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同榻

容胥撐着玉枕坐起來,手裏抓着小狐貍爪子不放,又扯過邊上那張白狐毛毯。

這塊毛毯用的是今年春獵網的一窩小狐貍,前兩天尚坊剛送過來,一整張又大又厚的毛毯,全是剝了白狐貍背上最軟的那塊皮料做成的,冬日拿來禦寒最好不過了。

只不過容胥的冬日裏手心冰冷,即使捏着毛絨絨的毛毯,也一時暖不起來。

可在他的左手手心裏,此刻卻盡是溫熱柔軟的觸感,是小狐貍的體溫,倒比那張毯子還要暖。

容胥手腕一提,右手轉過去一兜,就将滿臉寫着抗拒,一心想逃走的小狐貍拖了回來。

白笙驚慌的睜開眼睛,正和容胥腿上那張狐貍皮來了個面碰面,白笙吓的直打顫,也不管自己的爪子了,扭頭驚慌失措的直往容胥懷裏鑽。

小狐貍臉埋在容胥的腰側,四條腿擠在一團縮着,連尾巴都緊緊纏着容胥的手臂,慫的只能看見一個毛絨絨的後腦勺。

容胥居高臨下,神色平和,手撫在小狐貍背上,慢條斯理的摸了摸,清悅的聲線突兀的在耳邊響起,“怕什麽?擔心孤剝了你的皮做毯子?”

白笙悚然一驚,他看不見男人的表情,那幾根冰冷的像是蛇信子一樣的手指,就已經讓他毛骨悚然……

容胥輕聲道:“現在呢,還認為孤是好人麽?”

白笙一時怔住了。

白笙跟在容胥身邊這麽多天,見到這放毛毯才忽然想起來,他第一次見到這個男人時,男人身上披的也是一件紅狐裘……

很多年前,三姐從外面歷練回來,就跟當時偷跑着下了山,又被爹娘逮回來的白笙仔仔細細的說道過,人界的獵戶兇殘至極,尤其喜獵它這樣的小狐貍,不僅要殺了吃肉,還要将剝下來的皮用來做成大衣。

白笙當時被吓的夠嗆,消停了好多年都沒再吵過要下山,直到身邊一起長大的玩伴們也都相繼下山歷練,白笙最近才又慢慢被勾起了想下山的心思……

它從前只聽過,可親眼所見遠比聽人說來震懾更大,白笙這才相信,原來真的會有這麽壞的人,會剝了它們的皮做大衣。

白笙傻傻的愣在那兒,一時連掙紮都不會了。

這個男人對他一直都是很好的,給他洗澡給他吃的,有時還會幫他順毛,可這讓他最信任的人,也是一個會剝狐貍皮的壞人嗎?

白笙突然很迷茫。

可如果連這個男人也是壞人,自己該怎麽辦?

白笙呆呆的愣在床榻邊上,感覺男人的手在撫摸它背上的毛,似乎像是在掂量這塊皮料适合拿來做成什麽……

白笙渾身僵硬,一動不敢動,又聽到頭頂傳來了男人說話的聲音。

“你身上這點兒皮毛,剝下來連給孤做領子都不夠。”

容胥捏了捏小狐貍的後頸,小家夥後頸的毛很軟,手指輕輕一捏就能捏起來一點兒軟乎乎的皮肉,“不過倒也無妨,多養一段時日,每日多喂點兒,再養胖着點兒……”

容胥一邊不緊不慢的說,手一邊往下滑,最後捏住那條耷拉着的大尾巴,輕描淡寫的,像是在跟白笙讨論明日要吃什麽。

“再加上這條尾巴,應該就夠了,到時候一整張剝下來,鑲在新衣的領子上,定是比這張毯子更好看。”

