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黑袍人一聲“聖君駕到”, 池畔鲛人的歌聲戛然而止,那些半蒙昧的人形妖物顧不上玩樂, 逃命似地跳回池水中。

鲛人們三五成群抱在一起, 在清澈的池水中瑟瑟發抖,銀尾顫動發出的光芒映得水面璀璨奪目。

剛變成鲛人的弟子不明所以, 不過機靈些的, 有樣學樣, 跟着土著一起跳回了池子裏。

兩個弟子正在興頭上,扯着個鲛人不肯放手, 那鲛人急得龇起尖牙, 轉頭狠狠在其中一人手臂上咬了一口, 那人吃痛卻不松手, 反倒揪住鲛人的長發,朝她猛踹了幾腳。

鲛人趴在池邊動彈不得, 兩個弟子見黑袍人走過來, 卻逃進了池中。

就在這時,黑袍人擡起手, 朝着那鲛人一抓, 鲛人像是鐵屑遇到磁鐵,剎那間飛了過去, 纖細的脖子卡在黑袍人的虎口中。

黑袍人卡住她的喉嚨, 将她慢慢提起。

那人身量格外高大魁梧,鲛人不矮,但提在他手中, 竟像個十來歲的孩童。

鲛人蒼白的臉慢慢泛出銀色,雙腿化作魚尾。

她發出一陣凄厲的怪叫,仿佛能刺破人耳膜,一衆修士都痛苦地捂住耳朵,小頂沒什麽痛苦的感覺,只被她叫得心中恻然。

鲛人一邊慘叫,眼淚如斷線的珠子滾落,到地上都變成了閃着瑩瑩藍光的珠子,滾得滿地都是。

有珠子滾落到白千霜身邊,她用廣袖遮掩着,試着一摸,竟然觸碰到了。

她不由雙眼一亮,她存了半盒子極品鲛人淚,品相比這還差些,已是價值連城,若是把這些都收起來,串成一襲珠裙,當作嫁衣,豈不是美事一樁?心下只盼着那鲛人哭久一些,多流下些淚來。

鲛人掙紮起來,本能地去掰那黑袍人的手,但她生得瘦弱纖細,哪裏是這高大魁梧的黑袍人的對手,拼盡了全力,那黑袍人的手指依舊紋絲不動。

眼看着那鲛人奄奄一息,連落淚的力氣都沒了,小頂心下不忍,一時卻想不出法子救她,就在這時,只聽那洞開的門裏傳來悉悉索索,絲綢摩擦地面的聲音。

一個清潤慵懶的聲音在黑袍人背後響起:“大好的日子,何必喊打喊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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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音未落,一個滿頭銀發的男人迤迤然走出來,也穿着黑衣,那黑卻和黑袍人不一樣,像是深邃幽暗的夜空。

他一出現,黑袍人立即扔下奄奄一息的鲛人,垂手退到一邊。

修士們看清來人面貌,呼吸不由一窒,鲛人們雖未歌唱,但所有人都仿佛被迷惑住了心智,忘了生死,忘了一切,只想多看他一眼。

白千霜直勾勾地盯着眼前的男人,怎麽都挪不開眼,他的容貌其實不如連山君,但與蘇毓的輕冷矜貴不同,他有一種不屬于世間的魅惑,看着他,便如臨着深淵,明知危險卻又不由自主想往下跳,就像傳說中那位被正道門派聯手誅殺的魔君……

她心裏咯噔一下,莫非那大魔頭其實并未魂飛魄散,而是蟄伏在這七魔谷中?這就能解釋他的絕世姿容和高華氣質了。

只有小頂無動于衷,更不明白周圍那些人為什麽都呆愣愣的,在她看來這什麽“聖君”充其量是又一個白皮瘦子,五官生得還不如師父精致呢——經過十洲美男榜的熏陶、碧茶老師孜孜不倦的教誨,她對分辨人的美醜已有了些許心得。

