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既來之02

夜晚山野的秋風微涼,蟲鳴聲隐約傳來,霁涯感覺自己恍惚了一剎那,又仿佛睡過了整晚。

他動了動指尖,身體發沉,但那陣刺痛來得快去得也快,只剩耳中殘存的嗡鳴。

有什麽東西啄了下他的手,霁涯晃晃腦袋坐起來,發現被他放在凳子上的羽毛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只烏鴉,眼睛是奇異的血紅,踱着步子靠近他,像個大爺似的一扇翅膀掠到他肩上。

“這位鴉兄……”霁涯揉了揉眉心,試圖把烏鴉拿下來,指尖剛一湊近就被啄出個印子,烏鴉人性化地側頭瞥了他一眼,叫了一聲。

霁涯拿出玉簡看看時間,現在已經子時将盡,他的雁書中多了一個名字,幽冥閣雁橋分堂主。

“應該不是被坑的頭疼吧。”霁涯頗為費解地拍拍衣裳推門回屋,運轉靈力調息半晌,也沒查出霁霞君的身體是否患有隐疾,不禁打算把體檢排上日程。

霁涯施了兩個淨塵訣,家徒四壁倒也好收拾,往堅硬的床板上鋪了兩件衣裳,偏頭對烏鴉道:“你難道掉隊了?”

烏鴉往床頭一蹦,大有就這麽盯着霁涯睡的意思。

霁涯沉思片刻,恍然大悟:“他派你監視我。”

被一個男人看着睡覺,想想還有點不好意思。

烏鴉憑借出色的本能從霁涯越來越危險的笑容裏感到不對,它揚起頭警告他,霁涯敏捷地閃開烏鴉的喙,掐着它的脖子從乾坤袋裏拿出個鳥籠,飛快将烏鴉塞進了籠子。

“既然是監視,不知道藺大人能不能聽見我說話。”霁涯把鳥籠拴好,這玩意本來是給泣血鵑準備的,上面有封印,憑這只烏鴉還打不開,“咳咳,九九八高價定制純金套房,奢華尊貴,幹淨整潔,安全防盜,寒舍實在拿不出好東西招待主上的特使,這已經盡我所能,只盼主上莫要見怪才是。”

還在回幽冥閣路上的藺滄鳴眼中紅光閃爍,他從一小塊視野裏看見霁涯虛假的賠笑,還有金閃閃的鳥籠,接着霁涯拎着籠子舉到衣櫃頂上擱下,又翻出一套話本供在鳥籠前,最後在旁邊擺了盞小燈。

藺滄鳴:“……”

藺滄鳴被霁涯周全溫馨的操作氣的哭笑不得,幹脆掐斷了視野,在第二天中午趕回栖州幽冥閣本門。

陰森神秘的建築隐藏在絕谷峭壁之上,霧瘴層疊,怪石嶙峋,蜿蜒小路上裹着濕滑的苔藓,毒蛇蜘蛛随處可見。

藺滄鳴直接控制鴉群往山谷深處飛去,地上往來的男女無不停下腳步躬身拜禮,口稱“恭迎少主”。

藺滄鳴不屑于這個一人之下的地位,山谷深處終年不見天日,陰風呼嘯如有悲號,穿過下一個拐角時風聲又換成婉轉泣訴。

“金風玉露恭迎少主。”幽冥閣正殿門前左右的兩名小童齊齊單膝跪地,“閣主已等候多時,請随屬下入內。”

兩個孩子一男一女,單看外表只有七八歲,笑容軟糯可愛,穿着華貴精細的襖裙長衫,但眼中卻是與外表截然不同的冷靜陰毒。

藺滄鳴泛起一陣厭惡,拉了拉身上鬥篷,踏入這個宛若要塞的魔窟。

奔流的血液似乎都在靜谧的城池裏凍結,穿過數道長廊終于來到大殿,王座上飄着一團藍紫的鬼火,扶手兩旁趴着風騷托腮的骷髅,見到藺滄鳴進來,鬼火微微晃着發出平穩的聲音。

幽冥閣主吩咐:“金風,玉露,下去吧。”

