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蘇毓是個殺人不眨眼的劍修大能, 天不怕地不怕, 但不等于他能忍受惡心的東西。

看清那顆青眼珠的剎那,他頭皮一陣發麻,下意識地一甩手,把那鬼東西甩了出去,筋脈中的小劍蠢蠢欲動, 差點飛出來把他自己那只手剁了。

眼珠骨碌碌滾出幾尺遠,卡在金磚的縫隙裏, 瞳孔那面朝上, 擺出一個死不瞑目的姿态。

牆那邊發出一聲驚呼:“啊, 我的辟谷丹!”

蘇毓:“……”

他強忍着惡心。轉動僵硬的脖頸, 重新看向那玩意,這才發現它除了多只眼睛和幾條血絲以外, 色澤的确和辟谷丸十分相似。

但是辟谷丸為什麽會有眼睛?!

蘇毓不想叫徒弟看見自己一驚一乍, 穩了穩心神,起身走過去,用袖子墊着手,把那死不瞑目辟谷丹撿了起來,雲淡風輕道:“這是哪裏來的?”

小頂透過牆洞沖他張望:“是我煉的。”

蘇毓不解, 掩日峰就一只丹爐, 裏頭正煉着正經辟谷丹,微微蹙眉:“用什麽煉的?”

小頂言簡意赅:“我。”

蘇毓捏了捏眉心,所以今日在丹房不是他的錯覺,這傻子果然偷吃了煉丹的材料。

至于怎麽煉出來的, 大約就和她煉迦陵鳥的妖丹是一樣的原理。

他用指尖摁住突突直跳的太陽穴:“辟谷丸上為何有眼睛?”

小頂道:“加了點,視肉。”

其實是視肉的精氣。她生大叽叽生出了一點心得,舉一反三,今日學煉丹的時候,便把各樣配料都吃了點——沒道理那地頭爐子能煉,她就煉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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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子聰明省心,能自己找門路進她的小鼎,長成一顆蛋。其它吃下去的東西化成了一縷縷的氣,卻是散在各處,冬一條,西一束。

她在心法課上學了引氣,又跟着連山君學了辟谷丹的配方,今夜便小試牛刀,把那幾味材料的“氣”引入小鼎裏。

按着連山君給的配方弄完,她覺得光有飯未免單調,得整個菜。

視肉就很好,是歸藏飯堂為數不多的硬菜。

于是她便往裏加了點視肉的“氣”。

她磕磕絆絆地把自己煉丹的過程,結合心路歷程,給師父講了一遍,末了得意道:“這丹,怎麽樣?”

那地頭爐子煉爐辟谷丹要三天,她一個時辰不到就煉出來了,而且地頭爐死板得很,叫她煉什麽就煉什麽,哪裏煉得出有飯有菜的辟谷丹!

蘇毓低下頭,看了眼葷素搭配、飯菜雙全的辟谷丹,默然良久,薄唇裏吐出兩個字:“不錯。”

又補上一句:“吃不死人。”

他便要把這糟心的鬼東西還給她,然後盡快把這身衣裳燒了,還要洗一百遍手。

誰知那小傻子道:“這個,送給師尊。”

蘇毓一怔,狐疑地瞥

了眼牆洞,只見那只黑曜石似的眼睛裏,閃着單純清澈的光,似在希冀着什麽。

傻歸傻,倒還知道尊師重道,第一次煉出丹藥,便拿來孝敬師父。

這徒弟收得似乎也沒那麽虧。

蘇毓氣順了些,再垂眸看看手裏的辟谷丹,在死不瞑目的氛圍中,居然看出了一絲清秀。

他嘴角微揚,矜持地颔首:“多謝。”

頓了頓,鼓勵道:“視肉有清心明目之效,與青箬谷藥性相得益彰,丹道最忌墨守陳規,你有這想法是好的。”就是實在惡心了點。

蘇毓說罷,打開案頭的白瓷小盒,把丹丸放進去,然後坐回榻上,準備繼續打坐。

小頂仍舊把眼睛貼在牆洞上,見他又要入定,忙甜甜道:“師尊,你怎麽不吃呀?”

蘇毓睜開眼睛,回過頭:“為師已經辟谷,不必再服辟谷丹。”這誰吃得下。

想當年他只是看了一眼視肉,當晚便突破境界辟了谷。

小頂失望地“哦”了一聲,從小洞裏伸過三根手指,翻臉無情:“不吃,那還給我吧。”

蘇毓:“???”

一口氣差點上不來,鬧了半天這小傻子不是盡孝,是想拿他試藥!

他面沉似水,一言不發,把辟谷丹連同小玉盒一起塞進了牆洞裏。

小頂繼續戳他肺管子:“師尊,連你都不吃,那能找誰吃?”

她仔細思索過這個問題,大叽叽一向只吃紙團,孩子還小,不能瞎吃藥。阿亥是不吃東西的傀儡人,梅運是不吃東西的鬼。

可是沒人吃的話,怎麽知道這丹丸有什麽藥效呢?

