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辭官歸隐的軍師07

去城內打探消息的屈家護衛很快就回來了,手裏拿着一張紙,神色凝重。

李景信想着小先生剛才那句“去官府貼布告的地方看看”的交代,再看着那護衛手中的紙張,臉色亦是沉了下來。

他接過那張紙展開,一個占據整張紙三分之二的畫像映入眼中,這張臉分外熟悉。

霍寬臉色一白,嗓音嘶啞道:“主子……我……”

這是一張通緝令,通緝的是霍寬,罪名是謀害皇子。

——被謀害的自然是好端端站在這裏的六皇子。

時越挑了挑眉,心生猜測:到底是對方發現李霍兩人沒死呢,還是只是以防萬一加個保險?

時越覺得是後者,畢竟這一路走來也沒遇到什麽搜捕。

只是不知道李小六到底拿了什麽人的把柄,或者礙了什麽人的路,值得對方這麽做。

李景信也和時越想到一出去了,他拍了拍霍寬的肩膀,道:“他們應當只是以防萬一……咱們不進城,只取小道,你呆在車內即可,不要出來。”

霍寬:“主子,帶着屬下實在危險……”

李景信皺眉:“霍寬!”

霍寬咬着牙道:“屬下知您體恤,但如今實在危難之機……您同先生先行歸京,屬下就地躲藏,待一切事了,屬下定當回京複命。”

李景信理智上認同這是正确的,但是他和霍寬這一路歷經生死,早就比一般的君臣多一份共患難的兄弟情誼。

而且“一切事了”……這次回京,他都不知道這事情能不能了。

盧國公、刑部、兵部、西北守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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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真是他料想的那樣,回京之後,才有一場硬仗要打。

不過,想到先生那日所言,父皇對盧國公種種贊許背後的深意,李景信多多少少松了口氣。

李景信和霍寬僵持之際,時越趁勢觀察的一下霍寬的長相,這個霍參将的長相雖然稱不上秀氣,但是也并不那種很難辦的濃眉大眼、國字臉。

而且雖然身量高挑,但是卻并不像屈守疆那樣一身橫肉,勉勉強強稱得上纖細。

時越擡手摩挲了一下下巴。

#突然有個大膽的想法.jpg#

李景信也注意到正在一臉深思的時越,臉上的神色立刻一松,他開口問道:“先生可是有法子?”

時越又看了兩眼霍寬,道:“有倒是有,只是……要委屈一下小霍了。”

霍寬連忙道:“先生随意,我不委屈!”

時越挑眉。

——這可是你說的啊……

時越轉身跟方才進城的那護衛耳語了幾句。

那護衛越聽眼睛睜得越大,一臉“我聽錯了”的表情看向時越。

時越卻沖他點點頭,催道:“快去罷。”

那人應了聲“是”,走之前忍不住看了霍寬一眼。霍寬被他這一眼看得身上毛毛的,差點想要反悔,但是想到如今的情況,還是壓下那點不妙的預感。

——先生總不會害他的。

那護衛這次去的比先前去城裏打探消息的時間還久一些,畢竟時越讓他買的東西,對一個還沒有娶妻的大老粗來說,實在屬于全然陌生的領域。

他回來的時候,漲得臉紅脖子粗,急忙忙地把東西往時越手裏一塞,然後就找了個空地自閉去了,時越連句謝都沒來得及說。

時越笑了一下,轉頭看向霍寬,“走罷,進馬車裏面。”

霍寬:……感覺更不妙了。

那邊侯八想着方才買胭脂水粉、襦裙披帛時的情形,只覺得自己都要燒起來了。他現在只想找個安靜的地方好好靜一靜,然後把剛才的事兒全都忘了。

不過,他那一幹兄弟顯然沒那麽體貼的意思,沒一會兒除了馬車周圍還留了幾個人警戒之外,其他人都圍了過來。

“猴子,先生都叫你買啥去了?還藏着掖着……”有個人同他關系不錯,湊過來搭着他肩膀問道。

那人這麽一提,侯八一下子就陷進了被大姑娘小媳婦打趣的窘迫中,整個人都抖了一下,支支吾吾了半天,最後漲紅了一張臉道:“你、你們問先生去!”

