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将夜

偷吃了那顆大桃子,白笙一整日都過的膽戰心驚,躲在小廚房的椅子底下根本不敢往外跑。

阿娘從小就教導過它,不能拿別人的東西,不問自取是為偷,白笙知道自己早上的行為是偷,而且是明知故犯的偷。

可白笙實在太餓了,湖裏前日結了冰,他一整天沒找着吃的了,這麽厚的雪,連只螞蟻都翻不到,渴了還能吃雪,餓了就只能硬扛。

熬了一天,白笙終于熬不住了。

他雖是只妖精,不是人界的狐貍,但其實和人界的那些狐貍沒有多大的區別,遠做不到辟谷,因為白笙生來就是妖族裏面,是天賦最末等的那一種。

狐族的尋常妖狐皆三尾,王族大多九尾,九尾狐不到百年就可化形,可白笙偏偏是個異類,他生于王族,卻僅有一條尾巴,從小到大珍稀丹藥吃了不知多少,到了五百歲卻還是無法化形。

妖後五個崽崽,四女一子,白笙不僅是唯一的那一只男孩兒,也是最小的那只,因此從小便被父母姐姐捧在手心裏,受盡全族寵愛憐惜。

養的天真無邪,猶如稚子一般。

若不是他懵懵懂懂的,趁着六界大亂,狐族自顧不暇之時自己偷跑出來,那兩個仙人無論如何都是萬萬不可能逮到他的……

白笙睡醒過來,發現外面天已經大亮了,平安無事一整夜,竟然無人來抓他。

白笙砸吧砸吧嘴,眼睛亮了,今天又不用餓肚子了……

依舊從窗棂縫裏鑽出去,白笙先去了趟偏院,為表達謝意,昨日他從大院子裏的梅園折了一支梅花,不過今天他想換另一種。

白笙循着記憶直奔着側院跑去,一眼就看到了開在雪裏的白玉蘭,伸嘴過去,小心翼翼的避開花瓣,咬下一根緊密地開着三朵花的花枝,叼着轉身換吃的去了。

窗臺還和昨日一樣半開着,白笙艱難的跳上去,踩上桌子,爪子還沒站穩,忽然嗅到了一陣香的要命的兔肉味兒。

白笙動了動鼻子,被這陣肉味勾的神志不清,暈暈乎乎的循着肉味跑過去……

圓木桌上擺了一個赤金錾花小盤,盤裏面裝着香味撲鼻的幹兔肉,已經被撕成了絲狀,肉質一看就知道一定細軟又嫩滑……

白笙吞了吞口水,輕輕的把那枝白玉蘭放在一邊,埋頭從碗裏叼出來一根,一點一點的吃了起來。

不知是因為餓的,還是人界做的東西更好吃的緣故,白笙陶醉的眼睛都眯了起來,他活了五百年,從來都沒有吃過這麽好吃的兔肉……

白笙吃的太投入,以至于殿門被人從外推開又關上,他也絲毫沒有發現。

直到聽到快到耳朵邊上的腳步聲,白笙才猛然擡起腦袋……

容胥手中捧着一個湯婆子,站在圓木桌邊,對上那只睜的圓滾滾的大眼睛,面色平淡,鳳眸微擡,無一絲光亮。

白笙驚恐萬分,咕嚕一聲把嘴裏的肉全吞了下去,轉身逃命一樣,飛快跳到窗沿上,一溜煙就沒了影。

容胥并未看它,而且拾起桌上的白玉蘭,垂眸瞥了眼花枝。

然後折下其中一朵開的最盛的蘭花,輕輕捏在手裏把玩。

窗邊白影一晃,傳來爪子撓動的聲音,容胥擡眸,再次對上了那雙漂亮的大眼睛。

白笙其實沒走遠,它剛剛跳下長廊跑到梅林,邊跑邊砸着嘴裏的味兒,還沒跑出殿門,就開始想念剛剛那盤美味的兔肉了。

白笙今天來的晚,還沒吃幾口容胥就回來了,想起那盤兔肉,白笙饞的眼淚都要掉下來……

禁不住誘惑,它又扭頭跑了回來,再次哼哧吭哧的爬上了窗戶。

容胥似是頗感意外,聞了聞那朵白玉蘭,偏頭輕笑道:“比起花,孤還是更喜歡你那雙眼睛。”

白笙愣了愣,不太明白他說的什麽意思,但本能的感到有點害怕,卻又還餓着肚子,舍不得那盤兔肉,睜着大眼睛望着男人。

容胥只說了這一句,唇邊便很快沒了那一絲弧度,将花枝擱到桌上,擡起腳,一步一步的,朝窗邊走過去……

走動之中,玄色長袍上繡着金色龍紋随之晃動,金龍栩栩如生,齒爪尖利,頭上長了一對漆黑的龍角,像是要從黑暗中撲出來,掐斷獵物的脖子……

白笙被兔肉撐起的最後一絲勇氣也被吓沒了,在容胥走到窗戶邊之前,飛快的逃跑了……

容胥緩緩頓步,平靜的看着窗外,眸子裏漆黑一片,垂眸輕笑,“真漂亮……”

