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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真的不?是小孩子了, 我重複過很多遍,為什麽就?沒有人當真呢。
——《盟主日?記》
林翡的狀态時好時壞。
她有時看起來與心理健康的正常人一般無二,有時又足夠瘋狂。若是對病患太過缺乏關心, 不?了解病症的情況下, 很容易将抑郁狀态理解為作。
故意跟大人唱反調,飯桌上發脾氣,抱膝蹲在牆角流淚……自?言自?語, 詞不?達意。
早上六點,深秋的天潮濕微藍,鳥鳴啁啾, 柳葉兒忽然自?夢境跌落, 她睜開眼?, 習慣性摸向身邊,卻一手的空, 瞌睡立即醒了大半, 坐起後?環顧四周,紗簾輕輕被?風吹起,無聲飄動。
“秧秧?”
房間門沒關攏,有條掌寬的縫, 柳葉兒掀被?下床,看見林翡的拖鞋還在, 不?知道什麽時候被?她擺成鞋頭與鞋頭親吻的姿态。
柳葉兒提上鞋出去, 站在二樓往下看, 陽臺玻璃門似乎沒關, 她心裏“咯噔”一下, 快步下樓查看。
客廳不?見,陽臺上也沒人, 柳葉兒徑直走向衛生間,輕敲了兩下門,“秧秧,你在裏面嗎?”
等待幾秒,沒有回應,柳葉兒壓下門把?手。
林翡光腳蹲在馬桶蓋上,身體蜷縮成很小的一團,頭藏在兩肩之間,角度微偏,看向窗外。
“你怎麽在這裏呀。”柳葉兒摸到她冰涼的臉頰和雙手,“你出來多久了,你都凍僵了。”
她有反應,擡起頭看向柳葉兒,又看向衛生間窗戶,“我在等日?出。”
窗扇是從下往上開的,有一條伸縮的不?鏽鋼滑軌支撐,這個角度看過去,灰綠的山脈上方天空濃雲密布,這是北窗,看不?出日?出,有細雨撲面,空氣冷冽。
柳葉兒把?窗戶關上,打開浴室燈和風暖,取下腳盆放水,林翡的視線只能落到她身上,跟随她雙手時上時下。
燃氣壁挂爐所設置的水溫不?高,柳葉兒還另去廚房燒了壺開水,提過來倒進泡腳桶。
林翡腳冰得要命,被?放進熱水裏時,忍不?住哆嗦兩下,柳葉兒擰了熱毛巾給她擦臉擦手,她很配合,很乖。
“姐姐也泡腳。”林翡說。
“好。”柳葉兒端來塑料小板凳,在桶對面坐下,較林翡瘦小很多的腳掌踩在她腳面上。
林翡骨架不?算大,就?是長,林華玉說她像竹節蟲不?是亂說的,她縮起來很小,展開時也可以很大,鞋子最難買,39都開始嫌小,只能穿帆布鞋和運動鞋。
她的腳瘦瘦長長,腳背血管清晰,有一點凸出的骨頭尖尖,柳葉兒的腳則稍肉些,很軟。
熱水泡得人很舒服,四只腳在桶裏好玩地擠來擠去,林翡笑起來,“你打不?過我。”
柳葉兒老老實實被?她踩着,“我投降啦。”
她十六歲住進林家的老別?墅,每年十月底天氣開始變冷,每晚睡前?外婆都讓張阿姨給她們燒水泡腳。
那時候是一只大木盆,腳踩進去不?會覺得冰,坐在客廳裏的小板凳上,邊看電視邊泡。
開始水很燙,就?踩着盆邊上,不?時蘸兩下又舉起來,慢慢腳能放下去,十來分?鐘身上微微出汗,二十分?鐘渾身血都熱起來,然後?擦幹腳,倒了水跑上樓飛快鑽進被?窩。
從來到九江,沒人監督,也沒什麽興致泡腳。
兩人相擁躺到被?窩,用力呼吸着對方的味道時,柳葉兒感覺回到小時候。
不?同是那時候被?窩已經被?外婆用電熱毯烘得熱熱,她們抱在一起只是好玩,現在是為了取暖。
