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 易雙01

還念草的形狀在雲圖上越漸清晰,傀師揚手一招,一條管道延伸下來,像柔軟的藤蔓一般落在手裏。

管道末端連着銀色尖錐,一滴粘稠的暗紅血滴順着針尖溢出,傀師娴熟地勾出傳送陣圖,将這滴血放進陣中。

他随後解下玉簡,在微微閃爍的白光中緩聲道:“易雙。”

“我在,先生有何吩咐?”

飄搖的煙絲凝成一面傳音雲圖,易雙恭恭敬敬地垂下頭回道。

“把這滴血煉化一下,仔細查驗,藺滄鳴竟和雲寄書通同一氣,他的血中有蠱,不知還念草的藥效能否還如預期。”傀師皺了皺眉,露出些許憂慮,“既然有了藺滄鳴的下落,我這幾日便會出關,期待你送上的賀禮。”

“我會辦到。”易雙擡頭隔着雲圖望向傀師,眼中是全然的順從和尊敬,毫不猶豫的答應下來,“那我就提前恭喜您大功告成了。”

傀師滿意地點頭,關掉雲圖之前,又叮囑道:“記得小心,你可是我最完美的作品。”

易雙眉梢挑高了些,像是因為這句關懷而感到高興:“是,多謝先生。”

藺滄鳴尚不知偃甲機關帶回的一滴血導致自己暴露了身份,霁涯說出他們中計之後,藺滄鳴略一思索,轉頭看向崔遙。

“這三個偃甲傀儡加上方才屍骨無存的元嬰期暗殺者,若是在你身中劇毒逃離暮靈山時就追上,恐怕你活不到現在。”藺滄鳴沉聲說道。

崔遙雖然想反駁,藺滄鳴這話好似看扁了他,但仔細想想也對,他那時連路都看不清了,敵人居然被他甩開,确實不可思議,他都只以為自己運氣好。

“崔大人,我就長話短說了,我們不久之前曾經搗毀一處非法囚禁修者,用以試驗偃甲機關的偃術師窩點,偃術師的首領便是傀師。”

霁涯簡單總結道:“我們因此與傀師結下梁子,想要找到他的藏身之處,一路調查來到廣裕村,自張老仙翁口中探得傀師親信張二毛的過往經歷,現在我們懷疑傀師的大本營就在暮靈山上,而你之所以到過現場仍然逃脫,是被敵人當成引我們出手,讓我們放松警惕的誘餌。”

“自诩獵人,卻忘了注意背後的殺機。”藺滄鳴懊惱地折起火铳別回腿上,露出幾分急不可待的殺氣,“既然暴露,那也不必再忍,直接上山便是。”

“冷靜一點。”霁涯提醒,“敵暗我明,況且傀師和張二毛實力未明,盲目上去送解決不了問題。”

“我很冷靜。”藺滄鳴扶了扶面具,“有人口口聲聲表達誠意,我何必客氣。”

“也是,我們還有個大佬能叫來壓陣。”霁涯握拳一砸掌心,雖然雲寄書看他不順眼,但大敵當前,想來也不會跟他計較。

藺滄鳴拿起玉簡走遠了些避開崔遙聯絡幽冥閣,崔遙握劍剖開地上三個偃甲追兵胸口,确定了他們全身沒有一點血肉,劍尖一剜這才将衍魂晶挑出來,把有用的東西都裝進乾坤袋。

“崔大人接下來有何打算?”霁涯靠着樹慢悠悠的問。

崔遙理所當然地答道:“既然是你們之間的問題,崔某無意參與,但崔某會用自己的方式調查取證,自然是先去蕪沼,确認是否有失蹤百姓的遺體,讓報官的家屬生能見人死能見屍。”

他剛說完,就忍不住咳嗽兩聲,面露隐忍。

霁涯打量着他,先前的靈藥大概耗得差不多了,想了想過去道:“你知道蕪沼在何處?”

“嗯,修真境內暮靈山的範圍崔某熟悉。”崔遙說,“你們好自為之吧,崔某先行告辭,他日若有需要崔某之處,只要不違道義禮法,崔某定當回報救命之恩。”

霁涯看他站起來,這人态度嚴肅認真,似乎根本不在意自己腳步虛浮,幹脆就飛快地出手攫住崔遙手腕,指尖按上脈門。

崔遙一愣,盡管不認為霁涯是要傷他,但還是反射性的翻手想要掙開。

“別動!我看看你傷勢如何,能不能給我們當個向導。”霁涯提高了聲音,又伸手按在崔遙肩上,順着胸前往下劃了一遍。

崔遙渾身僵硬,右手抵擋着霁涯的動作,直接拆了幾招。

藺滄鳴回來時就看見兩人欲拒還迎欲罷不能欲言又止的詭異畫面,崔遙像在醞釀說辭,推拒間警告霁涯道:“崔某無礙!”