蘇毓都快氣笑了,冷哼一聲:“你看誰頭上有坑,便去找誰吃吧。”

撂下這句話,他便轉過身去,再也不理這狼心狗肺的東西,因此沒發現,牆洞裏的眼睛倏地一亮。

……

翌日,小頂将新品種的辟谷丹連同玉盒揣進腰間的百寶囊,跨上兒子去學堂。

轉眼之間新弟子們入學已經一月有餘,對劍道法術和各種雜學有了一定了解,也到了選擇道途的時候。

大部分入歸藏的弟子都是沖着當劍修來的,像沈碧茶這樣靈根也出衆的,便選擇劍法雙修,

也有少數幾個弟子獨辟蹊徑,選擇醫修、樂修這些冷門——選擇劍修和法修的人太多,将來要拜入內門,厮殺也激烈。

沈碧茶負責登記,問到小頂,她卻道:“我,修丹道。”

沈碧茶一驚:“啊呀,這年頭修丹道的人不多了呢,真是別具一格……為什麽想不開選這種沒前途的玩意兒,果真仗着臉好胸大就能任意妄為嗎……說起來劍修又有什麽好,像蔣寒秋那樣,腦袋別在腰帶上,拼死拼活擠進劍修榜前十,也不知道一年有沒有一百萬的進項……”

她萬念俱灰趴在案上,悠悠地嘆了口氣:“還不如閉眼睡個

傻缺世家子,就能躺着享清福了……”

小頂不明白,偏了偏頭:“為什麽?”煉丹有什麽不好嗎?

不等沈碧茶繼續發散,西門馥搖着扇子踱過來:“蕭姑娘有所不知……”

沈碧茶瞟他一眼,立馬坐直身子:“不行,太蠢了,睡不下去。”

為了不睡這種傻缺,還是努力修仙吧!

西門馥恨得牙根發癢,恨不得立馬拔劍劈了這女人,只可惜打不過她——用天才地寶堆出來的靈根修為,終究沒有天生的紮實。

好在他出身世家,沒少和他爹十八房小妾生的八十個庶兄弟鬥心眼子,還是有點城府的。

他佯裝聽不見沈碧茶的話,嘴角仍舊挂着虛僞的微笑,接着向小頂解釋:“丹道曾與劍道、五行齊名比肩,千年來大能層出不窮,只是這些年業已式微。一來煉丹耗時、耗靈藥、耗靈氣,卻是收效甚微……”

沈碧茶:“就是說,又花錢又花時間又花靈氣,最後煉出的可能是一坨垃圾。不是你這種,西門傻,比你還是有用點。”

西門馥把牙齒咬得咯咯響,頑強地往下說:“二來,如今世間丹方千萬,幾乎已經窮盡丹藥之效用,便是天縱奇才,也很難有所突破……”

沈碧茶:“就是說我這種天才,和西門傻這種垃圾,按着同樣的方子,投入一樣的材料,煉出來的東西大差不差。”

西門馥“咔嚓”一聲,生生把玉竹扇骨給折斷了,仍舊含着倔強的微笑:“三來,歸藏內門精通丹道的道君,只有一位,便是連山道君,衆所周知,連山道君是從不收徒的,若是選擇丹道,便絕了拜入內門之路。”

這個不用沈碧茶解釋,小頂明白了七七八八:“連山君,是我師父,教我煉丹。”

蘇毓從沒要求她保密——他壓根不在乎。

衆人:“!!!”

不過這消息雖驚悚,也比不上嚼眼珠子驚悚。

吃視肉的女人和第一劍修之間的恩怨,輪不到他們這些凡人凡妖去摻合。

何況連山君本來不收徒,蕭頂也不占別人名額。

西門馥立即看到了商機,眼中冒着精光:“蕭姑娘若是有丹藥意欲割愛……”

小頂是只厚道爐子,這種藥效不明的丹,不能就這麽賣錢。

她從百寶囊中掏出玉盒子。

西門馥眼中精光更盛:“這玉盒乃是太乙玉琢成,用來存放丹藥,萬年不腐。”

衆弟子無比期待,俱都伸長脖子。

小頂也不吊人胃口,幹脆地打開盒子。

圍觀衆人倒抽一口涼氣,整齊劃一地往後退了兩步。

西門馥的微笑幾乎維持不住:“不……不知蕭姑娘這煉的是何……靈丹妙藥?”

小頂想了想道:“這是,更厲害的辟谷丹。”

她把連山君誇她的話原封不動地端出來:“我師父說,可以清心

明目。”

沖着西門馥莞爾一笑:“你老是買我的,東西,這顆送你。”

西門馥大受感動:“蕭姑娘深情厚誼,小可無以為報……”說着便伸出雙手去接盒子。

小頂:“盒子,不是給你的。”

說着把眼珠子往他手裏一放。

這盒子怪好看的,聽他的意思還是個寶貝,她要自己留着。

西門馥尴尬道:“自然自然……”手捧青眼珠子,雞皮疙瘩掉了一地。

小頂凝視着他:“怎麽不吃呀?”

