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宮女

平清宮一夜之間多了一個人,不僅能與陛下同桌用膳,夜裏還能宿在主殿內,沒人會不覺得驚異,但平清宮并不同于別處,在其中當差的人,最知道多嘴多舌的下場,因此即使再大的石頭砸下去,也多半不會有水花,阖宮上下仿佛都無比平靜的習以為常,沒一個人提及,更沒人敢多嚼一句舌根,頂多當差時遇見了隐蔽的多看上兩眼,那還得是趁着陛下不在宮中的時候。

就比如現在,從那扇殿門打開起,無論是守在門兩側的小太監,掃雪的宮人,還是梅林裏正修剪着花枝的宮人,手中雖當着自己的差,視線卻都有意無意的瞥着白玉階上,那個正拾級而下,手中還拿着桃子在咬的少年。

白笙靠邊扶着欄杆,視線緊緊盯着腳下臺階,一步步踏的很慢,是左腳先踏還是右腳先踏,是腳尖落地還是腳跟落地,要踩在什麽位置,仿佛每一步都經過了很慎重的思考......即使是一顆水滴攔在前邊,他也會小心的繞過去。

就在他下到最後一級,快要踩到平地上時,右耳邊忽然傳來一聲短促的驚呼,白笙及時在平地上站穩,停住腳步,聽出聲音來自于那片梅林,他轉頭看過去。

入目首先是一片清冽的朱砂紅,寒梅傲雪,铮铮鐵骨,獨獨屹立在厚厚積雪中的臘梅,寒冬臘月天裏獨攬芳華。

隐隐綽綽縱橫着的梅枝中站着幾個小宮女,皆穿着一身整齊的淺碧色翠竹宮服,紅綠鑲嵌格外醒目,其中有一個側趴着倒在雪地裏,因雪積的很厚,倒在地上的小宮女把雪地砸出了一個人形的大坑。

白笙咕咚咽下嘴裏那口桃子肉,臨時改了方向,轉身往梅林走過去。

自入冬以來,大雪便連綿不盡,昨夜裏又下了一整夜,磚瓦宮牆上都落了厚厚的一層雪,今晨起來,殿內石板上的雪很早就被清掃幹淨了,只有植有樹木的泥土裏還能攢得住積雪,雖易弄濕鞋,但卻不比平地裏容易滑,白笙近日學步不敢跑遠,便常會到梅林裏面去踩雪。

他腳步很輕,踩進雪裏發出不急不緩的咔嚓咔嚓聲,但其實這已經是他在加快步伐了,等他繞開一路的梅枝走到那群宮人面前,梅林裏的人早已安安靜靜的站成一排,對這個不明身份,卻又能自由出入主殿的小公子恭敬有加的曲膝行着禮。

而那個摔倒了又不小心在殿內喧嘩的宮女也早已爬起來,複又直接的跪在了雪地上,半邊的衣服都被雪浸濕,染成仿佛潑了油墨的了深綠色,頭發上還沾了沒有化去的雪,不知是冷的還是怎麽的,小宮女正在瑟瑟發抖。

白笙走到離她還有一段距離便停下了,猶豫了一下,微微彎下腰,很擔憂的問:“是摔疼腿了嗎?”

小宮女剛剛不僅高聲喧嘩,還失手碰斷了一枝開的正盛的梅樹枝,此刻正心慌意亂的害怕受罰,低垂着頭,連眼睛都不敢往上擡一下,聞言頭埋的更低,聲音顫抖:“回...公子,沒...沒有。”

白笙以為她是太疼了,和自己先前一樣疼的忍不住哭了,頓了頓,又往前走了兩步,伸出手遞到她面前,聲音放的很輕,像是在哄小孩子,“摔倒一定是很疼的,不過你不要怕啊,下次慢慢的,小心一點就不會摔了,地上的雪太涼了,你的衣裳都濕了,忍一忍,先站起來,不然可能會生病的......”

