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 不屈的靈魂

“真正的黃沙城,早已經沒人居住了。”魚初月喃喃道。

殘垣斷壁,黃沙半掩。

荒涼、破敗。

這樣的景象,與那兩道沙妖制造的屍骨壕溝才算是‘相得益彰’,再沒有違和感了。

她動了動手指,凝出兩尾小紅魚,交到崔敗手中。

此刻二人站立的地方,正是崔敗倒下的那裏。

她的心髒重重一酸,旋即,泛起了濃濃的甜。崔敗本可以輕松擊殺掠奪者,但他卻甘願身受重傷,用最溫柔的手在身後推着她,讓她用自己的眼睛看見真相,用自己的力量為自己複仇。

他徹底解開了她的心結。

她站定,攥住他的手。

崔敗側身:“嗯?”

她抿了抿唇,微微踮腳,擡起雙臂勾住了他的脖頸。

“崔敗……”

她湊上前,緩緩用自己的鼻尖觸着他的鼻尖。

雙唇若即若離。

他身軀微僵,沒有貿然去攬她,只垂眸凝視她的眼睛。

“成親的事,還作數麽?”她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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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

就在他以為她要吻上來時,她的唇卻如蜻蜓點水一般,輕觸着他,掠到一旁。

那對花瓣一般美麗飽滿的紅唇繞過他的臉,湊到了他的耳畔。

她吐氣如蘭:“夫妻在床帏之間,當不用再守着夫子的規矩了吧?”

崔敗平靜的表情猛然裂開。

瞳仁微震,他啞聲開口:“什麽?”

她卻不再說第二遍了,狡黠地笑着,松開他,像一尾從掌心溜走的小魚一樣,掠到了前方。

“大師兄快點!遲了說不定會出人命的!”

崔敗輕笑出聲,眉頭微微一動,掠到她的身邊。

“不用守任何規矩。”他意味深長地回道。

二人踏入傾塌的城主府。

掠奪者逃到這裏,肯定會找一個安全的地方藏好身軀,然後再神魂離體進入本源境中布置殺局。

魚初月東張西望:“唔……看不出什麽痕跡呢。”

他便知道她心不在焉。

他低低輕笑着,牽住她的手,拖着她穿過重重斷壁,很快就找到了一間完好的密封地下室。

“铮——”

長劍出鞘,削鐵如泥。

暗鎖‘铛啷’落地,崔敗反!反手用劍柄抵開了密室的門,陽光順着臺階灑下去,照清地下室中的景象。

少年攤着四肢,垂着頭,倚着牆壁坐在那裏。崔、魚二人的身體擋住了光線,影子罩在少年身上,面容看不真切。

崔敗攬住魚初月,衣袂飛揚,徑直掠了下去。

魚初月有些緊張地注視着面前的黑衣少年。

這個人和她一樣,被掠奪者占了身軀,毀掉了家園。如今得以重見天日,也不知情緒會不會崩潰。

崔敗踏前一步。

只見少年身體一顫,下意識地舉起手,護在身前。漂亮英俊的面龐上,肌肉不斷輕輕抽搐,神色抗拒驚恐,獨目中,瞳仁縮成了針尖,眼球震顫。

他在害怕!

魚初月揚起真誠友善的笑臉,正要溫聲安撫一二,忽然感覺哪裏有點不對勁。

當初她痛恨瑤月,在瑤月被第一仙尊一劍斬飛時,她心中的痛快簡直沖破雲霄,只恨不能為仙尊大人肝腦塗地。

同理,殷加行看見她和崔敗,多多少少總該表現出些感激才對,怎麽會是驚恐害怕?

她望向崔敗。

只見崔敗依舊繃着那張冰山臉,語氣平靜地說道:“殷加行,黃沙城主殷固鵬的次子,生母是一名舞姬,母子二人長期受城主正妻虐待,衣食住所連城中馬奴都不如。”

魚初月怔怔地張口望着他。

崔敗接住呆魚的眼神,唇角不禁微微一彎,偏過頭,以袖掩口,悄聲解釋道:“我取孔雀綠的時候順便打聽了消息。”

竊竊私語的模樣,像極了學堂上交頭接耳遞小話的學生。

魚初月心底泛起涼絲絲的甜意,彎了眼沖他笑。

崔敗放下寬袖,一臉正色地繼續說道:“殷加行七歲那年,黃沙城主殷固鵬的長子因病去世,而殷固鵬早年過于放縱,已不能再行人道。夫婦二人商議之後,決定去母留子,殺死舞姬,将殷加行當作繼承人培養。”

