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10 玻璃水霧

方朵回到家裏的時候剛過七點。

夏天過去以後天黑就變得很快,從四點半以後日色西斜,之後每一秒的天光就都在加速收斂。雖然不是撿狗的雨天,但走進小區時,灑在身上的也已經變成前後左右窗戶裏散出的燈光。

陳青沒在備課也沒在畫畫,坐在沙發上用手機看劇——你簡直想不到她身上還會有這麽日常的一面。如果方朵在家的話肯定拐彎抹角都要把電視打開增加背景音,但陳青就是能八風不動地坐在那裏,從表情完全看不出劇情進展到哪一步。

燈也只開了一盞,沙發邊上的落地燈,房東留下的。搬進來之後壞過一次,方朵本來以為陳青沒有發現,沒想到過了兩天又修好了。

黑豆剛才大概是趴在陳青腳邊,已經無聊到開始自己跟自己玩,腦門上的一绺卷毛晃來晃去的,這樣就又有些趣致的好笑。

陳青肯定不會逗狗,不知道小不點是有多委屈。

事實上方朵進門的時候陳青甚至都沒有反應過來。小黑狗倒是一瞬間立起耳朵跑到門口,結果陳青居然還是沒反應,過了會兒才擡起頭:“回來了就吃飯吧。”

……所以到底什麽劇這麽好看。

如果是以前,方朵可能會懷疑陳青其實是在看新聞聯播或者八國峰會,畢竟陳青看八國峰會大概也是這個表情。

但後來事實證明,陳青确實會看最近流行的古裝劇。

也可能是帶着批判的目光進行審美。

在進門的一瞬間屋子裏那種冰紋一樣脆弱的空氣好像被攪動了一下,然後很快地碎裂開去,方朵深吸一口氣,趕緊敲了敲玄關的門框:“等一下等一下等一下。”

然後順便用右腳把就要竄出門外的小黑狗不動聲色地撥回來,反手關門,一系列動作的最後終于從背後拎出抱了一路的塑料袋:“锵锵锵!”

好像突然從荷蘭靜物畫走進紅高粱片場。

陳青終于稍微皺起一點眉頭,從客廳那邊投來一個目光。

然後就聽到方朵很流暢地接下去:“生日快樂!!!”

為什麽會那麽快樂啊。明明是同一盞燈,但兩個人和一個人原來可以差別那麽大。

小姑娘很流暢地從門口走進來,沒有卡頓沒有掉幀,燈光從頭打到腳,全市統一的高中校服其實誰穿都一樣,但是松松垮垮的袖管居然也能晃蕩得有聲有色。

所以放學後鬼鬼祟祟消失那麽久,其實是去做蛋糕了。

“是我們班長推薦的啦。”

小姑娘施施然往桌面上排布自己的成果:“之前她們社團活動,還有贊助的體驗卡。”

差不多有半個班級的同學都去嘗試過,好評率口口相傳。

陳青看着方朵把那個一層一層的包裝盒打開——意外地居然還不錯,據說是從頭到尾親手制作,難怪花了這麽久。

同時又走神想到,所以方朵會參加學校的社團活動嗎。

她自己沒有參加過,并不是不能,只是一種微妙的界限感。過去那所學校的學生社團非常豐富多彩,但對她而言不如說都是一些在未來注定和自己無關的東西——有錢人的世界當然高級而漂亮,但頭頂同一片天空下走出的又已經是千百樣道路。

那個時候她已經在清醒而缜密地思考未來去向,好像從某一個很早的瞬間就蛻變成冷靜獨立的大人,但矛盾的是這一刻又覺得,方朵是應該擁有這一切的。

她養着這個小姑娘,一年一年看她長大,好像理所當然地就應該希望對方快樂、自由,過得好。

不要重蹈覆轍,當然也更加光輝燦爛——哪怕那種聯結感如此微弱,卻又總是在這樣的時刻提醒着自己——

在這一生的某段時光裏,确實存在着這樣一個會跟你一前一後走進家門,一起吃飯、洗臉、逗狗、找不到頭繩,在有限的空間裏團團轉着碰到彼此,又安靜下來各自占據沙發一隅,不需要說話也不需要交流的人。

她們在大多數時間裏兩不相幹,實際上的生命軌跡卻如此交纏。

方朵的蛋糕是很精巧的圓形,只比巴掌大了一點點,用抹茶粉拌的蛋糕胚,刷平奶油之後很用心地撒了巧克力碎,然後順着邊緣插了兩朵棉花糖。

——一些看得出經過精心設計的樸素。

很多人會覺得那種看上去随意的裝飾風格看起來慵懶閑适,但事實是兩朵棉花糖可以插出一百個樣子,而其中九十九種看起來都會顯得很醜。

這也從另一個角度證明了她們确實不是親生姐妹:因為陳青的藝術之路雖然算得上是某種權宜之計下的最優選,但實際上她每門專業課的績點都非常高,不然也沒有辦法接到源源不斷的畫室兼職。