小宮女就是在戰戰兢兢之中,見到了眼前那只修長的手。

那只手美極了,像是由最名貴的白玉雕刻而成的,毫無瑕疵,無一處不是精雕細琢。

她愣愣的擡起頭,聽着那道溫柔的嗓音,看向遞手過來說要扶她的少年,一眼便令她的心撲通撲通跳的飛快,小宮女入宮時還太小,沒讀過什麽書,不知道怎麽形容,只覺得他比滿地的雪還要幹淨潔白,比滿園的梅花還要美。

這宮裏的宮人們雖都在偷看白笙,心思卻并不盡相同,小太監們或許只是因為好奇,而情窦初開的小宮女們則更多是覺得他好看,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宮中沒有皇子,容胥雖然也生的俊美,可在宮人們心裏陛下比兇煞惡鬼還能震懾人,沒人有那個膽子敢看他,宮中忽然出現了一個長的這樣好看,又看起來地位不凡,能與陛下談笑自如的小公子,哪個少女不懷春?

小宮女方才就是因為偷看他,才會腳下拌了樹枝摔倒在地。

白笙見她沒動,有點疑惑,正準備問,視線瞥過自己伸出去的手,忽然想起來自己剛剛也用這只手拿過桃子,趕緊收回來,在自己衣服上擦了擦,不好意思道:“我......現在是幹淨的了,我扶你起來吧......”

小宮女顫抖着将手放進他的手心裏,被他扶着起來,臉已經燒得比白笙手中那顆桃子還要紅,她偷偷把被他握過的那只手藏進袖子裏,生怕風把那上面殘餘的溫度帶走了。

“怎麽樣,你還好嗎?”

小宮女耳根子通紅,不敢看他,眼睛看着地上的雪,急忙點點頭。

“沒事就好。”見她站的穩穩的,臉雖然很紅但是沒有哭,看起來真沒事的樣子,白笙笑了笑,走過去撿起了那根被碰斷了的梅花枝,他蹲下去撿梅花,連掉了桃子也沒發現,只顧着輕輕拍掉上面沾着的雪,走之前還對那群小姑娘點頭笑了下,禮貌的道了別,才轉身拿着梅枝走了。

那回眸的一笑怔住了太多姑娘,戲本裏的才子佳人仿佛就要成了真,直到白笙的身影走出梅林,小宮女們也沒能從他身上移開視線......

平清宮主殿到宮門還要經過三道門六道階,白笙剛見那小姑娘摔了,擔心自己也滑倒,于是走的比先前更小心,還不等他走下第四道階梯,容胥的身影已經出現在鋪滿琉璃瓦的朱紅殿門後面。

白笙眼睛一亮,忽然歡喜起來,捏着梅枝的那只手高高的揚起來,遠遠的朝着男人揮了揮,“容胥。”

江有全已經不是第一次聽白笙這麽叫了,雖不再像前幾日那樣駭然,但沒有哪次不心驚的,低眉順眼的低下頭去,領着太監侍衛們落後兩步,小心翼翼的跟在後面。

白笙已經邁開步子,飛撲着朝容胥跑了過去,他學走路是容胥教的,即使已經學了五六日,早已經能自己走了,但他怕疼又怕摔,總是走的很小心,只有容胥在旁邊時,他才敢放開來走,甚至是像現在一樣撒腿跑起來。

容胥攔臂接住白笙,将他臉上跑亂了的發絲掖到耳後,問道:“前日不是說,以後每日都要到宮門口等孤,今日為什麽來晚了?”