坐在牆角的少年慢慢擡起了眼睛,眸中有慌亂和陰鸷一掠而過。

崔敗不為所動,用冰冷無情的聲音繼續說道:“殷加行失去生母,被仇人撫養長大。親爹不疼,主母磋磨。怨和恨只能深埋心底,平日見到那二人,還需刻意阿谀。外人以為少城主錦衣玉食好不風光,只有你自己知道每日如履薄冰被仇恨灼心是什麽滋味。”

魚初月目光複雜地望着角落裏的少年。

長相漂亮,身世悲慘。難怪掠奪者挑中了他。

這樣一個人,确實很容易讓人同情,進而心生好感。掠奪者占據這具身軀之後,加深了殷加行的‘人設’,把一個心理扭曲、陰暗、執念深重的少年演繹得淋漓盡致。

一層一層剝開他的過往,會發現他遠比自己想象中更加悲慘。

他的種種“壞”,仿佛忽然有跡可循,讓人不自覺地因為曾經對他有過誤解而心生愧疚。

用愛溫暖陰暗扭曲的心靈,這是善良人的天性使然。

‘唔……我好像一點兒都不善良,所以完全沒有上當。’魚初月暗暗點了點頭。

崔敗繼續無情揭穿:“所以在掠奪者找上你的時候,你心甘情願把身體拱手相讓。他許諾你什麽?替你殺了殷固鵬夫婦,然後帶你踏上通天之路,成就無邊霸業?”

殷加行的神色更加驚恐駭然。畢竟只是個十七八歲的少年郎,縱然滿心陰郁仇恨,到底道行還是淺了些。他嘴唇顫抖,失聲道:“你……怎麽知道!”

崔敗瞥她:“調皮。”

語氣無奈而寵溺。

——

魚初月嘿嘿一笑,往前一跳,蹲到了殷加行面前。

“你看見我和崔敗時,害怕了,怕得真情實感。結合你的身世一想,便能猜個八九不離十咯。”魚初月微眯着眼睛,道,“所以,沙妖重千尺其實是你和掠奪者故意引來的,既報你生母之仇,又正好與我‘同病相憐’。到了天極宗之後,掠奪者本沒必要殺死那只大鵬妖,但因為你恨你生父殷固鵬,所以遷怒了那只倒黴的大鵬。”

她站了起來,輕輕一哂:“掠奪者倒是挺寵你的。想必挨了崔敗一劍之後,他已經沒有能力徹底霸占別人的軀體了,只能選擇與你合作。”

這般說着,臉上不禁露出些郁郁之色。

倘若當初她有機會選擇的話,無論對方說得多麽天花亂墜,她也根本不會上當。自小她便知道,那些張口就畫大餅的,個個都是江湖騙子。

她才不會上這種鬼當。

誘餌背後,總藏着陷阱就對了。

魚初月心中頗有些唏噓。她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殷加行,見他的獨目中隐約閃爍着不甘和恐懼,顯然是在恨他們壞了他的好事,同時又害怕他們會對他下手。

“你們不會殺我吧?”殷加行果然小心地道,“那些事情都是他做的,與我無關。放了我,我從來沒做過壞事,以後我就做個普通人,随便找個地方安安生生過日子。”

“濯日子的元血和修為藏在哪裏?”崔敗冷冷地掃視他。

殷加行瞳仁驟縮,身體瞬間繃緊。

殷加行倔強地抿住了唇。

曾經滄海難為水,他既見識到了仙域花花世界,又嘗試過聖級的澎湃元力,心早已比天還高。此刻忽然要他交出一切,重新變得一無所有,他又如何甘心。

“你們殺了我吧。”他決定搏一搏,“殺了我,大家一拍兩散,那份機緣就讓我帶到地府去,誰也別想要!”

“或者……”獨目中閃爍着孤注一擲的光,“接納我進入宗門,全力助我修煉,待我踏足聖階,我自會還一份同等的機緣給你們。是雞飛蛋打,還是把目光放長遠,你們自己選吧!”

殷加行把唇抿得發白,眸光更加堅毅:“反正我光腳的不怕穿鞋的,殺了我,你們什麽也得不到。籌碼在我手中,我才是莊家,我說了算。”

魚初月瞪着他:“我一直以為自己臉皮夠厚,沒想到一山還有一山高!”

——

殷加行絲毫也不慚愧,反倒像是吃了定心丸一般,一副運籌帷幄的模樣,漂亮的臉龐在陰影中隐隐發光,他道:“承讓。”

魚初月:“……”這小子,論讨厭程度,比起掠奪者也不遑多讓。

她瞪着他,眼珠時不時轉上一轉。

“魚,出來。”崔敗冷冷淡淡地發聲,負起手,踏出地下室。

魚初月屁颠颠跟上去。

見他背對着她一動不動,她便主動繞過去,彎着腰,側着頭,像魚一樣看着他:“大師兄?”

