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 崔敗的身份

魚初月一時沒能反應過來玉華子在說什麽。

分明每一個字都聽得清清楚楚,但整句話連起來,她卻聽不懂了。

崔敗是滅世兇器?

她怔怔地望着近在咫尺的三位聖人,腦海中浮起的第一個念頭是——他們都叛了嗎?!

只見長生子尴尬地笑了笑,兩只手放在身前絞啊絞,谄笑着說道:“這一定是純虛子失心瘋,胡說八道,對吧師尊?呵呵,呵呵呵,敢說師尊不是人,純虛子真是大逆不道,真是瘋了!”

三人之中,只有頂着一頭綠發的濯日子看起來比較平靜,方臉稍有一點糾結,眸光倒是越來越堅毅,他重重一拱手,垂頭道:“只要師尊一句話,弟子便無條件信您!”

魚初月順着三人的目光,也将視線投向了崔敗。

他的眸光有些發空。

漫天雷電映得他俊美的臉龐忽明忽滅,像是晃眼間便會變成泡沫,消失在世間一般。

魚初月心頭微悸,下意識地尋到了他的手,牽上去。

想了想還是不放心,把五指一根一根扣入他的指間。

玉華子再度直言:“望師尊給我等一個明确的答複!還有,純虛子控訴師尊殺害了無妄祖師……”

長生子急急扯她衣袖打斷了她:“閉嘴,這種屁話你也拿來問師尊!”

四聖之中,長生子顯然是與崔敗走得最近的。事發之前,也只有長生子知道崔敗的身份,足見崔敗對他的信任。

魚初月不自覺地攥緊了五指。

崔敗偏過頭,看她。

她心尖一悸,轉過臉,怔怔地望着他。

他的手指微微發力,将她柔軟小手揉進了掌心,長眸低垂,目光古井無波。

他問:“你覺得呢?”

魚初月的心髒再度詭異地跳了跳,腿忽然有一點發軟。

這一刻的崔敗,陌生極了,陌生得令她有些害怕。

種種不可思議瞬間彙集在她的眼前,凝在了雷電之下異常蒼白俊美的面龐上。

她動了動嘴唇,腦子一抽,說道:“我都喜歡。”

崔敗:“……”

他一下子忘了原本要說什麽。

他笑了起來。

笑得彎下了腰,像極了本源境中笑到根須打卷的食人花。

他還攥着她的手,他把她扯得踉跄一步摔在了他的身上。他!他弓着背,額頭撞上她的鎖骨,他順勢重重蹭她,像是要把她摁到他身體裏面去一樣。

半晌,在三聖複雜的目光注視下,崔敗慢吞吞擡起了臉。

長眸一掠,很無所謂地掃過三人,順便掃了一眼四象陣中的純虛子。

他扯了扯唇,慢條斯理地開口了:“是。我是劍。天極劍,就是我,我是劍魂,無心無情的劍魂。能夠摧毀世界本源的兇物,是我。”

三聖齊齊吸了一口氣。

魚初月倒是不算太震驚,反而覺着‘哦,原來如此’,那顆不着邊際地懸起來的心,終于落到了實地。

他一直說他不是好人。她知道那肯定不是什麽鬼自謙——崔敗從來也不是一個謙虛的人。

她一直就知道,他的身上肯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原來是這樣。

滅世兇器啊……

難怪他可以召出劍來,把毀滅大柳樹世界的黑色光劍和化虛為實世界的地衣、還有掠奪者的戟,通通吞噬。

原來它們是同類。

她怔怔地望向四象陣下方正在庇護天極宗門人的天極神劍本體。

他是兇器,但他也是最強的守護。

崔敗淡淡地瞥了她一眼,擡起手,輕輕撫着她的臉頰。指尖若即若離,就像柳樹的飄絮一般,冰冰涼涼、斷斷續續地碰觸着她。

他的聲音輕若耳語:“我是滅世兇器。你,不打算逃開嗎?”

這一刻,她竟在他古井無波的黑眸之中看出了一絲脆弱。

天生便是毀滅之劍。

縱然他再強大,這也是無可改變的事實,他不是人,哪怕他裝得再像,終究不是人。

她心疼地凝視着他。

想起在黃沙之城,他不惜重傷自己的神魂,也要助她看清真相、親手複仇。又想起他毫不遲疑地斷了劍,将劍髓分她一半——當初便已令她心疼感動,如今知道劍就是他自己,她的心更是像被沾了蜜的刀子瘋狂切割。

他真的像劍,一往無前的劍。

他對她好,便好到了極致。

多麽純樸的劍啊。

她的眼睛裏湧起了淚水,模糊了他俊美的容顏。

“我為什麽要逃?”她啞着聲道,“劍怎麽了?我就喜歡你像劍。你是世間最強的劍,最好的劍,和你在一起,每時每刻我都那麽安心,我為什麽要怕這麽好的你?”

