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九)

望着助理詭異的表情,聶歌撸了撸胳膊上起的一陣雞皮疙瘩,推門而入,“你好,顧……律師?”

傳說中的顧律師果然高冷禁欲英俊帥氣,修長而挺拔的身形往那兒一戳就是一道靓麗的風景。他穿着西裝打着領帶,聽見響動,微微側過身,望見呆若木雞的聶歌,輕輕一笑,說:“你好,聶總。”說完,轉回身,擡頭望着挂在老板椅上頭的一幅精心裝裱的字畫,說:“這幅字保存得不錯。”

這幅字寫得如鐵畫銀鈎一般,頗有行雲流水之感,只是無蓋章也無落款,唯有四字。

明明如月。

這幅字正是出自顧律師之手,是他當年送給聶總裁的分別禮物。

當年他們旅游H城,最後一站是西泠印社,顧聞弦向店家借來了筆墨紙硯,揮毫潑墨,寫下這幅字,卻小心遮掩,并未叫聶歌看清自己寫了什麽,直到收到錄取通知書那天,他才把這幅字寄去給了聶歌。

聶歌收到之後瘋了一般地沖到他家門口,敲門喊人未果後站在門口,氣急敗壞地口頭與顧聞弦十八代祖宗發生了不正當關系。媽媽和妹妹早被他支出去了,是以家裏只有顧聞弦一人,站在門後,冷眼看着聶歌撒潑。

聶歌最後罵到沒力氣,紅着眼睛喘着氣,死死地盯着貓眼,啞聲說:“顧聞弦,你把話說清楚,你把話說清楚!”

顧聞弦動了動嘴唇,最終什麽聲音都沒發出。

他已無話可說。

而後的十年裏,他們再未相見。

明明如月,月不可掇。

兩兩靜默許久,聶歌擡了擡手,示意助理出去。助理望着聶歌仿佛死了親娘一般慘淡的臉色,瑟瑟發抖地跑了,末了送給顧律師一枚擔憂的眼神。

聶歌冷冷地一咧嘴角,說:“老子說了不想再見你。”

處在聶歌狂風驟雨一般的眼神中心的顧律師淡定自若,“但是我很想你。”

擡起手使勁兒按了按太陽穴,壓抑住藏在腦海裏蠢蠢欲動的降頭,聶歌說:“那你現在已經見到了,可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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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還不行,”顧聞弦毫不見外地往沙發上一坐,從公文包裏掏出一疊文件向聶歌晃了晃,“還有正經事要談。”

顧聞弦出現在這裏這事兒說來是聶歌的失職,原本負責聶氏諸多事務的律師年事已高,前些日子告老還鄉,向聶歌的老爹,也就是聶氏的大老板,舉薦了自己的徒弟來頂替自己的職務。這事兒聶歌有所耳聞,但他一向不怎麽管公司法務方面的事,聽說自己老爹都同意了,也就跟着點頭。

望着大喇喇坐在對頭沙發上的顧聞弦,聶歌心想,這大概是老爹給自己的一個教訓吧。

而“教訓”此刻正一本正經地翻着那疊文件,嘴裏嘀嘀咕咕着一堆聽不懂的專業名詞,仿佛真是個敬業愛崗、為人民服務的好律師。聶歌坐在老板椅上,托着腮幫子,平日裏時常仰視欣賞的那幅字此刻就挂在自己頭頂,如一座火爐,烤得自己後頸直冒汗。即便如此,聶總裁也還是能分出心思,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顧律師那張小白臉,心想,這厮怎麽永遠長這麽好看?

這個念頭仿佛一盆冷水兜頭澆下,将滿心花裏胡哨的念頭澆了個一幹二淨。聶歌打了個寒戰,回過神來,幾乎沒忍住就想擡手扇自己巴掌。

瞧你那點出息!

顧聞弦恰好在此時念完了那一長串條目,擡起頭,沖聶歌笑了笑,說:“聽懂了嗎?”

聶歌的嘴角不動聲色地抽了抽,他絕對不會承認剛才因為沉浸美色連一個标點符號都沒聽進去。故意咳嗽了兩聲,他沉聲道:“嗯,說完了嗎?說完你可以走了。”

“公事說完了,我還剩下一點自己的事想和聶總說。”

心髒如一面被擂響的鼓,“砰砰砰砰”地跳起來,聶歌不由自主地坐直了身子,待意識到自己的動作後,又立即歪了回去,故作漫不經心地說:“你的事不回家和老婆商量,過來跟我說什麽?”

顧聞弦微微地笑笑,并未回答聶歌心中所期盼的那句“我沒有老婆連女朋友都沒有”,只道:“晚上有空嗎?一起吃個飯。”

聶歌“騰”地站起身,繞過顧聞弦往外走,冷冷地甩下一句,“沒空,滾。”

顧聞弦也跟着站起來,問:“聶歌,‘明明如月’下一句是什麽?”