白笙挽着容胥的胳膊,認真的想了想,覺得說害怕走太快會跌倒實在太丢人了,靈機一動,揚了揚手中的梅花,“我去給陛下摘梅花去了呀。”

白笙剛化了人形,對一切都很好奇,聽到其他人都叫陛下,白笙也跟着有樣學樣,但他懂的不多,學的又不仔細,說起話來便顯的不尊不卑,不倫不類起來,一會兒我一會陛下,急的時候幹脆就直呼其名了,侍候的宮人們在旁聽他說話,常常被吓的連氣都不敢多喘一聲。

容胥偏頭漫不經心的打量了他一眼,白笙立刻心虛的飛快撇開眼,裝作很仔細的看自己手裏的梅花,晃頭晃腦的左右瞥,就是不敢和容胥對視。

終于回了主殿,白笙一進殿就徑直往內殿裏走,直奔擺在炕桌上那束紅梅,踮起腳,小心的用手腕勾着,一點點的把方桌上的纏枝紋梅瓶挪過來,想将手裏的梅枝放進去,動作又忽然停住。

這枝花枝放進梅瓶中,看起來實在太突兀了......

容胥盤腿倚在軟榻上,膝上攤開着一本很老舊的書,有一搭沒一搭的看着,書頁微微泛黃,但保存的還算完好,他挑着頁腳剛要翻頁,面前就悉悉索索的挪過來一團黑影,正正擋着了映到書上的光。

容将已經掀起來的書頁撫下去,擡眸看過去,發現白笙還把那根花枝捏在手裏,“怎麽了?”

白笙身影纖細修長,筆直是站立在容胥面前,像是整裝待發即将要上戰場的小将士,可表情卻像個犯了錯的小孩子,他低垂着腦袋,微微耷拉着眉眼,小聲說:“對不起,這枝花不能送給你了。”

容胥面色沒什麽變化,輕聲細語問:“為什麽又不送了?”

“因為它壞了......”白笙依舊低着頭,看起來心虛又愧疚的樣子。

容胥這才偏頭,細看白笙手中拿着的花枝,這束樹枝上有很多突起的花托,按理說已經綻開的花朵應不會少,事實卻不然,上面的梅花長的很稀疏,而且大多數已經蔫了,軟軟的,看起來像是被水浸過一樣,白笙說的‘壞了’,應就是這個意思。

白笙擡起眼皮,想偷偷的看男人一眼,沒想到正好被抓包,白笙肩膀縮了縮,結結巴巴道:“對不起,我,我說謊了,這個其實是我,在地上撿的......”

他當時急着去等容胥回來,沒仔細看,拿回來想放進瓶子裏的時候才發現它已經壞了,原本想偷偷拿去丢掉,可想起來自己沒守約,并且剛剛還拿這束花說了謊,白笙就覺得很愧疚......

透過雕花窗棂,外面霧雪霜露的常青樹正在風中搖擺,積雪在搖晃中簌簌而落,下雪無聲,化雪卻有聲。

容胥面色沉靜,看着白笙低垂的着小腦袋沒有說話。

白笙是一個很會讨人喜歡的孩子,總是有各種各樣的小禮物送給容胥,雖然他都是拿容胥的東西來讨好他,但不可否認的是,白笙真的很用心,他的禮物從來不會是随随便便的東西,一定是白笙自己也很稀罕的,這一點從他的眼睛便能看出來。

昨日是白笙從主殿牆角下面翻出來的一朵紫色的小花,前日是撿了一個銀發簪,白笙用不到金銀,自然不知金銀錢財的貴重,所以在他眼裏,漂亮的東西才是最珍貴的。

白笙什麽喜歡的都要往平清宮撿,撿回來便眉眼彎彎的捧給容胥,聽到容胥說喜歡,便就會是比什麽都開心的模樣......

容胥伸手接過白笙手中的梅枝,輕聲道:“沒關系,壞了也很好看。”

白笙一怔,瞬間擡起腦袋,臉上的表情果然又明顯變的高興,有點傻乎乎的問:“真的嗎?”

容胥卻不再回應白笙的問題,低眉斂目,将梅枝擱到一旁的桌案上,視線從案上慢慢移到白笙身上,擡手拍了拍白笙的腦袋,聲音聽起來很溫柔,“乖,安靜一點,自己去玩。”

就算容胥不回答他,白笙也已經重新開心起來了,他見容胥在看書,乖乖的點頭,腳步特別輕的慢慢轉身走出去,絲毫沒有發現,一直到他走出殿外,容胥的視線也沒在重新落到那本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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