然後指尖微微用力,輕描淡寫的,将那朵白玉蘭捏的粉碎。

白玉蘭花扭曲成一團,殘骸混着暗黃色花汁,落到地上,再也看不出原來幹淨純白的模樣……

朝陽轉瞬即逝,夕陽将落,冰雪初融,原本就寒冷的冬日變的如置冰窖。

白笙縮在小廚房的椅子下面,又冷又餓,凍的發抖。

他還餓着肚子,只能去雪地裏刨東西吃,一直到未時才回來,沒找到吃的不說,還把一身的毛也弄的濕答答的,白笙搖了搖尾巴,可憐的低低嗚咽了一聲。

“什麽東西?”一道又細又尖銳的聲音突然伴随着開門的“吱呀”聲傳過來。

白笙慌忙的縮起尾巴,蜷成一團往牆角裏縮,然而它的白毛太亮眼了,躲在一片黑暗裏也很容易發現,它藏身的那個椅子很快就被人用棍子掀開。

“小畜生,滾出來!”高個子小太監拿着一根掃帚,沖着白笙邊罵邊打。

白笙被掃帚上的細竹子打到,慘叫着往外逃,慌忙之中還被那人踩到了尾巴,白笙悲涼的嗚咽一聲,夾着尾巴逃進雪地裏跑了……

高個子小太監舉着木棍跑出門外,喘着氣,嘴裏還在罵罵咧咧,“小畜生,前幾天害死了夏公公,現在又想來害我,我打死你個小畜生……”

白笙慌不擇路,一邊逃一邊抹眼淚,又害怕引來人,不敢叫出聲,晶瑩的淚珠掉了一路。

直到跑到路的盡頭,白笙才擡起頭,發現前面是那個結了冰的鯉魚池,白笙看着冰面,呆呆的望着自己的影子,眼淚又大顆大顆的掉了下來……

白笙感覺自己好像活不長了,他迷迷茫茫的順着宮牆走,不知怎麽的,竟又走到了那個漂亮的大宮殿,殿內還亮着溫暖黃光。

白笙邁着艱難的小步子,縮着受傷的尾巴,爬上階梯,愣愣的往主殿走了上去。

殿內的門窗已經全關上了,白笙仍然走到了那扇窗戶前,沒有尾巴使勁兒,白笙爬的很艱難,掉下來好幾次,他才終于爬上來。

白笙小心翼翼的伸出一點點爪子,輕輕的開始撓窗戶……

撓了許久,屋裏面才有了動靜,白笙乖乖的坐在窗沿上,眼睛一眨不眨的望着窗戶,晶瑩剔透的大眼睛裏滿是期翼。

容胥稍微一用力掀開一點窗,看到窗臺上的小狐貍,漆黑的眼裏沒有半分波動。

小狐貍一看到他就低聲的嗚嗚叫,擡起濕答答的小爪子,兩只小爪子合攏并在一起,拼命的給男人作揖。

白笙自從來了這兒,其他人不是對他視若無睹,便是要打他,就只有這個男人,給過他吃的。

雖然是他自己摸進來偷的,但是白笙就是懵懵懂懂的覺得,他是個好人,至少在白笙心裏,他比這裏的其他人要好上千百倍……

容胥擡手敲了敲桌面,“進來。”

白笙聞言擡起爪子,濕答答的爪子一碰桌子便留下一個濕腳印,像是吓到一樣,白爪子噌的一下又收回去。

白笙含着淚,烏黑的眼睛有些害怕的看着容胥。

“外面冷,快進來。”語氣沒什麽起伏,聽在白笙耳裏卻仿若天籁。

白笙立刻很小心的踩進來,一動不動的,規規矩矩的坐在木桌上,他知道自己很髒,不敢亂動,怕弄髒了這裏的地。

容胥再次擡手,将窗戶阖上了。

殿裏燒着炭盆,窗一關上,白笙就感受到了上升的溫度,他剛受了涼氣,全身的毛又是濕的,不自覺的就打起了冷戰。

但他不敢抖毛,怕把水甩的到處都是,他一直是只愛幹淨的小狐貍。

容胥看着小狐貍濕透的白毛,有些地方粘着血,和染了灰塵的毛混在一起,髒兮兮的,看起來一點也不漂亮。

可唯獨那雙眼睛,依舊亮的仿若盛了滿天星辰。

容胥負手而立,用右手摸上小狐貍的後頸,絲毫不在意它滿身污穢,還不停的往下滲着水。

容胥摸了摸它的眼睛,“真漂亮……這是孤見過,最漂亮的眼睛。”

不知從哪兒吹過來一縷風,遠處桌案上的燭光微微晃動,經過容胥腰側時,貼着他的左手下面,閃過了一道冰冷的寒光……

容胥左手握着精致小巧的刀柄,小匕首已經稍稍出了鞘……這是容胥少有的喜愛之物,一把用玄鐵制成的匕首,輕巧鋒利,削鐵如泥。

容胥不輕易用它,因為這把匕首會讓人頃刻之間喪命,太過輕易,反而失了意趣……

白笙毫不知情,開心的蹭了蹭他的手心,埋下腦袋,張嘴吐出了一個東西在桌上,“啪嗒”一聲,像是塊石頭……

白笙擡起一只小爪子,輕輕的把那東西貼着桌子往前推,獻寶似的給容胥看……

容胥便低了頭,鳳眸半阖,看向那只白色的小爪子。

只一眼,便叫容胥愣住了。

那是一顆黑色的瑪瑙石,圓潤光滑,許是沾了白笙的口水,亮晶晶的……

石頭中間偏右的位置上,還有一道極細的白色細紋,像極了小狐貍含着淚的大眼睛。

容胥擡眸,看小狐貍烏黑透亮的大眼睛。

白笙眼裏滿是傻乎乎的期待和真心實意的讨好,尖尖的耳朵立的老高,濕透的大尾巴也不自覺的在晃動。

容胥從來毫無波瀾的心,忽然的,輕輕的,動了一下。

與此同時,那雙幽深不見底的眸子裏,以肉眼不可及的速度,劃過了一道詭異的紅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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