衆人倒是沒見過這小子這德行,興趣登時更大了,嘻嘻哈哈地揶揄——

“這點小事兒,哪好去打攪先生?”

“都是兄弟,有什麽見不得人的?”

“這有什麽藏着掖着的,難不成你還買了個大姑娘回來?”

……

軟硬兼施,但奈何侯八這次嘴實在嚴實,一群人挖了半天都沒挖出來什麽,只得了句,“待會霍參将出來,你們就知道了。”

猴子咬死了不說,畢竟是自家兄弟,也不好來嚴刑拷打這一套,衆人最後還是遺憾地放棄了從他那問出消息來的想法。

不過,這下子鬧得,把人的好奇心全都勾出來了,就是原本不太感興趣的人都忍不住盯住了那沒什麽動靜的車廂,等着霍參将出來。

可半個時辰過去了,裏面一點動靜都沒有。

——要不是這裏有位皇子殿下,怕是早就有人忍不住手賤去掀車簾了。

衛隊的副手洪列随手扯了根草叼在嘴裏,沖着屈平感慨道:“就是等新娘子出轎也就這架勢了。”

屈·領着一隊老光棍·平:……

還真說不定。

他正想該怎麽回話,就見洪列張了張嘴,嘴裏的那根新鮮泛着翠綠的草葉半掉不掉地黏在了嘴邊,他卻顧不得去抹,而是直着眼愣愣看着馬車那方向、喃喃道:“親娘嘞……還真是……”

周邊有一瞬間的寂靜,所有人都定了住。

不知道誰被自己的吐沫嗆着了,撕心裂肺地咳嗽聲打破了這靜谧。

馬車上出來一個身形高挑的姑娘,黑發绾成松松的發髻束在頭頂,幾縷零星的碎發落在臉側柔和了輪廓,額頭上的梅花花钿精致,薄紗覆面擋住了下半張臉。

可那馬車裏,只有霍參将和先生兩人啊?!

——現在這個是……

……

…………

霍參将?!

!!!

——霍參将原來是個姑娘?!

啊,不對,前些天大家還一塊兒撒尿呢,該有的東西都全乎着呢!

屈家的衛隊正各自震驚着。

那邊李景信默不作聲地收回了自己剛才一下子按空了的手臂,端正了自己剛才那瞬間空白的表情,可出口的話還是帶了點飄忽,“……霍寬?”

“是,主子!”

霍寬下意識地行禮,卻不太熟悉這長長的裙裾,一下子打了個踉跄,被身後一只修長白皙的手穩穩地扶了住。

“小霍,剛才不是跟你說了嗎?這裙子長,小心點。”

時越當時跟侯八說買衣裳的時候,說是越大越好,加寬加大……畢竟女子身材總比不得男人。

雖然這麽交代了,但時越其實都做好自己動手改造的想法,連針線布料都讓人一道買了。

不過……卻沒料到……

他真是太小看姑娘家了。

霍寬僵硬着接受四面八方的視線的洗禮,好半天才應道:“是。”

時越覺得自己有點失策。

霍寬畢竟沒什麽女裝的經驗,雖然有他在旁邊時時提醒,基本的動作還可以蒙混過去,但是一着急就容易露出破綻。

不過還是有補救法子的!

時越一進城,就先找了間鋪子,直接跟人定了一張輪椅。給錢到位,要求也不高,對方竟然直接拍胸脯道明天就可以過來拿。

簡直完美!!

……

十多天後,京城裏來了三個投奔親戚的兄妹。

這裏畢竟是天子腳下,富庶安定比之別處不知好上凡幾,有過來投奔的窮親戚實在是再正常不過了。

不過,這兄妹三人卻實在可憐。

大妹妹不良于行,只能坐在輪椅上,小妹妹雖是能正常走路,卻是臉色蒼白,時不時地咳嗽兩聲,顯然身體也不大好。

一路上要照顧兩個或病或殘的妹妹,那兄長也定然十分辛苦。

守衛例行查過之後,便放了行。

只是因為憐惜對方遭遇,還多關切了幾句,只可惜那大妹妹實在害羞,并不答話。

等人走後,同僚笑呵呵撞了撞他,“怎地,看上人家了?我看剛才他家那大的雖然癱着,但長得還不賴。你去說說,說不定還不要你禮錢呢。小的那個雖然還沒長開,但眼看着比大的那個還好看……你要麽都娶回家,享享齊人之福?”