也就是那一頭銀發令她想起自家仙君,讓她情不自禁多看了幾眼。

那人走動起來幾乎不見起伏,只有衣擺微微作響,若非看見黑袍中時隐時現的長腿,簡直要讓人懷疑他是不是生着蛇尾。

他停下腳步,銀灰色的眼瞳掃向衆人。垂手肅立的黑袍人道:“聖君降臨,還不跪下。”

話音未落,一股無形的威壓如山岳般向修士們壓來,許多修為低些的弟子,便即屈膝跪倒。

小頂向來能屈能伸,一早便蹲了下來,有小師叔帶頭,歸藏弟子也都從善如流地蹲了下來。

白千霜卻用佩劍拄着身子,額上滲出豆大的汗珠,最後還是在重重威壓下,不得不跪倒在地。

魔君的目光停留在她臉上,露出饒有興味的神情,緩步走到她面前停住腳步:“擡起頭來。”

白千霜一顆心怦怦直跳,臉一直紅到了脖子根——雖然她心有所屬,但方才中毒頗深,又遇上這樣俊美又高貴的男子,不免有些心猿意馬,然而得他青眼是一回事,真的發生點什麽,她卻是不願意的。

她咬着唇,将頭垂得更低了。

魔君輕笑一聲,從腰間摘下佩劍。

白千霜眼看着那劍鞘緩緩向她伸來,心情悸動又驚恐:“不,正邪不兩立,你休想……”

話音未落,冰冷的劍鞘已經将她下颌挑起。

魔君淡淡道:“多慮了,本座只想看看你臉上寫的什麽。”

“嗯,”他頓了頓,“蛇蠍心腸,很是貼切。”

白千霜只覺莫名其妙,不等她鬧明白,男人已經收回劍鞘,毫不猶豫地從她身邊走了過去。

他走到小頂跟前,打量了她兩眼,對身後如影随形的黑袍男人道:“就這個了。”

黑袍人道:“恭喜聖君,喜得王妃。”

魔君淡淡一笑:“也就是一晚上的事,這是第幾個我都記不得了。”

李圓光和其他歸藏弟子聞言大駭,想把小師叔護在身後:“老魔頭,不許碰我們小師叔!”可威壓排山倒海地襲來,壓得他們不能動彈,脊骨發出咔咔的聲響。

李圓光吐出一口血來,聲音也發不出來。

魔君打量了他一眼,和煦地笑起來:“歸藏。許久未見,雲中子又收了新徒弟麽?”

小頂搖搖頭:“不,家師道號連山。”

魔君偏了偏頭,眼中滿是好奇,神态幾乎有些孩子氣:“呀,原來是故人高足,那本座可得好好盡一下地主之誼了。”

他頓了頓,微微眯起眼,眼中掠過一絲殘忍,俯下身來,伸手挑起小頂的下颌,贊嘆道:“真是個漂亮的孩子,跟着蘇毓那種不解風情的劍修,實在是暴殄天物。今晚我來告訴你什麽是極樂。”

他用拇指輕輕擦過少女飽滿的下唇:“不知明日連山君見到你漂亮的屍首,會是什麽神情。”

說着松開她小巧的下巴,直起身,對身後的黑袍人道:“帶她去沐浴更衣,打扮漂亮些,好好一個大美人穿得這麽寒酸,鞋子都掉了一只,也只有他做得出來。”

黑袍人拍拍手,門裏出來兩個穿得十分清涼的侍女,動作輕柔地扶起小頂。

小頂方才受着魔君的威壓不能動彈,此時兩條腿又不聽她使喚,倒跟着那兩個侍女往門裏去了。

魔君轉頭看了修士們一眼:“攪擾諸位雅興,請繼續吧。”

說罷一旋身,跟着小頂迤逦向內室走去,幾乎是同時,牆壁“轟”地在他身後阖上,又恢複成光滑的白石牆壁,壓根看不見縫隙。

白千霜見那石壁阖上,既慶幸又失落,還有些惱火——她自不想丢命,但那魔頭選了那爐鼎,她又不甘心。忽然想起那魔頭方才的話,忙拔出佩劍,用锃亮的劍身對着臉一照,登時慘叫一聲,佩劍脫手,“锵啷”一聲掉在地上。