霁涯的視線越過崔遙,沒有半點驚慌,悠哉地放開了崔遙的手腕:“斷了兩根肋骨,又傷了肺,你确定能撐到蕪沼?”

“你管他做什麽。”藺滄鳴有點發堵,知道霁涯是在檢查傷情,但還是不悅地拉下臉,從崔遙身後經過順手把他拽出幾尺遠去。

崔遙一臉莫名地站穩,咬牙道:“你們也去不成,崔某不幹涉你們已是退步,你們卻要來幹涉崔某公務。”

“這怎麽算幹涉呢,你給我們當向導,我們給你做免費保镖。”霁涯笑道,又偏頭對藺滄鳴小聲解釋,“他們既然把屍體扔進‘蕪沼’,我們去盯個梢,想必能見到傀師的人,老大怎麽說?什麽時候來?現在傀師已經在針對我們,拖得久了只怕危險。”

藺滄鳴用餘光瞟着霁涯一開一合的唇,心不在焉地說:“巧了,他有事來修真境,天亮就能到壽河鎮。”

“這麽巧!”霁涯聞言喜道,“沒準兒能一鍋端了傀師,之後咱們再去沉淪……呸,話不能早說。”

崔遙聽着兩人話意,故意模糊了關鍵信息,但似乎是找了個厲害的幫手,他正要說話,霁涯拽了拽藺滄鳴的鬥篷,藺滄鳴就直接向他扔來一個藥瓶。

“帶我們去蕪沼,就算你還上人情。”藺滄鳴說道。

“……好。”崔遙深吸口氣又吐出去,打開藥瓶裏面還剩三枚上品靈藥,他差點又說擇日再還,結果見藺滄鳴正低着頭和霁涯傳音讨論着什麽。

霁涯抿了抿嘴笑起來,不經意地拂平藺滄鳴鬥篷上的毛領,把那些柔軟的絨毛都壓往一個方向,反射的光澤細膩均勻,看着總算舒服下來。

崔遙暗自咽下一枚傷藥,不禁腹诽這麻煩的人情還是到此為止算了,默默把藥瓶裝進乾坤袋。

蕪沼周圍瘴氣環繞,扭曲的老樹纏滿藤條,黯淡的月光透過灰褐色的葉片縫隙,把地面晃成一塊塊支離破碎的鏡子。

崔遙帶兩人禦劍上山,到達蕪沼時已經後半夜,枯木長在泥濘的土地上,水田鼠從潮濕腐爛的空心木樁裏鑽出來,皮毛沾滿泥漿,像個刺猬一樣從崔遙踩着的劍身下竄過,崔遙升起些禦劍高度,又險些被上方的枯枝撞到頭。

“小心,這些老鼠和蛇都是有毒的。”崔遙擡臂攔了一下,示意身後霁涯和藺滄鳴注意,“枯樹裏大多有蟻巢,不要太靠近,還活着的樹上寄生的藤蔓能捕食動物和人,驚動一個整片樹藤都會醒過來,跟緊崔某警惕周圍,有危險崔某會斷後。”

霁涯認真把崔遙的囑咐記下,他越過暮靈山時還真沒經過沼澤,地形複雜,藺滄鳴的鴉群化成凝實的黑羽,像一朵輕薄的烏雲載着兩人穩穩跟在後面。

“這種地方,屍體扔進來不消片刻就被吃幹淨了。”霁涯低聲道,“他們倒是選了個毀屍滅跡的好場地。”

藺滄鳴面具下的眉眼聚起冷怒:“能建起縱生塔,傀師早就喪心病狂,眼中毫無人命的重量了。”

他憤怒之餘又不明白,張伯昀口中的傀師不失正氣手段柔和,對闖進家門的小孩只是在頭上放個花藤警告一下,到底為何會變得殘忍無道,傀師到底找到了什麽答案?

禦劍飛在前面的崔遙職業病似的不時安撫一句注意安全,在蕪沼他也要集中注意,聽見藺滄鳴說話才想起來這兩人或許都比他修為更高。

“難得,有如你們這般的高手也會在意凡人的性命。”崔遙回了下頭感慨,“崔某見過不少前輩同僚,凡人的一生和他們比起來好似貓狗,他們或許不會随便取人性命,但也絕不會為此難過激憤,作為修者只修自己的道,視而不見天下人的道。”

“崔大人之前還看不慣我們。”霁涯笑眯眯的說,“但我們也不是什麽心懷天下的好人,崔大人可別失望。”

“有感而發罷了,若你們行事偏斜,崔某仍要阻止。”崔遙彎腰從一片垂落的枯藤下鑽過,目光落在樹上想等藺滄鳴和霁涯安然通過,卻忽地注意到樹幹上一抹亮色,“……等等!”

