅定的眼睛,裏面沉澱着很多看不清的東西,比如鮮血,比如仇恨。

“你找那人找了十年,”蕭離恨沒有笑,當他認真說話的時候,一定是因為那些話很重要,“但你沒有找到。”

秦世遺一震,他略比蕭離恨高,他稍微低下頭,認真地聽:“你知道我要找誰。”

“這江湖沒有我不知道的事,”蕭離恨不是自大,當一個人能随意易容成他人,混跡三教九流時,他的消息一定是最靠譜的,“你找的人在江湖上消失了二十年,唯一知道他下落的人只有我。”

秦世遺握劍的手還是很穩,眉頭卻越皺越緊:“我憑什麽信你?”

蕭離恨笑了,丹鳳眼彎起優美的弧度,一個男人有這麽一對美麗的眼睛,實在太不合适,但他卻有一種魔力,能讓人覺得這是最适合他的眼睛。

“你應該聽過他的故事,他有一把刀,”蕭離恨道,“看不見的刀。”

秦世遺在聽。

“為什麽是刀,不是劍,或者棍棒?那肯定是因為有人見過,那麽是誰見過呢?”蕭離恨笑眯眯地,你很難在他眼裏找到別的情緒。

秦世遺不說話,他呼吸頻率卻變快了。

“你看到我殺了人。”蕭離恨笑道,“但你一定沒看到我用了什麽武器。”

秦世遺呼吸凝重,蕭離恨沒有說錯,他眼力很好,江湖比他眼力好的不出十個,但他還是沒看到蕭離恨的武器,只能看到出手動作。

“看不見的刀,和我看不到的武器,”蕭離恨道,“你想必知道了。”

“我知道了。”秦世遺是聰明人,他理解得很快。他沒有追問,究竟蕭離恨是風無痕,還是風無痕的什麽人,因為蕭離恨一定不會告訴他。

“所以你不能殺我,”蕭離恨為他表示遺憾,“你非但不能殺我,你還得殺掉想殺我的人。”

秦世遺冷冷地道:“我為什麽要聽你?”

蕭離恨充滿信心:“因為你找了十年。”

十年!這是一個可怕的數字,十年可以讓一位妙齡少女變成黃斑滿面的婦女,可以讓有志少年頹廢成壯志未酬、借酒消愁的男人。

秦世遺找了十年,沒有找到,為了生存,他成了殺手,紅劍飽嘗了鮮血,沒有開鋒的劍刃被死人骨磨得鋒利無比,但這把刻滿仇恨的劍,卻還沒刺入那人的心髒。

秦世遺冷聲問:“他在哪?”

蕭離恨一派恣意潇灑:“我為什麽要告訴你?”

當你有把柄落在別人手裏時,你說話語氣總是會變得柔軟的,秦世遺也不例外。他問:“你想要什麽?”

蕭離恨很受用這剔除了冰冷的話,他摩挲着指尖,笑道:“我想要一個人的命。”

秦世遺問:“誰?”

蕭離恨笑道:“我。”

這是一個無解的局,想要知道那人下落,就必須保證蕭離恨活着,但知道那人下落的前提,卻是要蕭離恨的命。

秦世遺沒有要蕭離恨的命,他走了。這不單是因為不能殺,還因為他沒有一劍就能殺死蕭離恨的把握。從他們談話開始,蕭離恨的神經沒有松懈過,他四周仿佛籠罩了一張堅不可破的網,在找到突破口前,根本傷不了他分毫。

蕭離恨也走了,他在找人,他知道那個人一定在很安全的地方等他。

那人是車夫,車夫不是身份,而是他的名字,姓車,名夫,從蕭離恨救下他命開始,他就叫這個名字。無論刮風下雨、天寒地凍,他一定會等蕭離恨,哪怕等到的是一具屍體,他也會把屍體帶去地獄埋葬。

“你為什麽總是在等我,”蕭離恨找到車夫的時候,笑着問他,“你不吃飯麽?”

車夫是個中年漢子,或許他長得不夠魁梧,但他一定會化作一堵堅厚的牆,為他的主人遮風擋雨:“我自帶幹糧。”

蕭離恨逗他:“如廁呢?”

車夫道:“我自會解決。”

蕭離恨興致高昂:“如果我回不來,也沒人替我收屍的話,你還會繼續等麽?”

“會,等到有人替你收屍為止。”車夫一板一眼地回答。

蕭離恨摸着下巴,眼裏閃爍模糊不清的光芒:“替我收屍的人,還不知身在何方呢。”他摸了摸駿馬的鬃毛,“走了走了,再不走,就真的要找人替我收屍了。”

但蕭離恨還是沒能走。

這裏還是逍遙林,只要還在逍遙王的王土上,他就還沒脫離逍遙王的掌控。

蕭離恨突然踢起地上一粒石子,射向左邊房頂,只聽一聲悶哼,一個男人從房頂滾下來,腦袋被洞穿了個血窟窿。

男人死了。

“做人挺好的,為什麽偏偏要做賊呢?”蕭離恨蹲下來,翻開那男人的掌心,沒有暗器,也沒有武器,出乎意料,只有一張紙條。

紙條的字是用血寫的,字跡淩亂,有的部首甚至沒有寫全,一般人很難認出這是什麽字。

蕭離恨不是一般人,他不但認出了字,還知道是誰寫的。

女人。

一個漂亮的女人。

沒有哪個男人不喜歡漂亮的女人,蕭離恨身邊也有很多女人,但只有這個女人能在他心裏紮根,以致他能一眼認出字跡。

“救我。”

如果是別人發出的信號,蕭離恨一定不屑一顧,但這是特別的女人,她能讓蕭離恨為之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紙條在蕭離恨掌中化成灰燼,腳下的屍體已經冷透,男人是怎麽來的,又是怎麽找到他的,已經無法得知。

男人看來只是個送信的。

難道蕭離恨錯殺了無辜的人?

不,蕭離恨手下沒有無辜的生命。

蕭離恨展開掌心,接觸過紙條的部位像被墨染一般,變成一片黑——這是中毒的征兆!

車夫鐵青着臉,聲音裏隐藏着怒火:“少爺。”

蕭離恨握起拳頭,一點也不在意地笑笑:“你別忘了我是誰。”

車夫當然知道蕭離恨是誰,但這并不能阻止他的擔憂:“少爺,你不能去。”

蕭離恨摩擦指尖,這是他的習慣動作,當他這麽做時,就意味着他要出手了:“可惜我沒有不去的理由。”

“這分明是陷阱。”車夫臉色更難看,他試圖阻止蕭離恨,卻忘了蕭離恨做事從不聽勸。

“我知道,”蕭離恨無所謂地笑道,“所以我更要去。”

車夫抿緊了唇,剛毅的臉上寫滿不解:“為什麽?”

“因為我是男人,”蕭離恨開口時,人已在三尺之外,“男人不能讓女人等太久。”話說完,他已消失在夜色中。

一道黑影緊随其後,追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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