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 孤身犯險

蘇毓騎着螣蛇, 連夜穿過綿延千裏的沙碛,在翌日清晨抵達死魂海東岸。

正如古籍所載,這裏的海水黝黑、黏稠, 死氣沉沉,仿佛不會流動。

熹微的晨光透過鉛灰色的厚重雲層灑落下來,遇到海面便被吞噬, 泛不起一星半點波光。

海水是否真是死魂不得而之,然而連蘇毓這樣冷心冷情、心性堅定的劍修,靠近這片海域時也覺壓抑, 心裏仿佛灌了鉛。

他定了定神,轉頭對螣蛇阿銀道:“你在此等候。”

阿銀立時梗直了脖子, “嘶嘶”吐着蛇信,用力拍打翅膀, 表達它的不滿。

蘇毓不搭理它,從懷中取出一只紙鶴, 注了少許靈氣放出去, 紙鶴飛到海上,盤旋了一圈, 忽然像是被一根無形的線牽着向海面墜落。

紙鶴發出聲聲哀唳,奮力撲閃着羽翼, 似在對抗那股無形的力量,然而只是徒勞,很快,紙鶴便墜入海中, 觸到海水的一瞬間,海中忽然伸出無數灰白的手臂,将紙鶴拖入水中,剎那間便沒了蹤影。

阿銀急忙縮回腦袋,掉轉身子,飛蹿出幾裏地,離那海水遠遠的,把自己緊緊盤了起來。

蘇毓:“……”為什麽他身邊都是這種貨色。

他懶得再看這沒用的坐騎一眼,切斷四個傀儡人的靈力,将他們納入靈府中,然後徑直向水中走去。

一踏入水中,便有無數雙手将他拖入海底,他閉上雙眼,讓整個人沒入水裏,海水從四面八方湧來,像鉛水一樣湧入他的雙耳,封住他的雙眼,将他層層包裹起來。

海水厚重得仿佛要凝固,他行走在水中,如同穿過正在凝結的琥珀,五感越來越稀薄,只有沉重壓抑與生自心底的寒意揮之不去,方才拖拽他軀體的灰白手臂,眼下正在拖拽他的神智,要将他拖入無盡的深淵,與他們永遠作伴。

據說死魂海連着幽冥,沒有飛鳥可以從空中越過,沒有舟楫可以渡過,法術、符咒和刀劍在這裏毫無用武之地,但凡心智有一絲一毫的動搖,便會沉入幽冥,萬劫不複。

蘇毓在水中跋涉,他的五感已經完全消失了,他仿佛身處一片虛空,感覺不到時間,也感覺不到自己的身體。

他眼前不是黑暗,而是一片霧蒙蒙的昏暗,就像山間将雨未雨的黃昏。

他不記得是在哪裏見過這樣的天空,肯定不是在歸藏,內九峰四季如春,連暮色都是清朗澄明的。

他感到頭痛欲裂,像是外面有什麽要撬開他的神魂,又像是裏面有什麽要擺脫桎梏逃出來。

恐懼從心而生,他不知道那是什麽,但是不願意想起。

于是他開始遺忘,忘了自己身在何處,漸漸想不起自己所為何來。

就在這時,忽然有人輕而短促地在他耳邊喚了一聲“阿毓”。

他驀地清醒過來,小頂。

這是小頂的聲音,但是小徒弟總是喚他師尊,從未直呼其名。

可這一聲輕喚分明來自他心底深處,這又是為何?