……

小頂本以為門內是內室,走進去一看才發現是一條望不見盡頭的長廊。四排綠玉柱子不斷往前延伸。

長廊兩側都是宮室,一間挨着一間,門口挂着簾幕,有的是珍珠,有的是寶石,還有一些是用泛着瑩藍光澤的珠子串成的——正是方才在外面看見的鲛人。

小頂不由心驚,這麽多眼淚,得哭上多少回啊。

魔君趕上她,與她并肩走,在她耳邊悠悠道:“你知道麽?鲛人只有在瀕死時才能流出這種色澤的珠淚,做這一條簾子,需宰殺數百個鲛人。”

他的聲音柔和輕快,仿佛在說什麽稀松平常的事,即便小頂是只爐子,聽了也覺後背發寒。

不知走了多久,長廊兩邊的宮室越發華麗,有幾間顯然是藏寶庫,小頂只從門外隔着簾子匆匆望上一眼,便被裏頭堆積成山得珍寶晃得眼花缭亂,尋常人別說沒見過,怕是連做夢都夢不到。

與這些富麗堂皇、美輪美奂的宮室比起來,方才那個房間只能算個澡堂子。

還有兩間似乎是藥庫,從門外經過,便有藥香飄出來,小頂往裏一瞅,各種藥材和瓶瓶罐罐放在水晶雕成的櫃子裏,只掃了一眼,就有許多從未見過的藥材。

小頂見着珠寶還不覺如何意動,一見藥材,頓時心癢起來,悄悄記下藥庫所在的位置,打定了主意,一會兒若是能順利脫身,定要進來盡情搜刮一番。

走了許久,魔君停下腳步,對侍女道:“帶她去沐浴梳妝。”

又撥弄了一下小頂散落在臉側的一绺頭發,指尖若有似無地擦過她的臉頰:“我等着你。”

兩個侍女默不作聲地帶着她進了左側的門,小頂一看,發現宮室的中間也有一方巨大的水池,四下裏水汽氤氲,不過水中沒有那股奇異的香氣,只有蘭麝的氣味。

小頂雙腳不能動彈,雙臂也沒什麽力氣。兩個侍女除下她的衣物,将她推進了池水中。

小頂趕緊低頭一看,雙腿安然無恙,并沒有變成魚尾,頓時松了一口氣,看來這只是普通的水。

兩個侍女替她擦幹身體和頭發,替她換上了衣裳,将頭發編起,用鮮花和寶石妝扮她。

這些衣裳與她平日穿的青衫和袍子大相徑庭,層層疊疊的輕紗和珠鏈交纏勾連,式樣倒和她初來乍到時穿的那身有些像,不過要華麗得多。

好在他們沒往她身上穿金鏈子,小頂松了一口氣,便任由他們往她頭上插戴。

她本就生得極美,這般盛裝起來,更是難描難畫。

梳妝完畢,兩個侍女引着她走進右邊的宮殿。

這宮室奢靡至極,到處是織錦、鲛绡、鳳羽,穹窿上描金繪彩,四壁卻是锃亮的鏡子。

中間一張大床,總有十張普通的床那麽大,床前卻是一方巨大的圓形水池,小頂一聞香氣便微微變了臉色,這是能把人變成鲛人的池水。

魔君衣衫不整靠在床上,銀發随意散落下來,鋪了滿枕。

見少女看着池水露出驚駭的神色,他的心情似乎越發愉悅:“不急着用這水池,一會兒你會喜歡的。”

兩個侍女把小頂放在床上,躬身一禮,然後靜靜地退了出去。

他們一退出宮殿,便有一堵厚重的紫晶牆落下,将入口封得嚴嚴實實,堵上了所有退路。

魔君欺身上來,長指在她咽喉處輕輕一撫:“王妃的聲音那麽好聽,不叫可惜了。”

一股涼意劃過肌膚,小頂忽然又能發聲了,她立即道:“你要和我雙修?”

