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七)

那一刻顧聞弦的心底忽地起了一陣旋風,卷起漫天難以名狀的酸味,他生出莫名的沖動,想幹脆利落地甩下一句“不在”然後擡手把門關上,可握着門把手的手指緊了又緊,最終還是悄然松開,他問:“你找他有什麽事嗎?”

白晶晶依舊低着頭,臉上的緋色已經蔓延到耳根,她支支吾吾地說:“我有件事,想和他單獨談談……他在嗎?”

世界寂靜許久,顧聞弦聽見自己的聲音在一片蒼茫中微弱響起,他說:“他在。”

膽子再怎麽大,畢竟只是一個高中少女,得知聶歌是在洗澡,白晶晶再也不好意思逗留,拜托顧聞弦把自己的話帶給聶歌後,便一溜煙地跑了。顧聞弦靜靜地目送她的背影遠去,然後擡手關上了門。

轉過身,浴室門被“嘩啦”一聲拉開,聶歌腰間圍着塊浴巾,一邊揉着濕漉漉的頭發一邊趿着拖鞋走出來,望見佯裝平靜的顧聞弦,問:“怎麽了?剛是不是有人敲門過了?”

“沒有。”兩個字如斬釘截鐵一般從自己嘴裏說出,顧聞弦一怔,随即道:“晚上出去吃夜宵?”

“好啊,”聶歌登時來了興趣,“吃什麽?”

顧聞弦:“麻辣小龍蝦,配啤酒。”

聶歌舉起雙手表示贊成。

他也完全沒有提到夕陽紅旅行團裏的其他人。

顧聞弦的心底生出幾分隐秘的僥幸,他想,你看,他其實也并沒有很在意他們,所以提不提,都無所謂。

顧聞弦強行讓自己放輕松,然後說:“輪到我洗澡了。”

拿好衣物,推開浴室門,裏頭仿佛被哪吒肆虐過的東海龍宮,滿目瘡痍一片狼藉,顧聞弦深深地懷疑了一瞬聶歌是否藏了個美女在裏頭兩人一塊洗鴛鴦浴了。他把衣服放到幹燥的地方,蹲下身,嘆了口氣,任勞任怨地把聶大公子哥鬧過的龍宮裏頭打亂的東西一樣樣歸位,收拾收拾着,他忽然想,聶歌這貨又懶又鬧,也不知道以後誰肯要他,要換做是我……

雖然屋裏空調打得很低,但六月的H城已是酷熱難耐,無論如何是不應該感覺到冷的。但就是有一股莫名的寒氣,忽地躍上顧聞弦的骶尾骨,順着脊椎一路向上竄,撞進他的腦中。

他忽然感覺到恐懼而不安。

因為他方才想,要是換做是我,倒肯收留他一輩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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伴随着腦中耳畔不斷的嗡鳴,顧聞弦麻木地洗完澡,穿好衣服,走到床邊,掀開被子坐了上去。聶歌此時也坐在床上,聚精會神地盯着電視屏幕裏一場球賽,為一記灌籃喝彩之餘,大方地分出一眼給顧聞弦,瞥見他臉色不佳,問:“你怎麽了?”

顧聞弦端坐在一側,對聶歌的詢問不言不語,如一尊入定的苦行僧。聶歌早已習慣他時刻裝逼,“切”了一聲并不以為意,目光又移回賽場上,卻忽然聽一旁的顧聞弦說:“聶歌,你喜歡什麽樣的生活?”

顧聞弦是個假正經,聶歌是個真滑稽,兩人湊在一起,其實不太聊這些家國天下之類沉重的話題,可是顧聞弦這回的語氣,卻正經得出奇。

聶歌也不由自主地挺起了腰板,說:“還能怎麽樣啊?我生活我爸媽早就給我安排好了,去讀個大學随便什麽專業都好,國內考得上好的就留在國內讀,要考不上就送到國外念野雞大學,含金量多不多無所謂,反正回來都是要繼承家業的。”

“然後呢?”顧聞弦微微側過頭,眼珠子轉向聶歌,目光卻飄忽出好遠。

“然後?”聶歌撓了撓仍舊滿是水汽的頭發,忽然有種打開話匣子的感覺,他也并不細想,往枕頭上一靠,說:“等我接手了家業,我爸媽肯定就開始惦記着抱孫子,他們估計會捎帶上一幫七大姑八大姨的,整天在我耳邊叨叨該取媳婦啦、該生孩子啦。要是能自己找着可心的、我爸媽也喜歡的最好,如果其中一項條件不滿足,多半又是一場腥風血雨,不過沒關系,我或者我爸媽,總有一方會先低頭,我總能娶上媳婦。”

“娶到媳婦之後肯定就急着生娃,我們家不是那種封建老古董,生男生女都一樣,等他稍微大一點兒,我就能把他扛在肩上走來走去,把他往天上扔又接住,教他說話帶他走路,看他邁着小短腿到處撲騰,然後聽他大聲叫我爸爸。再等他大一點,我們就一家三口時不時地出去旅游,我學點攝影,給老婆孩子拍好多好看的照片。最好再能養只狗,吃完飯我們就牽着它一起在小區裏散步,孩子抱着球,路過籃球場我就陪他玩會兒。”