——

崔敗瞳仁一顫,唇角不自覺地勾了起來,他道:“好。”

魚初月轉向三聖,大聲說道:“崔敗若是有心滅世,此刻這裏,誰也別想站着!”

她激動之下,向前踏出一大步,金翅大鵬很及時地聳起了翅根,保護她不掉下去。

崔敗不動聲色挑挑眉,給這大鵬記下了一功。

漫天落雷與撕天裂地的狂暴亂流中,守護者之域中的劍影如砥柱一般,庇護滿宗門人。

長生子三人對視片刻,齊齊點頭:“天極神劍守護世間,有目共睹。如此,對您的身份,我等心中再無疑惑。之前也只是想要一個明白,若有冒犯,還望師尊恕罪!那無妄祖師之事……”

崔敗偏頭望向三聖,一本正經地說道:“無妄确實是我殺的。我修成人身,但我不知道如何做人。是他教我。最後那一日,他讓我殺他,他說殺了他,我才會變成真正的人,這也是他一直以來的期望,他期待我變成他期望的人。那是他真正的願望,他為我付出良多,我自當滿足他的願望。”

雖然聽起來很像話本裏大反派的說辭,但魚初月知道,這确實是一把劍該有的思維方式。

崔敗并沒有理會純虛子,他的神色略有一絲茫然,他望向魚初月,仿佛只願聽她一人說話。

他說:“但是我殺了無妄之後,并沒有變成真正的人。我可能令他失望了。他死去之後,我并沒有感覺到所謂的,人類的情緒。不過,在他臨死之前我答應了他,守着他那些規矩,做一個……”

他垂頭看了看一絲不茍的自己,道:“這樣的人。”

“魚,你可信我?”他問。

魚初月完全沒有猶豫地點了頭:“我信你。”

“滑天下之大稽!”純虛子聲如洪鐘,“這種屁話,真就只能騙騙初出茅廬,為愛丢了腦子的蠢女人!”

話音未落,便見長生子白發飛揚,挺起了身板:“我信師尊!”

濯日子一臉正色:“吾亦信!”

玉華子望向魚初月,唇角勾起笑容!容:“我信小魚兒。”

純虛子的表情像是被豬咬了。

“好啊好啊,他不是人,你們無所謂。他欺師滅祖,你們也無所謂!那,第一仙尊崔敗,你敢不敢當着所有人的面,說說你差點兒摧毀了世界本源的那事兒啊!”

崔敗臉上的懶散收斂起來,黑眸微沉,難得地露出一絲殺氣:“你怎知曉。”

“沒有必要。”崔敗道,“與我作對的人,都要死。”

此言一出,懸在一旁的三聖不禁齊齊抽了下嘴角。

這話說得也太直白,太反派了一點吧……

魚初月的心髒突兀地跳了兩下,忽然想起當初瑤月闖入守護者之域看到的那一幕——崔敗劍下撕開了紫色的空間裂縫,系統滴滴地閃爍着,大叫‘偵測到空間裂縫,呼喚精準打擊’。

所以……那個時候,本源确實出了問題。

與崔敗有關!

而且,他絲毫要解釋的意思都沒有。

“我問你,你怎知曉。”崔敗一字一頓。

聲音低而輕,但在這漫天轟隆落雷聲中,卻是清晰可辨,而且一字一字都像是正正錘在旁觀者的心口一般。

純虛子仰起下颌,音量提高了許多,細聽,能聽出聲線隐隐有一絲發飄,這是在崔敗的氣勢之下,有些心頭發虛了。他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哦,”崔敗很随和地動了動眼皮,“有人告訴你的。是誰?”

純虛子那身肥肉明顯一顫。

他梗直了脖子,沖着長生子三人喊道:“你們都聽見了!這滅世狂魔,是要摧毀我們這個世界!事到如今,你們還要站在他那一邊嗎!”

“是,我确實動了世界本源。”崔敗瞥向長生子三人,“如今,本源仍然和我在一起,而且我将繼續……”

眸中流光溢彩,崔敗意味深長,“……吃掉她。爾等是要與我作對,還是服從于我?”

長生子面部肌肉瘋狂抽搐:“師尊啊……您到是,到是給我們個臺階下啊!哪有這麽,這麽逼良為!娼的道理。”

玉華子無語望天:“長生子你說的什麽屁話!”