小狐貍瞪大了眼睛,在男人刻意的恐吓下,終于吓的渾身發抖,嗚咽的叫出聲。

他的爪子被男人握在手心裏,尾巴也被捏着,怎麽躲也躲不掉,白笙害怕又難過,終于膽怯的擡起了頭,驚恐的看着男人……

容胥怔了一下,這才發現,這傻東西竟被吓哭了。

那雙大眼睛裏滿是恐懼,晶瑩剔透的眼淚嘀嗒嘀嗒的落下來,看起來既可憐又漂亮。

容胥擰眉,面容浮上一絲冷淡的不耐。

拉着小狐貍的那只手松了又緊,似是想甩開,手腕動了幾次,卻終究沒有松開。

容胥揚聲叫了人進來。

屋廊外面守夜的小太監應聲答了聲,沒一會兒,江有全便托着拂塵躬身進來了。

容胥将掀開床幔,将床榻上的狐毛毯子卷着丢下了榻,不耐道:“把這塊毯子撿出去扔了……”

江有全聽着他的語氣,連聲都不敢出,小心翼翼的将這塊價值不菲的稀有白狐皮毛毯撿起來,見容胥沒有別的吩咐,趕緊自個兒安安靜靜的關門跑出去。

白笙眼淚還挂在眼睛裏,傻愣愣的扭頭看着床榻下面,隔着一層的床幔,也不知道它在看什麽。

容胥盯着它的後腦勺,小狐貍好一會兒才轉過頭,眼睛裏溋的淚水少了些,眼裏的驚懼卻絲毫未減。

容胥眉頭擰的更緊。

不知為何,容胥發現……他喜歡看這只小狐貍鬧,也喜歡看它哭,卻唯獨不愛見它這樣,戰戰兢兢害怕自己的模樣。

容胥輕嘆了口氣,松開它的尾巴,在它溫熱柔軟的背上撫了撫,将它抱重新到床榻裏面的軟被上,道:“白狐雖稀少,但孤也不至于真觊觎你身上這點皮毛,原本也沒想拿你做毛領,別哭了。”

白笙眼淚還在掉個不停,聞言将信将疑,縮着腦袋,怯怯的看着男人。

容胥松開它的爪子,淡淡提醒道:“乖乖睡覺,別瞎跑,跑出去真給人捉了去扒皮做成領子,孤可不會管你。”