“你可別瞎說。”那守衛嘆息搖頭,“我就是覺得她有點面善……”

……

可不面善嗎?

那個守衛當時在霍寬手下訓練過一段時日,方才被問的時候,霍寬簡直是渾身僵硬,要不是時越按住他,他都要出手了。

這三人當然是入京的時越三人。

屈家的護衛把人送到京城城郊便返回了,畢竟他們這一行人進城,必定會引起注意,和李景信想要先隐藏身份的想法不符。

這十幾個漢子分外遺憾地離了去,這遺憾的原因有二:一是将軍看中的軍師鐵了心地要去京城,他們沒能把人帶回去;二則是……能和兩個“姑娘”相處的機會就這麽沒了。

啊?什麽?

你說是假姑娘?

——假姑娘怎麽了?!看着真不就行了!

要是真姑娘,他們也不好意思拉拉小手、獻獻殷勤啊……萬一人家覺得冒犯怎麽辦。

時越覺得幸好到京城了,要是在讓屈家護衛護送一段,霍寬怕是要忍不住動手了。

什麽争着給人推輪椅啊、路上遇見小吃趕着殷勤給人買啊、住客棧的時候三餐搶着給人送屋裏去啊……

要是真是個姑娘家對這種殷勤可能會不好意思,但是霍寬……要不是時越按着,他們早就打起來了八百回了!

進了城門好一會兒,時越察覺霍寬還是身體僵硬,他拍了拍霍寬的肩膀,勸道:“放心罷,他們看不出來。”

霍寬僵硬地點點頭。緩了一會兒才壓低了聲音,有點磕巴道:“多謝……先生。”

時越一笑,出口的确實少女嬌聲,“姐姐說什麽呢?怎麽還跟意兒客氣?”

霍寬一頓,僵得更厲害了。

連一邊的李景信都忍不住的看了時越一眼,心底忍不住生出一點點疑惑——

小先生他……到底是男還是女……

這幾天和時越住一個屋的霍寬可以保證,小先生絕對是個男兒。

只是這會兒,被貼着耳邊這麽撒嬌,他一時也生出些混亂來。但轉念一想,屈家軍或許就這麽看他的,霍寬的臉立刻就黑了。

——指節活動發出一連串的悶響,霍寬十分後悔,分開之前怎麽沒把那群人揍一頓?!

……

這一路走來,也聽了不少流言。

——六皇子去西北監軍,不幸遇見北滄襲擊,大軍兵敗被俘,六皇子又慘遭屬下出賣。只是,六皇子忠肝義膽,不願被賊子要挾,自盡而死。

顯然同時越想的一樣,李景信在京城屬于死亡身份已确認狀态,倒是霍寬,為了上一道保險,倒成了出賣皇子的罪人了。

如今敵在明我在暗,倒是最好的調查時機,時越對李景信隐藏身份回京倒也沒什麽意見。

只不過既然是隐藏身份,當然不能去皇子府,而他們這一行人裏面又有一個“欽犯”,普通的租院子也不行。不過,李景信畢竟是京城的地頭蛇,這點小事兒還是能解決好的。

幾人在一個亭臺樓閣、假山流水的大院子裏安頓下來。這裏景色不錯,但李景信卻有些歉然,“此地偏僻,委屈先生将就幾日了。”

時越倒是擺擺手不太在意,偏有偏的好處,要是住的地段太好,他該擔心碰見老熟人了,這麽些年過去,那些人怕是早就老狐貍成精,可不像是李景信這麽好糊弄。

霍寬簡直是一進來就不見了蹤影,再出現已經是一身勁裝,時越忙活了小半個時辰的妝容也被他洗的幹幹淨淨。

時越看了一眼,覺得有點可惜。

李景信也看過去,一時甚至覺得有點陌生。

看見主子和小先生都轉頭看他,霍寬只覺得臉上青白變幻,簡直是賭咒發誓立保證“絕對不踏出大門一步”。

那臉色蒼白的小模樣,像是被強搶的小媳婦。

時越憋不住笑出了聲,李景信盯着霍寬看了一會兒,最後還是嘆氣道:“算了,随你……這院中巡邏,你好好管着。”

