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辭官歸隐的軍師09

崔府。

崔逸之和自己的孫兒對弈。

崔司空雖然棋品極差,酷愛悔棋,但是顯然在自家孫兒面前,他還是做足了長輩的姿态的,棋品無可指摘。

當然,也有可能是崔和的棋藝遠遜于他的緣故……這麽說也不太準确,對一個極端強迫症而言,就算是知道有些落子之處于整盤棋并無益處,但卻仍舊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手,這與棋藝無關。

只知道這一點,就足夠崔司空立于不敗之地了。

一局終了,崔逸之心滿意足地擡起頭來,看着乖乖收檢棋子的孫兒,開口喚了一聲,“和兒。”

崔和擡頭。

“聽管家說,你最近常去城西。”

崔和點頭,“回祖父,是。”

他頓了頓,又解釋,“孫兒近來遇到一個很有意思的……朋友。”後面的那個稱謂,他說得有些遲疑。

崔逸之聽了,卻不由挑眉。

他知道自家孫子那眼高于頂的性子,這同他年輕的時候十分相似。

那時候不知道的天高地厚,自覺天下大勢皆被自己看透,世間名士除自己之外都是沽名釣譽之輩。一直到才學經綸、計謀經略、內政大局都被人全方面碾壓之後……才學會重新做人。

從“天下之人皆是愚者”到“除我與君外、世間再無能人”,再到“君之大才、逸之拜服”,最後就變成了“某所學半生,竟皆為紙上談兵之廢言”。

這一系列思想轉變,也就是半月不到的功夫。

那之後,又是足足費了一年的光景,他才重新找回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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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世間确實是蠢人居多,但在那人眼中,自己又何嘗不是個“蠢人”呢?

現如今從自己孫子身上,看見那點自己年輕時的影子,崔司空唏噓感嘆之餘,倒覺得有趣。

只可惜……這世間沒有第二個“鬼謀”再教自己孫兒重新做人了。

不管怎麽說,能得孫兒一句“朋友”,那可真是不大容易。崔司空對那人生出些好奇來,開口道:“若是你這朋友願意,可以邀他來家中坐坐。”

崔和聞言怔了怔,原本輸棋的郁悶也散了許多,恭謹道:“孫兒謝過祖父。”

能得崔逸之這句話,阿意若真的有意于仕途,這可是個極好的得舉薦機會。

不過……

崔和心裏又有些遲疑,阿意像是對于為官……并無太大興趣。

崔家爺孫倆這一局棋終了,正有仆人來禀報,說是宮內有請。崔逸之被召入宮,崔和想了想,又往西邊坊市去了。

——這個時候,阿意應該還在茶樓。

崔和所料不錯,時越這會兒确實在茶樓中。

不過,要不是被龐堅璧糾纏,他這會兒其實也該走了。

“……西山上最多猛獸,就你這個小身板單獨過去,我可不放心。”

崔和往二樓包廂去,大老遠的就聽見的龐堅璧的聲音。

另一道聲音低些,聽不太清楚,但也能猜到是什麽保證、勸解之類的,但崔和知道,這些話怕是對龐堅璧沒什麽用處。

龐堅璧那股倔勁兒,有時候也确實叫人覺得頭疼。

果然……

“阿意,你莫不是以為,山間野獸會跟吳胖子和他的走狗一樣的,等着你動手?先不說那些猛獸藏避之隐秘、動作之迅捷,你有沒有機會撒藥。就說那些獸類當真中了藥,就迷.藥起效的那會兒工夫,都足夠的的那些它們撲上來了……見了血食,它們可不會撒嘴,就是真昏過去,也必然會在身上咬下一塊肉來……到時候血氣一現,怕是又引得別的猛獸前來争食……”

崔和在外面聽他越說越是兇殘離譜,不由在門外咳了一聲,然後推門而入。

龐堅璧見了來人,也顧不得疑惑本說今日不來的崔和為何現身,連忙開口、想先下手為強,把人拉到自己的陣營裏來,“崔五,你快來勸勸阿意,他今兒也不知怎麽的,突然說要去西山,那深山老林的,我爹那會兒帶兵清剿京周時,都折進去不少人手……就他那小身板……”

時越剛巧壓不住,又咳嗽了幾聲。

龐堅璧眉毛一立,一臉“你看”的表情。

這場景對時越而言,倒是不大陌生。

他之前跟在李昀身邊當軍師的時候,就經常遇到這種情形。

“軍師,你不能xxx……”

“軍師,此地危險實是不易前往。”

“‘君子不立于危牆之下。’這個道理,某以為軍師還是知曉的。”

“軍師、軍師……”

……

對此,時越只有一個字“呵”。

——有膽子攔我,怎麽不去攔那個對“前鋒将軍”這一職務情有獨鐘的主公?!

問題是,這個主公自己愛浪不算,還總是拉着繼承人一起浪。

要不是有“天命之子”這光環兜着,早就被人家一鍋端了。

想到李昀的繼承人、那個曾經脆生生叫他“老師”的孩子,時越也有點難受。

不過,生老病死……

快穿者經歷的離別實在是太多……不管是“生離”還是“死別”,都是多到數不勝數……

難過悲傷在所難免,但如何整理自己的情緒,早就是一門必修課。

那邊,崔和聽了龐堅璧這一段話,雖也是不大贊同時越的作為,但這短短幾日交往,足夠他知道時越并非無故犯險之人。因此,他倒不像龐堅璧那樣開口即是勸阻,而是問了原因。

時越解釋道:“我今日走訪西市諸多糧米鋪子,察覺常有人以新米換陳糧,運往一家院中……”

時越說得委婉,但是另兩人瞬間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積糧?!