西門馥:“……小可準備帶回去,慢慢……那個品鑒……”

小頂搖搖頭:“我看着,你吃。”

西門馥:“……”

就有那種看熱鬧不嫌事大的弟子,開始架秧子起哄:“蕭姑娘盛情,西門公子就別推卻了,快吃吧。”

西門馥和手裏的眼珠子大眼瞪小眼,臉頰不受控制地抽動。

小頂:“吃不死人。”

又補上一句:“我師父說的。”語氣中已有幾分不悅。

西門馥自小奇形怪狀的補藥吃過不少,也是有幾分膽魄的,咬咬牙,一閉眼,一仰脖,把手掌往嘴上一扣,就把那惡心玩意兒囫囵吞了下去。

沈碧茶:“嘔嘔嘔……”

小頂心滿意足,果然,師父說的沒錯,找個腦袋瓜有坑的就對了。

她微微偏着頭,仔細地觀察着西門馥,只見他臉色一陣青一陣白:“不好吃?”

西門馥虛弱地笑笑:“……小可一下子吞了進去,沒嘗出味道。”

小頂遺憾地“啊”了一聲,真是糟蹋東西。

時間一點點流逝,西門馥的臉色恢複了正常,沒什麽別的反應。

西門馥暗暗松了一口氣,不過也微微有些失望,雖然模樣駭人,藥效大約和尋常辟谷丹沒什麽不同。

小頂關切道:“有什麽,感覺?”

西門馥心中感動:“小可感到腹中充盈,蕭姑娘煉制的辟谷丹實乃上上佳品。”

小頂失落地“哦”了一聲。

惡心的感覺漸漸消散,西門馥轉頭便忘了這事。

放課後,他回到住處,便即開始準備翌日的符法考試,腳底忽然一陣奇癢。

他覺得古怪,脫下鞋襪,撓了撓,這一撓便撓出了異樣。

他心裏一咯噔,忙朝腳底看去,卻見腳底板上,赫然長出了一只桃花眼,和他大眼瞪小眼。

西門馥吓得“啊”一聲大叫,便即放開腳,原地單腳狂跳。

半晌,他才明白過來,大約是因了蕭頂那顆辟谷丹的緣故。

他小心翼翼地轉過腳,朝腳底板上水汪汪的桃花眼偷觑一眼,那眼睛也望着他。

這一刻,他忽然發現自己既能看見腳,也能看到自己驚恐的臉——腳底的眼睛也能替他視物。

他想了想,擡起腳對着窗外看了看。

噫!竟然還是只千裏眼!

他試着控制腳底的眼睛,眨巴

兩下,抛個媚眼,還怪招人的。

接着他發現一件古怪的事,這只桃花眼雖然生着纖長的上下睫毛,但是閉上時睫毛往裏收,外表毫無痕跡,看着就是只平平無奇的腳底板。

西門馥摸了摸下巴,驀地靈機一動。

翌日有符法考試。

符法課老師是雲中子的徒孫,金竹的徒弟,外表四十來歲,當了幾百年的老鳏夫,大約是有些陰陽失調,特別喜歡難為弟子。

三日一小考,十日一大考,也不劃定範圍,上千個符篆裏随便抽取十個來考。

西門馥不比沈碧茶腦袋瓜靈光,他不管從哪方面來說都是個中下才。

三次符法大考,他已經有兩次沒能拿到及格,要是再來一次,這堂課就通不過了。

符咒在歸藏這種劍修門派沒什麽地位,但若是有一門課通不過,即便通過試煉,也要被淘汰。

學堂設了禁制,用法術或者法器作弊是不用想了。

不過西門馥今日有備而來,一拿到符紙,他便不動聲色地脫下了鞋襪。

沈碧茶正埋頭奮筆疾書,忽然莫名感到上方有一道灼灼的目光斜射過來。

正欲擡頭,便聽前面傳來符法先生的呵斥:“你這是在做什麽?!”

西門馥:“回禀先生,學生什麽也沒做。”

沈碧茶嘴角一勾,定是那西門傻狗急跳牆,被抓了現行。

這熱鬧可不能錯過。

她連忙擡頭望去,先看到一只白晃晃的腳底板。

沈碧茶:“……噫,這柔韌性可以啊。”

老鳏夫:“還說什麽都沒做,那你這是在做什麽?”

西門馥胸有成竹:“回禀先生,學生只是久坐腿麻,松散一下筋骨。”

老鳏夫:“???”

誰松散一下筋骨能把腳丫子松散到肩膀上去?!

西門馥老神在在:“請問先生,我派門規可曾規定,不得以此種姿勢考試?”

老鳏夫一噎,門規還真沒規定過考試的姿勢,擰成麻花也管不着。

他惱羞成怒:“那你脫了鞋襪做什麽?”

西門馥鎮定自若:“回禀先生,學生只是讓腳透透氣。”

門規也沒說考試的時候不能讓腳透氣。

衆人:“……”

西門馥以高難度姿勢完成了整堂考試,揉揉勞苦功高的腿腳,風度翩翩地走到小頂跟前。

他從袖中取出一支五萬的玉簡擱到她案上:“蕭姑娘,昨日那種辟谷丹,小可願出五萬一顆,今後有一顆算一顆,小可全要了。”

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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