方朵在蛋糕面目揭曉的一瞬間就失去了一些底氣,也可能是因為有陳青在的空間總是讓人下意識地不太敢放肆。明明從外面看每一家窗戶裏透出來的都是一樣的光,但真的走進其中,就又好像萬千奔湧的水流在河底分開細小的汊。

“……還有蠟燭。”

方朵小小心地從那個盒子裏拿出短短的蠟燭包裝。這一刻的餐廳依然沒有開燈,然而客廳落地燈的光線和柔和地散射過來,陳青垂着手,站在那張餐桌邊。

“诶……打火機,先別開燈。”小姑娘自己找了一圈把東西湊齊,用一只手遮着點上了火,才擡頭去看陳青,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哎,怎麽……”

很難形容那一瞬間的感覺,如果說一進門的時候,屋子裏的氛圍只是水面上浮動着的那一層薄薄的冰晶,而陳青甚至在那種狀态裏也是悠游而漂亮的,披散下來的長發好像幽暗河底會一绺绺招搖的草。

而現在陳青只是站在那裏,垂下目光看過來:

“方朵。”她慢慢地問,“我是不是還不知道你的生日是什麽時候。”

這一個戲劇性的夜晚迎來了一個非常戲劇性的結果。方朵走到和客廳連通的那個小陽臺,擡手把卡在軌道上的玻璃窗用力拉上。

冬天的夜晚已經變得料峭,深藍色的天幕倒映着一兩點疏星。

這一刻的地面上當然萬家燈火,橙黃色燈帶綿延成躍動火焰一樣的河流——但是沒有人知道陳青在從郊區學校回來到方朵進門中間的這一段時間裏,在那一盞稀薄的落地燈光下做了什麽。

手機屏幕上的古裝偶像劇還停留在進度條卡頓的那一秒,然後空氣流動燈影鮮活,蠟燭的光點很小地閃爍着,照亮了半個抹茶巧克力小蛋糕。

“姐……”方朵原地轉了兩圈,“體溫計在哪啊??”

在玄關的醫藥箱。

這些東西都是陳青添置的,一件一件分門別類都很齊全,從前沒有意識到,但是方朵在這裏住了這些年,居然真的一次都沒有用到過。

就好像方朵猝然想到,從陳世國的家裏搬出來之後那麽多年,她好像真的就沒有再進過陳青的房間。

而一個總是游刃有餘而高級漂亮的人忽然之間跌入那種脆弱的罅隙,這種角色轉換就總是會變得越發奇妙。

過去陳青的床和書桌都和方朵的家具擺成對角線,但因為沒有多久對方就離開家去念大學,那種共處一室的記憶其實非常稀薄。

另一半房間總是籠在那種淡淡的灰影裏,潔淨,沉寂,一種高級的顆粒感。那一棵植物已經不在那裏,但空氣裏蔓生着它的枝葉。

方朵非常積極地找齊了體溫計和退燒藥,倒好熱水,再把剛剛吹掉蠟燭的小蛋糕搬到床頭櫃上。陳青在五分鐘之前被她拽着塞進了被子裏,床頭的衣架上挂着一件毛絨絨的睡衣,是去年陳青和同事拼團買的。

冬天來了,這樣打在睡衣質料上的燈光就顯得非常柔軟。

陳青的房間依然很簡潔,所有東西分門別類歸置整齊,然而半弧光線從睡衣散射到被面上,就變得飽滿而溫柔。

方朵想起自己的那一件,同款不同色的均碼。因為出租屋熱水器的容量不能支持兩個人前後洗澡,所以有很多的記憶就變成抱着睡衣眼巴巴看着熱水器指示燈一格一格往上跳,陳青在這件事上非常沒有謙讓精神,往往催過一次之後就會抱着自己的衣服先進淋浴間。

印象裏壓在指間的布料非常綿柔,而當陳青水淋淋地從那一片光影裏再次走出來的時候,腳踝就顯得細而白,沒有擦幹的霧氣映在眼睛裏,變成蝸居裏彌漫浮動的那一種水珠。

現在陳青的手腕壓在那一張被面上,非常乖順地含住溫度計,方朵一時間又生出一些豪情。

“這麽大的人了。”她想了想,數落陳青,“冷了都不知道關窗的嗎。”

嗯嗯。陳青不說話,輕輕擡起眼尾掃了她一下。

那種揶揄的意思又非常明顯。

喂。

方朵思考了一下沒想出其他說教的話。還是你們人民教師了不起哈。

但是陳青又很快地碰了碰她的手腕,然後自己把體溫計取下來:

“好了。”

這一句話又說得很千回百轉,一種雜糅了示弱和不由分說的打斷,方朵被震撼了一下,伸手去接體溫計。

然後過了五秒——“這個怎麽看??”

三棱錐水銀柱,對着光居然會左右都看不到刻度,令人震驚。

于是陳青非常順理成章地又露出了那種好笑的表情:“給我。”

接着推推方朵:“水要涼了。”

“再去給我倒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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