“然後過着過着就老了,要是生意還做得好,我就把它交給我孩子,要是做不好也沒什麽,讓孩子自己去闖,反正我也老了,把手頭東西一賣,帶着老伴兒去某個山清水秀的鄉下養老,最後走不動了就和老伴兒手拉手躺在床上,直到死掉。”

一口氣說了這麽多矯情兮兮的話,顧聞弦倒還沒反應,聶歌自己先笑了,說:“操,你來之前,我上課不認真聽,沒事淨瞎想,從發現自己是超級賽亞人拯救世界到以後養的狗該取什麽名字,稀裏糊塗倒是把自己一輩子規劃好了。”但計劃趕不上變化,誰知道以後會怎麽樣呢。剩下的話尚未出口,聶歌忽然愣住了,他說:“你說什麽?”

顧聞弦剛才說了一句話,聲音很輕,不過也足夠聶歌聽見,但他還是不由自主地問了。顧聞弦冰冰涼涼的目光望着他,難得好脾氣地重複了一遍,說:“白晶晶剛才來過,說她在段橋那邊等你,不見不散。”

聶歌的神經粗且壯,平日裏與白晶晶稱兄道弟,莫約早就把她的性別抛到十萬八千裏之外,但正臨畢業之際、旅游之時,西湖邊、段橋上,此情此景之下,孤男寡女、你侬我侬,即便神經再粗,聶歌也察覺到了不對勁。他撥着頭發的手一停,問:“她有沒有說找我幹嘛?”

“你說呢?”顧聞弦的語氣泛起一股無人知曉的酸味,“她是想單獨跟你說話,不見不散呢,怎麽會和我講?”

聶歌“啧”了一聲,斜着眼睛看了會兒面無表情的顧聞弦,拿肩膀撞了撞他,說:“诶,你說我去還是不去啊?”

“這用問我?”顧聞弦道:“你想去就去,我難道會攔你不成?”

聶歌咧嘴一笑,“當然要征求你的意見,我這不是怕你吃醋麽?”

“吃誰的醋?白晶晶的?”顧聞弦的眼神幽幽地朝聶歌斜去,“還是你的?”

“這我怎麽知道?”聶歌嘴角的笑意愈深,說:“得問你自己啊。”

“我只在吃餃子的時候蘸醋。”顧聞弦淡淡地說,一頭歪進枕頭裏,悶悶的聲音從棉絮裏頭傳來,“你去好了。”

聶歌臉上漂浮的笑一下子就消失了。

頓了頓,他道:“顧聞弦,你這就很沒意思了。”

顧聞弦說:“我一向是個沒什麽意思的人,你才知道?”

聶歌沒有立即回答,而是沉默了片刻,才道:“我才知道。”

顧聞弦道:“現在知道,也并不晚。”

這回,聶歌始終都沒有說話。

顧聞弦如一只鴕鳥一般,把腦袋埋在柔軟的枕頭裏,不願看也不敢看聶歌此時的眼神。過了一會兒,床墊忽然一輕,是聶歌下了床,他聽見他穿好鞋子走到門邊,随即“砰”地一聲甩上了門。

聶歌七拐八繞地終于摸索到段橋的時候,白晶晶已經站在那兒等了很久了。她穿着棉麻的長裙站在西湖邊,湖面上襲來的風拂起她潔白的裙擺,即便此時游人如織,聶歌的目光還是一下子落在她身上,他心想,挺好看的,就是不知道顧聞弦穿上會不會更有仙氣。

顧聞弦面癱着一張臉穿着白色長裙的模樣在腦海中自動浮現,一下子逗笑了聶歌,但下一瞬又使他的笑容僵在了臉上。

操,想那個混蛋幹什麽。

他于是朝着白晶晶走過去,拍了下她的肩膀,“嘿!”

白晶晶被吓的一抖,回過身,見是聶歌,又立時升起陽光燦爛,“你來了?”

然而這陽光落在聶歌眼裏,卻略微有些刺目,他不自然地垂下眼簾,說:“不是說在段橋上等我麽?怎麽在這兒?我差點就走到橋上去了。”

“橋上人太多了,又不準停留太久,我只好在橋旁邊等你了。”白晶晶吐了吐舌頭,“我想着白素貞和許仙也是在段橋上相遇定情,還想着也試試,借着古人的光輝,說不定就成了呢?每想到政策有變,失算了。”

這話說得委婉,但其中涵義,已經十分明晰。

白晶晶一張臉已漲得通紅,但仍舊裝作不以為意的樣子,擡起胳膊,用手肘撞了撞低頭沉默不語的聶歌,說:“诶,你說,站在段橋邊,白娘子的光,我借到了嗎?”

聶歌腦子紛亂一片,心底卻如明鏡澄澈,他硬着脖子擡起頭,望見眼巴巴看着自己的白晶晶,眼前卻忽然閃過穿着白裙冷着臉的顧聞弦,忍不住又笑了,他一愣,然後抿了抿嘴,說:“白晶晶,傳說終歸只是傳說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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