“他很好看?”崔敗問。

魚初月驀地心虛:“當然沒有大師兄好看。”

“沒有我好看,也不要盯着看。”

魚初月:“…!……哎。”

他淡淡地瞥過來:“有意見?”

“沒有。”魚初月趕緊立正,很正經地眨了眨眼睛。

“嗯,”崔敗伸出手,“蘑菇。”

崔敗點頭:“嗯。”

“這玩意兒到底是什麽呢?”魚初月捉住蘑菇杆,将它遞向崔敗。

“能量體制造的人設。”崔敗半點遲疑都無,“口無遮攔的話痨。最容易讓人信任。”

魚初月重重點頭:“大師兄英明!”

“那不行,我們要成親的,不行亂了輩份。”魚初月道。

他輕笑出聲,擡起手來摁了摁她的腦袋。

——

“真是個魚。”

他把蘑菇抓在手中。失去了掠奪者的控制,它就像一架待命的器械,每隔幾息晃一晃破爛的蘑菇帽,不開腔了。

魚初月眨巴着眼看它:“現在怎麽用它?”

崔敗意味深長:“油炸?”

魚初月:“唔……等等!”

她忽然變了臉:“劫是你的劫身,那你明知道我和劫什麽都沒有,你還借故欺負我!”

崔敗瞥她一眼:“不是說過麽,他很喜歡你。”

“那也不關我的事……嗯?”魚初月脖頸一縮,揪着衣角,眼睛斜着他,笑了,“唔……大師兄,劫不就是你麽,你就喜歡我這調調。”

崔敗清了清嗓:“注意形象。”

魚初月瞥着他笑:“我就是個魚,要什麽形象。劫對我一見鐘情,四舍五入那就是大師兄你對我一見鐘情。”

如今心結已解,她看明白了自己的心意,整個人大膽了許多——反正這會兒崔敗也不可能對她做什麽奇奇怪怪的事情,倒不如把嘴瘾過個痛快。

崔敗:“……”

他決定先辦正事。

他捏着蘑菇,假模假樣地走到一邊,耳朵泛起淡淡的紅。

定定神,掌心漸漸燃起了冰焰。

“啊啊啊啊啊啊——”蘑菇厲聲慘叫。

魚初月驚恐地盯大了眼睛:“控制它的掠奪者都已經沒了,這就是一團無主能量體,它竟然還會痛的嗎?”

崔敗輕笑:“做出五感,才騙得過你。”

魚初月!月緩緩吐出一口長氣:“真是……難以想象。”

那個世界掌握的力量,已近乎于‘神’了。

蘑菇的慘叫聲很快變形融化,徹底消失。

它被崔敗煉化,變成了小小一團金屬質感的光芒,融入他的身體。

魚初月重重點頭:“嗯!我盯着殷加行,別讓他跑了!”

崔敗手一揚,晶瑩通透的霜花‘叮叮當當’地封住了那間密室。

他瞥了她一眼,意味深長地說道:“不必盯着。就在這裏等。”

魚初月很無辜地沖着他眨了眨眼睛,低低地嘀咕:“大師兄是醋壇子裏種出來的花麽……”

他行事幹脆利落,當即盤膝坐下,開始用神念滲透那團金屬質感的光芒。

魚初月閑來無事,瞥了瞥一動不動的崔敗,思忖片刻,從芥子戒中掏出那本《一夕成仙:負心夫君受死吧!》,津津有味地讀了起來。

——

畢竟是能讓濯日子沉迷的話本,定有其可取之處。

通讀一遍之後,魚初月驚訝地發現,這竟是個殘本——說殘本也不恰當,話本的女主角一路披荊斬棘,經歷種種磨煉,終于殺上仙界,找到了當初為了仙緣棄她而去,還險些害死她性命的那個負心狗男人。

本是女主角将負心人狠狠踩在腳底的巅峰時刻,不料這話本竟戛然而止,寫到仙子直斥那負心狗賊姓名時,便那麽突兀地結束了。

狗賊是誰?

魚初月難以置信地往回翻了翻,又往後翻了翻,把底頁每一處旮旯角都尋了個遍。

還真沒下文了。

“良心呢?!”她幽怨地合上話本,恨恨瞪着它,“作者你的良心被狗吃了?!”

她有些不服氣,忍不住翻回第一頁,又重新讀了起來。

許多話本都會故意把種種線索藏在前文之中,沒留神細看的話很容易錯過。

魚初月又讀了一遍,這一回,她特地留意了話本女主角在回憶中提到那個負心夫君時的種種細節。

她吃驚地發現,那個負心的男人好像根本沒什麽魅力,就是個一心向道,煉劍成癡的狂熱修真者,為人方正刻板,除了抛棄妻子差點害了她性命之外,這個男子當真是普通到讓人提不起任何興趣。

整個本子裏面精彩的地方,全是女主角的種種機!緣際遇。她很有魅力,令人神往。

一柄如意劍,驚豔三界,震爍古今。

“濯日子是迷上了這位女劍仙吧……”魚初月合上話本,撫了撫書封上的如意劍,“咦?方正刻板,練劍成癡?這怎麽有些像……濯日子!”