被?窩裏好涼啊,所以她們只能更加用力抱緊對方。
還有半個小時才到起床上班上學的時間,林翡安靜地閉着眼?睛,柳葉兒手搭在她側躺時塌陷的腰肢,忽然想,如?果外婆知道林翡生病,該多傷心。
外婆身體一年不?如?一年了,去年冬天大病一場,在九江住了半個多月的院,林翡因為忙着賽前?訓練,只有每天中午吃飯休息的時候才能陪她。
晚上十點結束訓練回來,外婆已經撐不?住睡着,也沒辦法跟她說說話,林翡病床邊坐上幾分?鐘就?得下樓打車回家。
從那時候林翡就?說不?想練了,但?誰都沒注意到她的情緒,只覺得她是不?能陪外婆說的氣話。
外婆更加愧疚,覺得自?己耽誤了她的休息時間。人老了就?是這樣,害怕失去作用,害怕自?己成為孩子們的負擔,誠惶誠恐,小心翼翼。
一層一層的重壓,一點一點的累積,家人、同學、教練以及所謂榮譽……
半小時後?,鬧鐘響起,林翡已經恢複正常,開始忙碌的一天。
白天在學校上課,中午在公司午睡,下午放學簡單吃點東西去體育館訓練,直到晚上八點。
柳葉兒到點去接,兩個人一起回家,如?果是周五,有時還會帶她看一場晚電影,出電影院去夜市吃東西,然後?慢慢走回家。
周六全天都得訓練,但?可以早退,下午三四點就?能走。周天休息,通常是全家出動,開車去郊外野炊,山林徒步。
照林華玉的話說,一人生病,全家享福。平時哪能想到這麽多娛樂,周天基本都是睡到下午才起的。
最讓柳葉兒難捱的是晚上,有過第 一次就?有第 二次、第 三次,無數次……
懷揣着忐忑,不?知道林翡什麽時候會靠過來,心中計算着時間和距離,還有她不?知何種程度的需求。
身體翻動時,被?褥發出窸窣的細小動靜,柳葉兒神經立即緊繃,雙手攥拳死揪住睡褲邊,身體硬得像塊石頭。
林翡靠近時,能很明顯感覺到,她意味不?明一聲輕笑,看着柳葉兒咬緊的腮幫,“我是毒蛇嗎。”
柳葉兒驚詫轉頭,身體卻依舊不?敢放松,“什麽?”
“我能吃了你嗎。”林翡說:“我只是想抱抱你。”
柳葉兒雙手放過了睡褲邊,往她那邊挪挪,林翡已經翻身離開,縮到牆邊。
白水鎮的房間床是靠牆的,林翡很喜歡睡在姐姐和牆之間,冬天用被?子把?牆墊着,夏天屈膝把?腿貼上,給自?己布置一個感覺最舒适的小窩。
來到九江,房間布局也按照她舊日?習慣,把?床推到了靠牆的一面。
現在她薄薄一張貼在牆邊,柳葉兒再去找,去摸她的肩膀和手,她也不?理。
“知道你讨厭我。”林翡在被?子裏小聲說,“如?果我沒有生病,你根本不?會回來。”
柳葉兒沉默。
之後?林翡開始疏遠她,生活照舊,但?對話減少,見面時一言不?發,拒絕溝通,弓下腰把?頭藏進肚子裏。
感覺她狀态不?對勁了,柳葉兒逼着她吃藥,什麽也不?說,只是準備好溫水和藥片,執拗地站在她面前?。
“我早點好,你也能早點解脫。”林翡說完,藥片仰頭就?水吞下。
有一陣子沒吃藥了,她反應很強烈,半小時後?開始對着馬桶嘔吐,吐出黃色的膽汁和胃液,感覺胃被?丢進洗衣機按下脫水模式。
柳葉兒守在她身邊不?停給她順背,被?她大力地甩開,之後?她癱jsg倒在地,開始流淚。
積壓的情緒像洪水沖毀了堤壩,她放聲大哭,痛苦蜷縮成一團。
媽媽們不?在家,柳葉兒獨自?為她清洗,她根本不?配合,衣服脫到一半,開始歇斯底裏大叫,試圖用頭撞牆。
“我都說了不?要吃藥!不?要吃藥!”