聲音并不像外界猜測的是個癫狂失智的老翁,反而十分輕柔惑人。

“你回來的這麽快,果然還是想念我了嗎?”鬼火跳動兩下,語氣飄飄然起來。

藺滄鳴打了個激靈,直接把指環摘下來抛上王座,精銳隊長的軀體也被他扔到王座臺階之前。

“交易而已,少自作多情。”藺滄鳴冷聲道,“你想讓我回幽冥閣,我滿足你,可不代表我要對你百依百順,叛徒我已替你擒回,你去練功好自為之吧。”

鬼火倏地掉了下去,在座上癱平,光亮也減弱不少,可憐兮兮地說:“滄鳴,我連鎮派秘笈都給你練了,到底哪裏惹你不快?”

“哼,對疑似滅門仇人的邪派閣主,還指望我和你秉燭夜談把酒言歡?你現在把話說清楚,待我确定與你并無仇隙,自然低頭告罪。”藺滄鳴決絕道。

鬼火沉默片刻:“我只能發誓并未害過藺家,我同樣在調查真兇行跡,但對方修為甚至更高于我,精通偃術,我不想在線索不全真相未明時讓你卷入。”

藺滄鳴聞言看了看地上的精銳隊長,如果幽冥閣主所言是真,那豈不是代表對方已經要謀害知情者了?

“你放心,我也不是想演一肩挑恩仇的苦情戲。”鬼火重聚起來往前飄了飄,“等我有确切進展,定會通知你。”

藺滄鳴沉吟一聲,勉強道:“給我個時間。”

“一個月。”幽冥閣主爽快道。

“好,我就再信你這次。”藺滄鳴答應下來,轉身拂袖要走,又想起什麽,回頭警告,“我去雁橋待一個月,無事別來煩我。”

鬼火的尖尖耷拉下來,語氣憂傷的幾乎無人能拒絕:“這麽快就走?都不叫我一聲義父嗎?”

藺滄鳴直接無視了他,用最快的速度離開幽冥閣。

他乘鴉群回轉雁橋,反複攥着拳頭才壓下陣陣煩躁,他反省自己前世太過天真輕信,才被嚴氏當成對付幽冥閣的棋子,誤殺霁霞君仍不得真相,如今他不會再犯同樣的錯誤。

只要一個月時間,他還能等,還能趁此時機将九冥玄陰火練至第六層,屆時便是對上霁霞君也有勝算。

黃昏時分晚風清涼,藺滄鳴心情稍微好了些,又起了興致打算看看霁涯在做什麽。

他閉上眼再睜開,額上青筋一跳,似乎有味道撲面而來。

不久之前,霁涯還躺在院裏乘涼,籬笆角落有棵黃槐,賞花聽風劃拉玉簡好不快哉。

他上午去那三畝水田周圍轉了一圈,沒種過地都能看出這稻田多半絕收,他又去別人的靈田圍觀了一下,只見每隔百米都浮空一道符篆,将靈田保護的嚴嚴實實,不受災害侵擾,更有機關木鳶攜帶某種亮晶晶的粉末在田地上空噴灑。

霁涯攔下一個正在檢查靈田陣法的大兄弟,打聽道:“請問那個法寶哪裏有賣?”

大兄弟直起腰看了看他:“下山去靈谷鋪子買,概不賒賬,免斷尊腿。”

霁涯:“……”告辭。

這是什麽朋克修真,惹不起。

霁涯回去在院裏躺下放空了思想,決定先休息兩天再說,反正幽冥閣還有懸賞任務下發,他也可以走這條路嘛。

至于那三畝地六千斤,摻了金坷垃一樣的要求,還是得投機取巧才能解決。

他懶散地想睡一覺,烏鴉籠子被挂在樹枝上,半夢半醒時突然感覺有人靠近,反射性地睜眼拍出一掌。

掌風揚起來人的頭發,霁涯在差點傷到同事前及時停手,表情一驚致歉道:“不好意思,我有點迷糊了,閣下是?”