霍寬松口氣領命,一臉劫後餘生。

那邊時越看李景信一副要出門的打扮,不由問了一句。

李景信道:“褒國公高氏乃是我母族,此間院落便是他所置辦,我如今既已安置妥當,自當登門拜謝。”

……順便打探一下京中消息。

見時越臉上露出些微不贊同的意思,李景信本都往外走的腳步停下。

“先生可是覺得不妥?”李景信頓了頓,又露出些苦笑來,“但……褒國公本就與我休戚一體,若是高氏再不可信,我……實在是不知這京中可去尋何人了。”

“殿下母族自然可信,只是……”時越笑了一下,“游子遠行歸來,難道不該先去拜望父母、以寬長者之心?”

李景信愣了愣,半晌才擠出一個“可……”字,又不知道怎麽說下去。

時越這話是很有道理,一般人家孩子回來,最先見的當然是父母,但……他的父親是皇帝啊。

時越:“不論何時,爹娘總是記挂孩子的。”

李景信想解釋說“天家無情”,而且他這次差點的死在北滄,也多半是哪個兄弟所為,話倒嘴邊,卻隐約想起幼年時,父皇将他抱在膝頭的情形。

——原來……父皇還抱過他麽……

父皇……會擔心他?

李景信這次回來,本打算隐藏身份,暗中搜集證據,待到調查清楚,再呈上禦前,他知道父皇一定會秉公辦理的。

但他從沒想過先告訴父皇,他回來了。

——父皇會同意他暗中查探嗎?萬一父皇決定立即公開他回京、萬一父皇把這案子移交大理寺呢?

不,後者才是正常的。

李景信腦子裏亂哄哄的,但是卻很實誠地往皇宮走去。

他穿的是侍衛服飾,用的是高氏族人的身份,一直到踏進宮門,他其實還沒有決定要不要去見父皇。

正踟蹰猶豫間,一個彎腰躬背的小內侍走了來,低頭悄聲道:“殿下裏面請。”

李景信心裏一跳:父皇知道了?!知道他回來了!

勤德殿。

李昀放下手中的朱筆,一旁的福公公立刻就會意把那一堆奏折收了起來,又有後面的小太監上前一步輕輕地在太陽穴附近按揉着。

這君王早已經不再年輕了,少年時在前朝靡靡歌舞中,醉訴意氣;青年時恍然驚醒,妄想以一己之力拯救家國大義,可很快他就意識到,那家國……根本就救不了……

于是他征戰半生,在廢墟上重又立起了大盛……

——【願盛世綿延,天下百姓免遭離亂之苦】

他也不知,如今的自己是否算是做到了這一承諾。

看膩了歌功頌德的錦繡文章,聽夠了盛世太平的靡靡之樂,他想知道……和他一同許下這諾言之人,到底是如何看待今日的。

……許是老了,總愛想年輕時候的事兒。

李昀擡手擺了擺,正替他按頭的小太監連忙退下。

大凡開國之主,氣勢總是不同于旁人,更遑論這位可是馬背上得了大半個天下,建朝之後還親征北滄的人。就是這些常在禦前行走的內侍,在李昀面前,也總是戰戰兢兢、大氣都不敢喘一下。

見李昀看過來,福公公腰躬得更低了,揣摩上意是他們這些做奴婢的基本素養,也不必李昀開口問,福祿連忙壓低了聲音道:“已經派人去請了,按腳程,這會兒也該到宣和殿那塊兒了。”

李昀“嗯”了一聲,又哼笑,“老六倒是學聰明了。”

福祿連忙拉起了個笑來,“六皇子一片純孝。”

李昀不置可否……

自己兒子自己知道。

——也不知道誰給他出的主意。

另一邊,時越在新院子裏悠閑散着步。

——約摸這會兒,李小六也該進宮了罷?

呵,連兒子都養不親。

要不是看你可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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