未及細思,另一個念頭占據了他的心神。

有人在等他回去,小頂在等他回去。

對了,他是來替徒弟取藥的,

這念頭驅散了寒意,像熱泉一樣把他包裹起來。

“嘩啦”一聲,海水忽然掀起巨浪,封閉的五感瞬間打開,蘇毓感到身體被高高地抛到半空中,他穩住身形,輕輕落到水面上。

月光下海浪輕輕湧動,水面泛着粼粼波光,海霧中隐隐可見礁石小洲的輪廓,耳畔傳來海浪輕輕拍打礁石的聲響。

這裏被稱作鲛人海,海水清澈寧谧,與方才那片海域大相徑庭。

但蘇毓絲毫不敢大意,立即召出傀儡人,一人四傀儡,禦劍向着小石洲飛去。

随着他們飛近,小島的輪廓越來越清晰,月光下依稀可以看見十洲中央的參天巨木,樹頂向四面伸展,如穹窿一般籠罩了整個小洲。

距離岸邊約一箭之地,忽有一聲詭異又凄厲的格格笑聲劃破夜空,撕碎了寧靜的假象。

蘇毓擡頭一看,只見一只九頭怪鳥從空中盤旋而下,當中一顆頭顱生着人面,那刺耳的笑聲正是從它口中發出的。

與此同時,平靜的海水嘩然作響,一條通體漆黑,身長百丈的蛟龍破水而出,濺出的水浪如山牆傾頹,發出轟然巨響。

不用說,這便是四兇獸中的兩頭了。

蘇毓實在不明白一棵破樹有什麽稀罕,何至于擺出這麽大的陣仗。

不過他殺過、降伏過的兇獸沒有成千也有上百,只要氣海充盈便無所畏懼。

他當即提劍飛至半空,自下往九頭鳥腹部挑去。

四個天幹傀儡人自發圍住黑蛟,他們日日陪着蘇毓練劍,一向是四人圍攻,早已配合得默契無間——主人的劍法可比惡蛟的利爪兇殘多了。

兩頭兇獸大約從未見過這麽嚣張的修士,還未回過伸來,雙雙被劍所傷。

蘇毓的長劍盡根沒入九頭大鳥的腹中,只是妖獸皮糙肉厚,體型巨大,一擊不足以斃命。

九頭鳥吃痛,拼命扇動翅膀,海上頓時風濤大作。九個腦袋發出尖利的嘶叫,彎曲脖子,向蘇毓猛啄。

蘇毓足尖抵住鳥腹借力,“唰”地拔出長劍,身子在半空中順勢一轉,手中長劍揮出,一劍削落三顆腦袋。

怪鳥一下子少了三顆頭顱,登時狂怒,人面上的五官扭曲成一團。

它猛扇幾下翅膀,高高飛上雲端,然後斂翮向蘇毓俯沖下來。

蘇毓身形如鬼魅,在鳥喙即将碰到自己的瞬間忽地一飄,不見了蹤影。

怪鳥撲了個空,六根脖子亂轉,找尋那白衣修士的蹤跡,忽覺什麽輕輕在自己後背上一點,扭頭一看,卻見青光一閃,只聽得“撲通、撲通、撲通”接連三聲,又是三顆頭顱落入海中。

怪鳥猛扇翅膀,用勁風把蘇毓掀至半空,便即回身照着蘇毓胸腹啄去。

鳥喙長而尖利,如刀劍般刺來,這一下若是擊中,非把他身體捅個對穿不可。

蘇毓被勁風卷起,尚未穩住身形,眼看着鳥喙已到身前,他身子忽然向後一仰,勁瘦柔韌的腰反彎,順勢一個空翻,長劍插入鳥腹下的傷口處。

不等九頭鳥回神,他雙手握住劍柄,向前急飛,劍刃“嘶啦”一聲剖開鳥腹。

怪鳥慘叫着往下墜落,蘇毓拔出滿是鮮血的長劍,縱身躍上鳥背,把剩下三顆鳥頭一劍砍落。

他與九頭鳥顫鬥的當兒,黑蛟在四個傀儡人的圍攻下也已奄奄一息。

蘇毓從鳥背上翻身躍下,手中劍鋒直直刺入蛟龍兩眼之中。

蛟龍在空中翻滾數周,沉沉地墜入海中,海水中彌漫着濃重的血腥氣。

蘇毓抖了抖劍身上的血:“還有兩只。”

話音剛落,島嶼四周的海水忽然閃起銀光,映着月光璀璨奪目。

蘇毓瞳孔一縮:“來了。”

銀光以小洲為中心向四周擴散,不一會兒,目力所及皆是銀光閃耀,仿佛灌滿了水銀。

水聲激蕩,幾條鲛人破水而出,高高揚起銀尾。

越來越多的鲛人從水下探出頭來,密密麻麻遍布整片海域。

銀光中有藍色閃動,鲛人自動分向兩邊,流出一條漆黑的“道路”。

一物浮上水面,爬到岸邊一塊礁石上。

蘇毓定睛一看,卻是只女身蛇尾的怪物。

怪物盤踞在礁石上,坐着便足有兩人高,泛着藍光的鱗片從尾巴向上延伸,覆蓋胸乳和脖頸,直至面頰。

那便是四兇獸之一了,蘇毓心道,他曾在古籍上見過相關記載,只是關于它的形貌和手段衆說紛纭。

他不敢大意,便即召出傀儡人,一人四傀儡呈扇形分散,長劍握在手中。

衆鲛人輕啓朱唇,齊聲吟唱,婉轉纏綿的歌聲像千萬條綿軟柔韌的繩索,争先恐後地糾纏上來。

這歌聲對傀儡人不起作用,而蘇毓經過徒弟的千錘百煉,這些對他來說不過是撓撓癢。

蛇人見五個不速之客全無反應,露出困惑的神情。

它擡起尾巴往水面上随意地一拍,一條鲛人躍上水面,它伸出臂膀接住,張開大口,露出一口白森森的尖牙,撕開鲛人柔軟的腹部,三口兩口啃掉內髒,然後把殘屍抛進水裏。

銀尾鲛人停止歌唱,蜂擁而上,将同伴殘軀分而食之,很快便只餘一具森森白骨,沉入水中不見了。

這一幕太惡心,連幾個沒有腸胃的傀儡人都覺一陣反胃,蘇毓更是遍體生寒。

蛇人舔舔嘴角銀色的血跡,擡起遍生鱗片的胳膊,捋了捋海藻般的長發,沖蘇毓妖媚地一笑,紫藍的嘴唇一直咧到耳下,發出一串叽叽咕咕的奇怪聲音,似乎對眼前這白衣男子非常滿意。

蘇毓雖然聽不懂怪物的語言,但從它神情舉止也能看出那是什麽意思,胳膊上頓時起了層密密麻麻的雞皮疙瘩,本命劍脫出筋脈,如離弦的劍一般飛向蛇人。

本命劍徑直穿過怪物的身體,沒有遇到任何障礙——這人身蛇尾的怪物也和鲛人一樣,身在另一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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