“是長命鎖?”霁涯踩着鴉羽輕輕一躍,并指一劃放出佩劍踏上,看見樹杈一堆枯草裏放着塊白色布料,上面還有發黑的銀飾。

“大概是被鳥銜來築巢了。”崔遙捏起長命鎖,掐訣施術在銀飾上一劃,老舊的飾品綻出一點白光,螢火般飄飄搖搖地往遠處飛去,他見狀一喜,“長命鎖的主人還活着!”

越往蕪沼深處便越不好行動,霁涯落回藺滄鳴的鴉羽上,碰了碰他的胳膊道:“清下場。”

藺滄鳴反手壓住霁涯的肩膀,催動鴉羽在半空帶起一串飄落的陰影,繞到崔遙前面道:“我開路,跟上。”

崔遙微微一怔,只見藺滄鳴單手一揮,灑出一蓬星星點點的火苗,幽藍在樹藤叢生的沼澤裏擴散開來,四周宛如鬼域,悄無聲息的燒出一片空地。

沒了擋人視線的障礙,只見不遠處一塊狹窄的泥地裏蜷縮着一道人影,那人踩着一截枯樹的斷面,半個身子倚在歪扭的樹幹上,手裏還握着根枯枝,已然奄奄一息。

“醒一醒,撐住。”崔遙劍如流星疾閃過去,輕聲喊道,檢查他的傷勢才發現他右腿及膝斷去,胸口血肉外翻露着白骨,連骨架下的齒輪都清晰可見,當下握緊了拳頭強忍怒意安撫,“沒事了,執法堂會救你離開。”

那人還是少年模樣,衣衫褴褛,也就十七八歲,迷迷糊糊的醒來,喃喃道:“救我……我不想死,好疼啊……”

藺滄鳴靠近了蹲下,仔細看了看,不知道多少髒器被替換成了偃甲。

霁涯聽他喊疼,也有些于心不忍,別過眼嘆道:“有合适的藥嗎?”

藺滄鳴試探少年的脈搏後搖頭:“他承受不住靈藥,趕快送醫吧,還有救。”

“別怕,崔某這就帶你回家。”崔遙自乾坤袋裏拿出件外衣給少年披上,把長命鎖給他看了看:“小兄弟可是張平?這是你的東西吧,你的妹妹張燕還在等你。”

張平聽見張燕的名字,愣了一下,眼神終于聚起一點光彩,虛弱地抓住了崔遙:“您是……執法堂的大人嗎?我妹妹還好嗎?”

“是,榕城執法堂總捕崔遙,有令牌在此,小兄弟不用緊張。”崔遙把腰間令牌取下給他看了一眼,抱起張平轉頭對藺滄鳴道,“崔某已帶你們前來蕪沼,救人要緊崔某先回,你們自便吧。”

“等等。”藺滄鳴攔住他,“我還有話要問他,我載你們去醫館。”

“多謝閣下義舉。”崔遙此時也不客套,剛要将張平放到鴉羽上安置,一枚雪亮的飛刀倏然從兩人中間掠過。

崔遙不得不抱着張平和藺滄鳴各退一步,飛刀在空中轉了個彎兒,霁涯抽出佩劍擋下,劍身卻在一瞬間便裂開細紋。

“有高手!各自小心!”霁涯直接化出藏虹,并起食中二指一抹劍刃,碧色劍影瞬息化成無數細碎劍芒,如青竹翠葉般卷向飛刀,将它寸寸削掉。

“藺滄鳴,你連藺家正道的風骨驕傲都扔到九霄雲外了嗎?藺庭洲直到死前都拒絕将還念草交給我們,可你卻将自己送上幽冥閣。”控制飛刀的人在暗中現身,踏在空中如履平地,正是傀師的助手。

崔遙聞言詫異扭頭,難以置信道:“藺家?藺家公子沒死?”

藺滄鳴臉色一白,随即恨怒一并升起直沖天靈,藺家燒起的熊熊烈火和漫天箭雨又出現在眼前,他抽出火铳淩空一甩扣下扳機,三枚彈藥直接封死傀師助手周身方位。

“輪不到你來大放厥詞,為藺家償命來!”藺滄鳴眼中燃起火光,詭谲的藍紫色漫上面具,将火铳交到左手,從霁涯手裏奪過藏虹劍,宛如索命修羅閃身沖向傀師助手。

霁涯攔他不及,一邊注意着戰局一邊拿玉簡聯絡靳笙,直接将地形定位和傳音發過去,催促道:“靳兄到了嗎!速來擒人!”