濯日子一本正經地攤手:“那師尊都說了本源在他手上,也沒別的辦法,只能先保護師尊,完事之後再說其他。”

“唔,”長生子摸了摸下巴,“師弟此言甚是。不過師弟,你确定不是因為純虛子他坑了你一回,所以你要報複回去麽?”

魚初月方才便被崔敗那句話攪得心髒亂跳。

她的魚腦袋再傻,這下子也理清楚了。世界本源,真的在她的身上。崔敗說要‘吃’了世界本源,其實他就是在大庭廣衆之下耍流氓,什麽吃,便是那樣吃,用那種方式‘吃’。

她垂下頭,纖細的手指不斷地卷衣角,心中嘀咕不止——‘哪有當着別人面便說葷話調戲人的夫君嘛!崔敗真是個狗男人,不,是個狗劍!’

這麽想着,腦袋裏忽然飄過一些奇奇怪怪的想法。

會不會……

很硬很疼?

魚初月:“!!!”

她被自己的腦補弄得面紅耳赤,幾欲昏厥。至于世界本源為什麽會在她的身上,這件事她倒也沒去細想——反正肯定與她死在守護者之域那件事情有關。等到解決純虛子之後,崔敗自然會告訴她。

而白頭發的長生子和綠頭發的濯日子已經一本正經地辯論了起來,争辯的主題就是,濯日子究竟是無腦維護師尊,還是公報私仇記恨純虛子坑他走火入魔的事情。

玉華子滿臉無語地望着天。

幾個不在狀态的家夥讓純虛子怒發沖冠。他分明很認真地在揭露崔敗的陰謀,可這些人,一個個都是怎麽回事?

他終于憋不住氣了,厲聲吼道:“蠢物!一群蠢物!罷了罷了,原還顧念着同門情誼,想勸你們迷途知返,既如此,你們就跟着這滅世兇物一起去死吧!這個世間,由我們來守護!”

魚初月心頭一跳,敏銳地捕捉到了異樣——‘我們’?

只見純虛子雙袖一展,空中罡風大作!他身後的靈氣雷雲愈發狂暴,水桶粗細的落雷驀然擴展到半丈寬,撕裂風雲,像狂蛇亂舞,瘋狂地砸進地縫之中!

落雷強度極烈,只見那深不見底的地縫中隐隐透出了雷光,極速順着地底掠向南面。

恍惚之間,那數十道黝黑陰寒的地縫,仿佛活過來了一般,似!雷蛇在無盡大地攀爬,晃眼便游到了地平地。

地光映上半空。

只見整個仙域高空都出現了放射狀雷雲,七彩斑斓,卻絲毫也不覺祥瑞,而是一望便像末世景象。

“他在把天地靈氣渡給某一種存在!”魚初月福至心靈。

“動手。”崔敗冷淡發聲。

“對了濯日聖人!”魚初月把雙手合成個喇叭,沖濯日子喊道,“《一夕成仙》那個故事一看就太假了!任何話本,都不可能用那樣一個平平無奇,毫無魅力的男子做主角的!那就是純虛子針對你寫的,故意毀你道心哪!”

‘平平無奇,毫無魅力’這八個字令濯日子的嘴角重重抽搐了好幾下。

如今他已知曉自己的本命拂塵劍遭純虛子動了手腳,心中自然地築起了一層防禦,不再一想那把劍便頭痛欲裂了。

就憑那樣一個平平無奇的男人,見慣了波瀾壯闊大場面的如意劍仙,怎麽可能還對他念念不忘嘛?

所以……

記憶驀然回歸。

當日走火入魔的前因後果,一一湧入腦海。

那些日子,他沉迷于《一夕成仙:負心夫君受死吧!》這個故事,總覺得世間某一個角落必定存在着那樣一位如意劍仙,同自己一樣愛劍如命,練劍成癡。她快意恩仇,笑傲江湖,潇灑恣意,種種經歷精彩紛呈,簡直是濯日子全情向往的人生。

而濯日子這一生,自從跟随第一仙尊回山之後,便數千年如一日地煅體練劍,不知不覺就成了聖人。有長生子那樣多事的師兄在,他連出山斬妖除魔的機會都很少能遇到,雖然掌刑,但宗裏幾百年都不見一個弟子犯錯,着實是無聊得很。

這樣的濯日子,身體老老實實待在宗門,心卻早已跟着話本中的如意劍仙飛到了四海八荒。

那天,他終于打算離經叛道一回,找了純虛子,讓他幫自己的本命仙劍添一個如意劍穗。

而就在純虛子做好了劍穗,将如意拂塵劍還給他的那一刻,忽然有一段磅礴鮮活的畫面轟入腦海——他與女子相識相知相愛,但為了追尋大道,他抛棄!棄了她,害她險些喪命,吃了諸多的苦。她歷經千難萬險修劍成仙,心心念念想要的,便是取他性命!