魔君微微一怔,随即笑起來:“當真有趣。”

小頂道:“我聽人說,要看對了眼才能雙修。但是你太醜了,我不喜歡。”

魔君眼中閃過一抹狠戾之色,千萬年來,他還從未被人說過醜。

他打算給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王妃一點教訓,伸出手,正欲掐住她的脖子,卻見手指迅速變粗變短,縮得像只白面饅頭,胳膊也迅速縮短變圓。

不止是手和胳膊,他整個身體像吹了氣一般膨脹起來,迅速變成個圓球。

“你做了什麽?!”

小頂長出了一口氣:“吃了點能讓你變好看的藥。”

她被帶出地牢時便服下了魔幻玉容丹,只是這藥起效有點慢,還好來得及,不然她就得和這個醜八怪雙修了。

魔君變成了球,身體中的經脈自然也和瘦時有所不同,體內的魔氣運行受阻,對小頂的禁锢便是一松。

小頂忽然覺得手腳又能動彈了,他一看魔球的臉,吃驚地“咦”了一聲,他身子是變圓了,臉卻變成了師父的模樣,還怪好看的。

小頂雙頰微微一紅,定了定神,不敢耽擱。這一着不過是攻其不備,修為厲害的人便是成了球,也有的是辦法壓制她。

她趁着手腳能動,趕忙從靈府中掏出剛煉好的千字文抛到空中,卷軸“刷拉”一下展開,飄在魔球眼前。

魔球一個不防,看了個正着,忽覺頭腦一陣暈眩,耳邊有人輕聲吟唱:“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竟是鲛人蠱惑人心的歌聲!

普通鲛人的歌聲對魔君自然起不了什麽作用,最多助助興。但是這歌聲經過小頂身體的淬煉,比原先的歌聲精純百倍,加上魔君還在變成球的震驚中沒回過神來,便叫她打了個措手不及。

這歌聲直直地灌入魔球心底,他莫名生出一種讀書的渴望,對着卷軸念起來:“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日月盈……”

後面一個“昃”字卻是不認識。

魔球正冥思苦想,那卷軸一亮,從裏面冒出一只金光閃閃的鞋子,照着他就是劈頭蓋臉一頓抽。

與此同時,鲛人在他耳邊輕聲哼哼:“學海無涯苦作舟,別氣餒,再來一遍……”

魔球被那鞋子一頓猛扇,在床上滾來滾去,冷不丁撞到床頭,不知觸動了什麽機括,只聽“喀拉拉”一陣響,床頭忽然高高地翹起來。

小頂吓了一跳,伸手胡亂一抓,卻只抓住一條輕薄的鲛绡幔子。

幔子“嘶啦”一聲斷裂,小頂和魔球一起滑落下去,“撲通”、“撲通”兩聲,雙雙掉進了床前水池裏。

小頂心道不好,不等她爬出去,雙腿遇水便似融化一般,使不上力氣。

就在這時,紫晶牆壁外忽然有細密如網的銀光閃過,忽聽得“嘩啦啦”一陣巨響,厚重的晶牆碎裂成了無數片,碎片落下,堆積成小山丘。

蘇毓提劍一縱,越過碎晶堆成的小山,雙目赤紅地沖進內室,眼前的景象卻讓他一怔。

床前浴池中漂浮着一個人——與其說是人,倒不如說是顆肉球,身上還布滿了紅紅的鞋印。

那肉球眉眼竟與他自己有幾分相似,一頭銀發散在水中。

肉球見到蘇毓,張嘴念道:“天地玄黃,宇宙洪荒……”

蘇毓:“……”

他不去理會那古怪的肉球,揮劍将床幔斬落,一片狼藉的大床上卻空無一人。

“小頂,你在哪裏?”他揚聲道。

忽聽身後池中“嘩啦”聲響。

蘇毓轉身一看,只見池中金色光芒一閃,他這才發現,水下還有一物,只是方才被那肉球的銀發遮擋沒看清楚。

此時定睛一看,卻是一尾金色的鲛人,臉在水下看不見,但蘇毓的心卻莫名往下一墜。

那鲛人破水而出,撥開濕漉漉的長發,吐出個泡泡,一張嘴,聲調卻像是在唱歌:“師尊,我在這兒呢——”

蘇毓連忙伸手去拉她,手卻徑直從她胳膊中穿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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