天下承平二十年,又是京城重地天子腳下,無災無害、無故積糧……龐堅璧臉色一下子就嚴肅起來。

然後在聽到時越之後那一句,“我查到那家院子,每隔幾日便有車輛從西城門出去,車輪通過泥地的印痕甚深,車中當是滿載……”

這下子連崔和都抑制不住,臉色微變。

而此刻宮中。

章華殿偏殿,李昀正同崔逸之對弈。

和上司下棋,無論什麽時候都不是個好差事。

崔逸之作為被哄的上司時,可以随着心意悔棋,直到把對方逼得棄子認輸,這才志得意滿地給幾句指點。可風水輪流轉,這會兒作為哄人的下屬……

崔逸之手裏的白子剛要落下,就聽見對面一聲悶悶地咳嗽聲。

他眼皮一跳,咬着牙把手裏的棋子往旁邊挪了兩格……對面的那咳嗽聲才心滿意足地停了下。

瞧着黑子勝勢漸漸明了,崔逸之已經開始思索,等會出了宮之後,到底要去哪個倒黴蛋家裏消遣的兩局,是曹尚書呢、還是孫侍郎好……

而另一邊,已經勝券在握的李昀終于分出點心思來聊天了。

“老十心大了……”

他說的是十皇子。

先太子去後,太子之位空懸了許久,随着聖上年紀漸長,諸位皇子不免生出些心思來。但卷入奪嫡之争,大部分時候不是什麽好事兒,若是在年邁的皇帝跟前,這個“大部分”就可以改成“全部”了。

這會兒若是平常官員,冷不丁地從皇帝口中聽見這麽一句話,怕是當即要腿下打哆嗦、立馬棄子跪地,再鎮定點的或許還能假裝沒聽清楚、将這個話題含糊過去。

不過,崔逸之這種從最開始就跟着李昀打天下的人,雖然這些年因為君臣之別生出許多疏遠來,但到底有那麽半生的共患難的情誼在。

他只是笑了笑,落子的手仍穩穩當當,“十皇子殿下尚且年幼……這般年紀,最易受奸人蠱惑。”

“年幼?!”

李昀反問了一句,又冷笑,“阿越這年紀,都能與人共論天下大勢,與諸侯帳下侃侃而談,憑一人之力結三方盟約……”

“再看看那個蠢貨?!”

李昀說着更氣,擡手拍了一下桌子,激得盤上的棋子都震了震。崔逸之表情仍是淡然,順手将被震跑了的棋子恢複原位,這才緩着聲道:“軍師大才,千百年都難得一遇,常人自是難以企及。”

李昀對自己兒子被歸于“常人”一類,倒是沒有什麽反應,要是他自己劃分,他更願意把他劃到“蠢貨”那一類。

李昀這麽想着,又突然有點洩氣,他摩挲着指間那枚黑子,嘆道:“逸之,你說……朕是不是不會教孩子?”

這麽問着,也不等崔逸之回答,他又低低嘆了口氣,接着道:“當初該把阿越留下的,他不喜官職,便直接領個‘太傅’就是……教教孩子,他那身子,也經不起別的什麽折騰……”

說着,又開始絮絮叨叨對如今的太傅——汾水林氏老先生如何如何不滿。

崔逸之聽着,也察覺出大家都老了,若是以前……李昀雖然也是個話異常多的主公,但是也絕沒有這麽啰嗦。

不過,這事兒實在也怨不得林太傅,當年有那麽一個才德俱佳、衆望所歸的太子在。又有前朝末年兄弟相争、争到把天下拱手讓人的前車之鑒,林太傅簡直是卯足了勁兒把那一個個皇子教成閑散王爺。

這事兒,李昀當年也是默認的。

誰知道太子哪哪都好,就是過世得早呢?

……

半刻鐘後,崔逸之終于投子認輸。

李昀神色和緩地往後仰了仰,甚至還客套了一下,“逸之這棋藝有所精進啊。”

早已習慣主公這臉皮厚度,崔逸之連眼角都沒抽一下,極自然地拱手道:“尚不及陛下遠矣。”

君臣間例行的客套結束,李昀也問起了正事,“盧國公那裏,查得如何了?”

吳慶興敢動到皇子頭上,崔逸之便知道李昀是等不了了,雖然比他料想的要收網早些,但是能抓住的小辮子還是不少。崔逸之來前把整理過的證據都揣到了袖中,這會兒被問起,正好呈上。

李昀接過來掃了幾眼,臉上卻露出點笑來。

崔逸之覺得奇怪,自打登上皇位以來,這位陛下就甚少笑了。畢竟政事繁雜,治天下遠比打天下難得多。種種雜事之下,收拾一個勾連皇子的盧國公,實在是不值得李昀高興什麽。

他正琢磨着呢,就見李昀揚了揚手,道了一聲“福祿”,面相和氣的福公公立馬雙手奉了一個折子上來。

李昀揚了揚眉,示意崔逸之打開來看。

崔逸之更覺奇怪,也不多言,展開那折子查看。

他大略掃了幾眼,就知道上面是什麽了,正是盧國公吳慶興的種種罪狀并證據,查的比他還詳細些。

李昀見崔逸之看過來,揚眉笑道:“老六查的。”

崔逸之:……

好嘛,這是來炫耀兒子來了。

被秀了一臉的崔司空還是重又看了看那折子上的內容,許久,也點點頭肯定道:“六殿下确實缜密。”

李昀摸了摸自己短短的下颌須,臉上的得意掩都掩不住,但嘴裏還是言不由衷的謙虛道:“臭小子還有得學呢。”

“別以為朕看不出來……有人在背後幫他呢。”

崔逸之這下只是笑而不語。

知人、識人、用人……

這對皇家人而言,亦是再重要不過的能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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