“不?吃了不?吃了。”柳葉兒用力抱緊她,手掌包裹住她額頭,心痛到無以複加,“我錯了,不?吃藥了,以後?都不?吃了……”
情緒上來的時候林翡根本無法自?控,在學校在體育館都是強忍着,回家就?再也忍不?了,在各處尋找宣洩口,直到失去所有力氣。
熱水澆淋,柳葉兒渾身濕着給她洗澡,她面無表情像是死了,換作誰都沒辦法把?現在的她,和那個總是舉着桃木劍跑得滿頭大汗的小女孩聯系在一起。
打架要贏,比賽要拿第 一,那個争強好勝的林翡像被?抽去了脊梁,怎麽都沒辦法站起來。
房間的玻璃書櫃裏,擺滿林翡這些年大大小小比賽獲得的獎牌、獎杯和榮譽證書。那些東西有什麽用呢,能治好她嗎?
林翡成為柳葉兒一道劃在眼?皮上的傷口,那痛時時刻刻糾纏,讓她永遠對她愧疚。
柳葉兒在學校老師那裏打聽她的情況,她似乎并沒有什麽異常,她還在艱難維系着僅有的一點體面,盡最大可能減少麻煩,所有壞情緒都壓縮在幾平米的衛生間,所有醜态只在最親近的人面前?顯露。
但?她們之間卻越來越遠,到三月下旬的某天,柳葉兒沒在體育館接到她,才知道她下午請了假沒訓練。
柳葉兒回到家,推開門才發現林翡把?自?己東西都收走,搬到了客房。
“秧秧,你給我開開門吶,你怎麽搬走了,你別?把?我關在外面,你有什麽話我們當面說,你別?這樣……”
柳葉兒大力叩門,堅持不?懈敲了五分?鐘,門終于開了,她立即把?腳塞進門縫裏,趁林翡反應不?及,身體快速地滑進去。
房間拉着窗簾,光線晦暗,柳葉兒握住她的手,“為什麽搬走?”
林翡眼?珠遲鈍轉動,嘴角下垂,“我知道你讨厭我。”
“我不?讨厭你。”柳葉兒眼?眶已經紅了,“你是我妹妹,我們一起長大,我怎麽會讨厭你,我知道你病了,我不?會怪你,搬回去吧,這個房間的床沒有靠牆,你睡不?習慣的。”
林翡慢慢把?手抽回來,耷拉着肩膀坐到床邊,“我會習慣的,我快考試了,我想自?己一個人安靜待着,我要考大學。”
她已經認清現實,并且沒有多餘的精力來跟對方周旋,來深談關于愛和親情。
“我會走遠一點。”林翡平靜道。
從柳葉兒一次次抗拒的動作和神情,她明白自?己被?深深厭惡,令人感到惡心。
人與人之間感情的建立需要漫長的時間,需要無數次緊密的依偎,決裂卻通常在瞬間發生,像許許多多無法被?預測的災難。
“我沒有讨厭你。”柳葉兒徒勞地攤開雙手,“我要怎麽跟你說你才能明白。”
林翡說:“我不?明白。”她早已自?顧不?暇。
“我……”柳葉兒無可奈何地看着她。
要怎麽證明我對你的愛,怎麽證明我也在承受跟你一樣的痛苦,我們曾經多麽親密啊,你是我的家人,我生命之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如?手足,如?心髒……
“我愛你,我喜歡你,我不?讨厭你。”
只要你能好起來。
眼?淚滑至唇間,柳葉兒坐到床邊捧起她的臉,吻住她嘴唇,在狹小黑暗的房間,分?享同一份鹹澀,難以界定是需索還是奉獻。
長久的一吻,唇瓣分?離時,柳葉兒看着自?己追随那片傾塌的廢墟,縱身跳入深谷。
林翡平靜注視她,“有時候,我真喜歡看你為難的樣子。”
近乎惡劣的口氣,像居高臨下站在陷阱上方的獵人,面對獵物?的頭破血流,只是輕慢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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