張平又昏迷過去,崔遙擔憂他的狀況,又覺得現在走不合适,猶豫間霁涯沖他喊道:“沒你的事,你先走!”

崔遙眉頭緊蹙:“崔某是執法堂總捕,豈能……”

“你修真境執法堂關我們南疆人什麽事!”霁涯沒了劍也不敢貿然上前,扣着雷訣遠遠幫藺滄鳴掠陣。

“他不是藺家公子嗎?什麽南疆人。”崔遙有點蒙。

“那瀚城的公子關你穎州嚴氏什麽事,總之你趕緊走吧。”霁涯催他,正狠狠心要上去幫忙,藺滄鳴手中藏虹卻陡然被傀師助理死死握住,冥火燒上手臂也傷不了他分毫。

“即便入了幽冥閣,你的進步也不過如此。”傀師助理嗤笑一聲,揚頭面露高傲,右手腕上皮膚突然綻開幾道口子,寒光閃過,細密的長針電射而出。

藺滄鳴抽不出藏虹劍,心急之下只能松手,移形換位退到霁涯身旁,霁涯心念一動直接收起藏虹,拽着藺滄鳴朝傀師助理轟下幾道雷訣,直接踏空跑路。

“閣主就快帶人到了,別拗聽話,先走,張二毛最起碼合體期,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霁涯邊拉人跑邊勸。

藺滄鳴的手腕被捏的發痛,他稍稍冷靜了些,發現霁涯額上見汗,表情前所未有的緊張凝重。

“……我明白,我知道。”藺滄鳴阖了下眼,艱難地應了一聲。

傀師助理身影幾個閃動就拉近了距離,甚至還游刃有餘的哼道:“我早舍棄那個名字,你們該稱我易雙。”

“誰管你單雙,厚顏無恥碰瓷捆綁傀師,指不定人家多嫌棄你。”霁涯抽空回頭罵道,暗中松手推了藺滄鳴一下,“有本事讓易孤行當你幹爹,姓的名正言順啊。”

“你找死!”傀師助理臉色一變,殺氣四溢地揚手拍出一掌,掌風掃過靈力撼動,四野皆摧。

藺滄鳴踏着黑羽躍出數丈,卻發現霁涯有意激怒傀師助理,讓他先走給他斷後,他又忍不住惱恨自己無能,旋身沖回去擋在霁涯面前。

兩人全力撐住屏障才擋下這一掌,霁涯急道:“讓你走你就走,別把場面搞狗血了好不好!”

“要走一起走。”藺滄鳴沉聲冷道。

霁涯掩面嘆氣:“完了,你到底還是說出這句話了。”

他們正打算破釜沉舟背水一戰,在雲寄書趕來前和傀師助理拼個魚死網破,斜裏掠來一道白光,有什麽東西抛了過來。

霁涯伸手接了,只見昏過去的張平已經被簡單包紮好了傷口,他抱着張平看見崔遙立在他們和傀師助理之間,提劍斜指毫無懼意。

“帶他先走,我斷後。”崔遙震聲道。“執法堂不容奸邪放肆。”

“哦?我本來還懶得管你。”傀師助理意外地揚了下眉,“但你若執意送死,我也不會手軟。”

霁涯愣了愣,崔遙一身靈力提直巅峰,衣袂無風自動。

“走。”藺滄鳴當即拽住霁涯衣袖閃身撤退。

“你看,他們根本不在意你。”傀師助理攤了下手,“人就是這麽惡心,你白白葬身此地,他們也逃不過。”

“崔某可死。”崔遙不為所動,“無人在意崔某更好,崔某亦無需他人在意,這條命若能換得無辜之人安然,便不枉執法堂之職。”

傀師助理嘆了一聲,失去耐心道:“那你就去死吧。”

霁涯和藺滄鳴帶着張平全速離開,張平的傷勢再拖不得,霁涯心中郁結,忍不住運起術法向身後靈力爆發的一點望去。

崔遙人在半空,手中佩劍松松落下,一條帶着尖刺的長鞭透過左胸心口,将他高高挑起,又随意甩了下去。

“別看了。”藺滄鳴啞聲道。

霁涯偏了下頭,發現他摘了面具臉色陰沉,嘴角溢出一縷咬破舌尖流下的暗色血線。

作者有話要說:小明又·掉馬了,師尊還會遠嗎_(:з」∠)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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