他濯日子,正是負了如意劍仙的那個的‘夫君’!

在濯日子茫然又震驚的霎那,他聽到純虛子喊了一聲:“劫身歸位!”

濯日子心神失守,震撼、無措、內疚、自我厭棄……種種情緒席卷識海,道心震蕩,終致走火入魔!

那根本不是什麽劫身。從一開始,一切便是純虛子的陰謀,是他杜撰了如意劍仙的故意,無聲無悄地給自己下了暗示,再将一段栩栩如生的畫面煉進了自己的本命劍中,內部的種子與外部的刺激一同爆發,摧毀了自己一直謹守的‘道意’。

濯日子掌着刑律,一直以來最擔心的事情莫過于執法犯法——他怕不可控的劫身做過錯事。純虛子便是趁乘而入,抓住他的弱點,特意為他量身定制了這麽一個局。

真是攻心妙計!

想通了這一層,登時感到一股清泉自頭頂轟隆落下,從神魂到周身,澆了個清爽冷靜。

崔敗瞥他一眼,從芥子中扔出了那柄拂塵劍。

濯日子接到手中,輕輕撫過劍身,忽然老淚縱橫:“夥計,苦了你了!”

他本是極其方正刻板的人,修為久久不得突破,主要也是受了心境的影響——潛意識裏,濯日子擔心自己的劫身犯錯,以致自己德不配位,從而無意之間禁锢了自己,在四聖之中,唯有他是晉階到聖人初便再無進境的一個。

純虛子以僞劫身歸位,害他走火入魔,而此刻破而後立,濯日子心頭澄澈,只覺禁锢層層灰飛煙滅,氣勢自識海泛濫,一頭綠發無風豎立,竟是,忽然晉階了!

聖人晉級,非同小可。

四象雖然大亂,但此地仍是天地靈氣的中樞,在聖人晉級的那一刻,磅礴靈氣自發向他湧來,氣息節節攀升,勢不可擋!

“師弟終于突破自我了!”長生子欣慰地撫着白發,很欠揍地說道,“可惜孔雀綠還是消不掉哪……”

玉華子:“……”她竟完全想不起來,長生子是什麽時候變得這麽嘴賤的。

幸好晉級中的濯日子無心理會閑雜瑣事,否則這種時候想起自己還頂着一頭綠發,恐怕道心又要給紮上一刀子。

大約半炷香之後,!只見濯日子足底驀然爆發沖天劍勢,他重重将手中拂塵仙劍一挽,沖着崔敗拱手朗聲道:“我已恢複全盛!請師尊下令,緝拿叛徒純虛子!”

長生子與玉華子對視一眼,雙雙祭出了本命仙劍:“弟子聽令。”

崔敗動了動眼皮,很無所謂地道:“去吧。”

長生子三人各自掐訣,呼吸之間,似是脫離了世間規則的束縛一般,好像化成了虛無,輕飄飄地毫無分量,又好像比底下飛速旋轉的四座仙山還要更加沉重。

雖是缥缈至極,但同時又能感覺到一種讓人驚心動魄的‘存在’。

再一瞬,只見三道光影拖着幻美的尾影,掠入旋轉變幻的仙山之中。

鎮石歸位,驚天動地的轟鳴聲響徹整個仙域!

連高空都在震顫!

不像是在與陣法對抗,而像是人力與天地的博弈。

“這便是聖人之能?”魚初月無限神往,“不知什麽時候才能修到這般境界……”

“雙修,很快的。”崔敗很自然地說道。

魚初月悄悄把臉蛋轉到了另外一邊。

“難怪你不會害羞,”她嘀嘀咕咕,“真是個劍。”

崔敗輕笑一聲:“害羞什麽,我只知一往無前。”

他的聲音極具侵略性,有一霎那,她仿佛感覺到自己的身體被劍貫穿。

不痛的那一種。

她果斷轉移話題:“你不是說,待你歸來便要滅了純虛子麽?”

“等他後招。”崔敗懶洋洋地眯着眼。

永遠比敵人多留一手。魚初月學到了。

眼見三座仙山挪移速度漸緩,三位聖人的身影開始在山巅凝實,如鎮石一般壓制住混亂的四象。如此下去,再過不了多時,純虛子便要失去主導地位,他那座純虛峰,也将在另外三座仙山的牽制之下複歸原位。

崔敗好整以暇,看他如何應對。

只聽一聲低沉至極的嘯音從地底傳來,再一瞬間,天崩地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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