魚初月心髒狂跳不止。

濯日子走火入魔,該不會和這個有關吧?從這話本開始,便被人設計了!

越想越覺得可能性非常大。

在她看話本看出了心得時,崔敗也緩緩睜開了眼睛,眸中輕輕閃過一線金屬質感的光芒。

“呵。”

他慢條斯理地起身,随手把捧着話本的魚初月也拽起來,施兩個清塵訣整理了衣裳,然後撤去禁制,放出殷加行。

殷加行揚着下颌,刻意擺出一副篤定別人拿他沒轍的模樣,其實他還是怕了,掩在袖中的手輕輕地顫抖着。

——

“能量體。”

崔敗擡了擡手,食指指尖浮起了奇異的晃動波紋,波紋蕩開,觸到殷加行,便見他的頭顱中爆發出耀眼的金屬白光,那光芒穿透性極強,被它由內而外照着,殷加行的頭骨和五官變得透明,清晰地映出了裏面那個形狀奇異的多面體。

“你,你對我做了什麽!”殷加行像是頂着個明亮的燈籠,踉跄幾步,自己踩了自己的腳。

魚初月饒有興致地看着多面體內部一團氤氲的金紅濃霧,問道:“大師兄,那團紅紅的,便是濯日子聖人的元血和靈氣吧?”

“嗯。”

“那可有辦法将它取出來?”

“不急。”崔敗淡然道,“此刻方外之戰正是危急關頭,對于侵略者來說,最方便的結束戰争的方式,便是解決了我們這個攔路的世界,然後使用高維打擊消滅反抗軍。所以他們不會放棄這裏,而是繼續派出核心精銳來執行任務,首要目标,便是找回這團能量體。”

魚初月雖然聽不懂那些奇奇怪怪的術語,但她很容易就抓住了問題的關鍵:“所以,殷加行身上的能量體便是誘餌,我們正好布置陷阱,守株待兔,叫掠奪者有來無回。這麽說來,殷加行豈不是成了英雄?冒着生命危險來做餌,可敬可敬。”

她笑吟吟地望向獨目逐漸呆滞的少年。

崔!崔敗五指一并,能量體收斂了光芒,靜靜地沉寂在殷加行的識海中。

“什麽意思?你們別想诳我。”殷加行警惕地倒退一步。

崔敗冷淡瞥過一眼,廣袖拂過,殷加行陷入沉眠。

他拎起他,偏頭:“走。”

崔敗見她絨毛都豎了起來,心中不禁有些好笑也有些心疼,他伸手将她攬進了懷裏,道:“安心。畢竟有世界規則限制,此間有一個能量體已是極限,後來者無法攜帶能量源,只能是強度極高的魂體只身前來。只要不讓它得到能量體,它便沒有奪舍之力。”

魚初月思忖片刻,略有些遲疑地問道:“所以……大師兄,簡單地說,他們即将派來的,是鬼麽?”

崔敗:“……”

好像很有道理的樣子。

“我不怕!”魚初月挺了挺自己的小胸脯,“他們往我們的世界裏塞鬼,一定要耗費許多力量吧?”

“嗯。”

——

“所以,我們只要拖住,将鬼一只一只摁死,是不是就能給外面的反抗軍減輕許多壓力?”魚初月雙眼冒着光。

雖然素昧平生,但自從得知世間某一處有那樣一群人之後,她便覺得自己也是其中一員。有些感情,仿佛天然便可以超越時間和空間而存在。

不屈的靈魂,惺惺相惜。

崔敗定定看了她一會兒,伸出手,将她攬到了身前。

“待你修為足夠高,我便帶你出去。”

魚初月心頭微驚,下意識地想要擡頭望他,卻被他摁住了腦袋,将她摁在他結實的胸膛上。

好聞的男子氣息令她心跳加速,她下意識地微阖雙眼,用額頭輕輕地蹭他。

“嗯?等等,”她皺起眉頭,“不對啊。殷加行從一開始便在設計我,那個時候,我還沒有遇上大柳樹啊。他為什麽說世界本源在我身上?”

她一邊奇怪地嘀咕,一邊漫不經心地揚起小臉,望向崔敗。

只見崔敗瞳仁收縮,八風不動的表情微微破裂,眸中浮起了一絲複雜。

他緩緩開口,聲音僵硬,沒回答她的問題,卻反問她:“魚,你有沒有想過,我的劫身為何會是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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