那人面露倨傲,穿着幽冥閣的黑紫勁裝制服,一對粗眉看起來有些兇惡:“陸仁,負責監管山北所有佃戶,你小子不懂得過來問好,還要等我親自上門,真有派頭啊。”

霁涯心說你誰,表面誠惶誠恐地拜了拜:“實在對不住,我昨夜剛到,有點水土不服,怕吐您院子裏,這才沒去。”

陸仁噎了一下,不悅道:“少說沒用的廢話,記住,我來這十年了,若是不想被骨灰種菜,就老老實實聽我的。”

霁涯認真地點頭,暗忖你十年都沒升職,居然還好意思到處宣揚。

“跟我走,我得教教你們這些不懂規矩的毛頭小子生存之道。”陸仁眼光輕蔑地一掃,吩咐霁涯跟上。

霁涯亦步亦趨跟在他身後,把烏鴉籠子也提上了,又裝作崇拜地問陸仁:“陸大人乃是此地十年元老,想必名下有不少靈田吧。”

陸仁被吹捧的高興:“當然,此地一半的靈田都是我的。”

霁涯頓時也跟着興奮起來,目标有了,把這個蠢貨的地弄到手,上交六千斤剩下的算富餘,豈不是賺大發。

陸仁還不知道霁涯正用品鑒魚肉的眼神看他,帶霁涯直奔豢養靈獸的圈區。

他用這招卡過不少油水,大多數有點修為的人都受不了幹這樣的髒活,就得每個月上交足夠的費用。

但霁涯幹的熱火朝天。

霁涯把鳥籠擱在關着猛獸的籠邊,烏鴉在籠裏上蹿下跳抗議,霁涯安慰道:“放心,我就算去掏糞,也絕對會讓您視野開闊清晰可見。”

烏鴉:“……”

霁涯利索地刷完了所有籠子,臨走前還給陸仁孝敬了一盒好茶,陸仁心說這別是個傻子吧,目送霁涯歡欣鼓舞地離開。

霁涯散步邊對烏鴉道:“我從來沒這麽近距離接觸過毛絨絨你敢信?不鏟屎的飼主不是好飼主。”

烏鴉:“……”

霁涯又說:“他中飽私囊這麽嚴重,我心好痛啊。”

烏鴉:“……”

霁涯還說:“也不知道藺大人到沒到家,我忘了朝他要個聯絡方式,我這太窮了,鴉兄住的也不舒坦,不知道能不能給我晶卡預付點錢。”

這次烏鴉沒用無語的眼神看他,霁涯愣了愣,若有所感回頭,就看見藺滄鳴裹着鬥篷站在田間小路上,面具換了一張,刻紋古樸葉脈一般,依舊看不見眉眼只露下巴,指尖晃着一棵狗尾巴草,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想借錢?”藺滄鳴道。

“呃,預付月俸,怎麽是借呢。”霁涯不要臉地強調,然後打開鳥籠把烏鴉放出來,“藺大……主上好巧啊,要不跟我回家坐坐?”

“嗯哼。”藺滄鳴一擡手,烏鴉飛過來對他叫了兩聲,融入鬥篷。

霁涯帶着藺滄鳴回屋,給他倒了杯茶。

藺滄鳴一撩衣擺坐下,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心念一動。

理論上來說茶也普通,泡茶的手藝也賊爛,但他卻偏偏又想起霁霞君,霁霞君同樣不會泡茶,明明也是個風雅之人,琴棋書畫無一不精,卻唯獨不通茶藝。

霁涯看着自己的雙手,忽然沉重道:“我想起來了,我剛在陸仁的獸圈裏掏糞還沒洗手。”

“噗——”

藺滄鳴嗆了一口,匆忙別過頭那袖子擋臉,另一只手怒而拍向桌面,本來就空蕩的房間又少了個家具。

“主上息怒。”霁涯真誠地說。

藺滄鳴站起身,盯了他一會兒,語氣一變笑道:“你這月月俸沒了。”

霁涯呼吸一滞,連忙認錯道:“那我洗手了,你快這樣想,說服自己就不惡心了!”

藺滄鳴:“……”

藺滄鳴轉身化作流光直接下山。

霁涯收拾了一下碎掉的桌子,确定藺滄鳴真的走遠之後,才關好房門,把一枚耳夾扣上耳朵。

監聽法寶內傳來腳步聲,不太清晰,但另一端畢竟是放進茶葉盒裏的,不能要求太多。

不多時,談話聲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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