聶歌的身影頓了頓,随即繼續往前走,說:“不知道,忘了。”

“明明如月,何時可辍。”顧聞弦望着他的背影,一字一頓地道:“你寫的那張便利貼,我後來看到了。”

“只是看到的那年,我已經21歲了。”

他們從H城旅游回來分別後,似乎發生了很多事,但其實又什麽都沒有發生。

一向黏顧聞弦黏得緊的聶歌不知為何再也沒聯系過他,顧聞弦也沒問為什麽,兩人沉默得十分默契,直到填志願那天,聶歌終于按捺不住,試探地發來一條短信,問:你志願填得怎麽樣?

按顧聞弦的成績考上國內TOP1、2不是問題,聶歌雖然突飛猛進,但要想進清北還是困難,于是顧聞弦早在高三開始時便暗動手腳,每次考試都故意多錯幾題,造成成績下降的假象,好名正言順地和聶歌進同一所大學。聶歌還為此嘲笑說他被自己帶壞了。

但是正式高考,他卻是盡了全力的,不為別的,只為證明自己這三年來的努力沒有白費。一估成績,心頭大石落地,卻扭過頭嫌棄地對聶歌說:“看來我只能勉強忍受繼續和你一起讀四年大學了。”

那時聶歌明朗的笑靥仍在眼前,“西子湖畔山明水秀,哪裏不好?”

他道:“除了你,哪裏都好。”

而他其實想說的是,只要有你,哪裏都好。

但是這句話他永遠都不會說出口。

在屏幕上打出“我填了去B城的志願,不和你一起了”,卻怎麽也按不下發送鍵,呆呆地望了許久閃爍的光标,終于還是把字一個個叉掉,然後連同這條短信,統統删除。

再後來,就是他收到了某名牌大學的錄取通知書,然後把那幅字寄去給了聶歌,靜靜地看着他沖到門前發了半晌的瘋。

也許心中明了,這是自己最後一次見他,顧聞弦站在門後,貪婪地盯着貓眼,一眼都不肯落下。

最後聶歌落寞離去的背影如魇一般,在他夢境深處徘徊了許多年。

夢魇的終結源于另一場畢業旅行,高三畢業的顧聞意吵着鬧着要去和同學旅游,顧媽媽被纏得無可奈何,但又不放心她一個女孩子在外面,恰好那時顧聞弦也放了暑假,便被勒令陪着妹妹。

彼時顧聞弦從一堆法律法規文獻中擡起頭來,睜着死魚眼嫌棄地看着顧聞意,“你又想去哪兒?”

顧聞弦插着腰哼道:“H城!”

倒也并未掙紮猶豫太久,顧聞弦略怔了一怔便答應了。那座城市不算很大,但兩個人置身其中,卻還是顯得廣袤無垠,他不敢奢想,也沒有勇氣,與聶歌經歷一次傳說中的久別重逢。

事實也确實如此,為了不打擾顧聞弦和她的夥伴們玩得痛快,顧聞弦自發自覺地留在賓館吹空調打游戲,除非聶歌已經成為人民警察,為掃黃破門而入,躺在床上只穿着條大褲衩的顧聞弦兩臉懵逼地對視,否則兩人沒有再見的可能。

就這樣虛度時光,直到最後一天,他盯着手機花花綠綠的屏幕,視線忽然模糊,腦海裏白茫茫一片,待清醒過來時,自己已穿戴整齊,鬼使神差地頂着大太陽,坐了一路公交車,來到那家奶茶店門口。

那一瞬間他忽然無比慶幸這家奶茶店的老板財力雄厚,竟将一家開在景區生意寂寥的店撐了這麽久還沒關門,為了表示心中感謝,他特意點了最貴的一杯奶茶,然後端着杯子,來到那面貼滿了粉紅色便利貼的牆前。

沒有冥冥之中自有注定,沒有鬼使神差之力,顧聞弦趴在牆上,毫無形象地一張一張翻看過去,許多膠水幹了的便利貼簌簌落下,像一片片落葉。

顧聞弦抹去在強勁的冷氣中依然頑強竄出的汗水,摘下其中一片。

那張便利貼的邊角微微卷起,字跡泛黃,看起來有些年頭了。

上面留下的字跡只略微比狗爬美觀一點點,若換做旁人來看,只怕皺眉沉思半晌都看不懂寫的是什麽。

上面寫着:

寫給一個名叫顧聞弦的王八蛋:

明明如月,何時可掇。憂從中來,不可斷絕。

上面一句又被黑色的水性筆重重地劃掉,接下去寫:

操,老子就是想說喜歡你!

落款是一個龍飛鳳舞的“聶”字。

顧聞弦看着看着,忽然笑了一下,又連忙用手捂住眼睛,生怕這寂靜無人的小店中會突然冒出一個人來,将他眼底的淚水看個一清二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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