說完這句,見小狐貍沒有再鬧着要跑,容胥才松開它。

白笙還眼淚汪汪的,容胥卻沒再哄它,伸手理了理折起來的被角躺回去,兀自閉上眼躺下了。

白笙本就害怕,經此一吓更膽小了,哆哆嗦嗦的縮在軟被上。

吃的圓滾滾的肚子把軟被壓出了一個小凹槽,白笙半個身子都陷在裏面,卻當真不敢亂跑,連動也不敢動一下。

剛吃了一頓飽飯,又心驚膽戰哭了一通,趴在溫暖柔軟的床榻上,白笙很快感覺到困倦了。

腦袋尾巴縮成一團,望着床幔後面的躍躍燭火,不知不覺的漸漸陷入了沉睡。

半夜裏外面又無聲飄起了大雪。

原本應是最容易深眠的隆冬,容胥卻醒了,他是被一團暖烘烘的東西壓在胸口,半夜熱醒的。

容胥睜開眼,偏頭看着自己胸口趴着的那一團熱烘烘的毛絨絨。

大約是方才的動作吵到了它,小毛團的腦袋随着容胥偏頭的動作蹭了蹭,黏人的追上去,又重新把腦袋塞進了容胥頸間。

夾着小動物溫熱體溫,細軟的毛發垂下來,全貼到了容胥脖頸裏,像是給他脖子上披了一層厚厚的毛毯。

難怪會覺得熱。

容胥伸手戳了戳它,小團子睡很沉,一呼一吸正香甜,閉着眼睛一點兒反應也沒有。

容胥嘆氣,撐枕半坐起來,小狐貍兩只白爪子原本貼在容胥胸口,随着容胥起身,小爪子軟塌塌的滑了下來,小身子骨碌滾了一圈,便滾到了容胥腿上。

小家夥滾成了一個別扭的睡姿,卻只是哼哼唧唧的動了動腦袋,眼睛并沒有睜開。

容胥俯下身,盯着它看了好一會兒,慢慢伸出手,将它的腦袋擺正,又用指尖摸了摸小家夥露在外面的幼嫩小肚皮。

白笙在睡夢中被人撓着癢癢,全身軟綿綿的顫了顫,後腿無意識的蹬了蹬,身子被後腿拉的一偏,便軟軟的滾了半圈,滾到了容胥懷裏。

耳朵抵着容胥的腰,四只白爪子依賴的貼着容胥的裏衣,整個身子又蜷縮成了一小團。

黏人的要命。

不知是不是在夜色下的緣故,容胥此刻的神情看起來竟有些溫柔。

可這樣的神情只持續了很短的時間,就在瞳孔那抹紅光出現時,徹底消失無蹤。

寝殿的木窗只開了一條小縫,殿外并無風聲,殿內的燭火卻突然晃的出奇厲害。

容胥披散着頭發,神色未明,眸子裏明明滅滅着幽深的血色,詭異而危險。

那雙流淌着紅光的眸子,正盯着睡的安安穩穩的小家夥,自顧自的出神。

付了這麽大的代價,費盡心思的,送這個小家夥過來,是想做什麽?

刺殺?

容胥漫不經心的摸了摸白笙脖頸裏雪白的狐貍毛,無聲輕笑。

即使能在這裏能殺得了他,現世中也不會有分毫的改變,那些人逆天而行,難道就為了做這樣毫無意義的事?

更何況,這個說法一點也講不通,世上沒有這麽蠢的人,派這樣沒用的殺手過來刺殺,也不怕砸了自己的招牌,這個傻乎乎的小東西,就是再讓它修煉五千年,也沒那個資格……

還是另有打算?

容胥唇角微挑,舔了舔後槽牙,眼眸中盡是嘲諷,虎口慢慢的陷進小狐貍脖頸軟乎乎絨毛裏。

難道他們以為,憑這麽個傻東西,就能牽制了他的性子,亂了他的心?

容胥眼睛裏滿是幽深的冷淡,漫不經心的勾唇輕笑了一下。

笑話。

容胥注視的小狐貍的眼神溫柔至極,手指卻一寸寸的緩緩收緊,喃喃自語道:“若孤現在就殺了它……”

被掐着脖子,白笙在睡夢中感覺到有點不太舒服,晃着腦袋小力的掙了掙,卻感覺越掙越緊,有點兒難受。

白笙半夢半醒間,困倦的睜開眼睛,懵懵懂懂的半眯着。

白笙困倦的把眼睛眯來一條縫,傻愣愣的呆了半天,似乎終于看清了眼前的人是容胥,白笙沒睡醒,晚上睡前發生的那些事一點兒也沒記起來,反而憶起了那條美味的鳳尾魚。

它砸吧砸吧嘴,伸爪子抵住容胥的手腕,把容胥的手往後推了推,嘴裏還撒嬌一樣,奶唧唧的哼叫了幾聲,然後竟又放心的阖上了眼。

許是對男人太過信任了,小狐貍被掐着脖子也睡的安安穩穩,沒有絲毫的防備。

容胥眸色深沉,看着白笙的視線銳利而冷靜,手掌卻不易察覺的輕顫了一下。

它的脖子纖細脆弱,仿佛輕輕一用力就能将它折斷,了無生息。

那只冰冷修長的手,撫在小狐貍脖頸上溫熱的皮毛良久,卻始終沒有真正的收攏。

容胥垂眸,靜靜盯着熟睡的小狐貍,似在思襯着什麽。

過了很久,容胥鳳眸微凝,唇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輕輕擡起了右手。

在他的手心裏,憑空出現了一顆珍珠大小的圓珠,金光閃閃的,瞬間照亮了床榻裏的一方小天地。

小珠子晃晃悠悠的,緩緩向下浮動,慢慢融入小狐貍身體裏,将它身上的白毛也映成了金色,由內而外輝映着淡淡的金光。

大約過了半柱香的時間,小狐貍身體裏的光才漸漸消散……

床幔內重歸昏暗,殿外大雪依舊寂靜無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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