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章節
噩夢。
他從一開始就興趣缺缺,那段時間他懶散得像團爛肉,從你準備離開開始。是的,我們都清楚,他需要習慣這個,上帝保佑那個彼得·潘!刻錄唱片的精巧機械總算引起了他一點該死的興趣。
……”
鋼琴師來回觀察着帶有轉盤的金屬機械,身邊留着山羊胡的男人在喋喋不休——“你前途無量,1917先生!”“哦,你介意我稱呼你為‘17’嗎,這樣又簡潔又閃亮。”
“哈,你看這像不像門加農炮?”鋼琴師端詳着伸到鋼琴旁邊的黃銅管,“這長長的炮筒,像是準備要我的命,對嗎,Yau……”他轉過臉,只看到陌生的家夥,還有正在發呆的馬臉樂隊長。
該死的,連個不那麽惡心的笑臉都沒有嗎,混蛋們?
“請準備,先生。”操縱那臺機械的是一個可笑的侏儒,留着爆炸一樣的頭發,“聽我數,3,2,1!”
他坐在熟悉的立式鋼琴前。
我要彈奏什麽呢?他皺着眉頭,三等艙的餐廳除了這臺奇異的機器,沒有別的,空空蕩蕩像是一望無際的冰原。外面是晴朗的天空,屋子裏卻像是夜晚,光線從窗口照射進來,照在琴鍵上,像一個奇跡。
他随意按着琴鍵,猶豫而激烈的旋律。
這是什麽呢?這也許就是我?鋼琴師想,你聽呢?像不像我?不想考慮要怎麽樣,卻還必須去考慮,麻煩的心情。
他看向身邊,撲空的眼睛不甘心的轉向窗外,陽光照得他眼睛發酸,從沒發現太陽光會這樣刺眼……
百無聊賴的人們三三兩兩在甲板上散步,都是一樣的面孔。鋼琴師感到乏味,他沒有目的的打量着他們。然後,他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是他。
他懷裏抱着一個很小的女孩子,另一個男孩在他周圍跑來跑去,這兩個小東西和他一樣,黑色的頭發,黑色的眼睛。男孩子手裏拿着一艘粗糙的小船,作出在海裏航行的樣子。看他撅起的嘴巴,大概在模仿汽笛聲。他俯下身子,把女孩子放在甲板上,小女孩驚恐的看着周圍,而她的哥哥已經肆無忌憚在人群裏穿梭着玩了。
他笑起來,看着死死抓住自己的女孩子,他掏出一塊手絹,紮成一朵玫瑰花的樣子,綁在小女孩的手腕上。女孩子興奮起來,轉身和哥哥一起跑向剛出艙門的中年東方女人——這兩個孩子的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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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這不是他的弟弟妹妹。
鋼琴師沒有停止彈奏,只是目不轉睛的看着窗外。
他背對着窗戶,他在看那兩個在母親身邊叽叽喳喳的孩子,鋼琴師看不到他的表情。
轉過頭來啊,Yau,轉過來,讓我看看你的臉!別去看他們了,Yau,看看我啊!
也許真是奇跡,也許他心裏的喊聲真的穿過玻璃,東方人轉過身來,他黑色的眼睛看着這扇窗戶,透過窗戶,那雙眼睛對上了紫色的眼睛。鋼琴發出幾個尴尬的音符,鋼琴師知道他看不到屋裏,這裏太黑了,他什麽也看不到的——他看不到我在這裏,他不知道我在這裏。
他沒有笑,他的眼睛,黑色向夜空一樣悠遠。仿佛是遷徙的鳥兒回望落葉滿地的樹林,那是什麽感情?憂傷?悲哀?落寞?東方人好像沒有這麽強烈的感情——當然,他有,只是現在沒有——平淡得像是他們習慣喝的茶,只有微微帶有清香的苦味,沒有奶香,沒有果醬,沒有砂糖。他會笑着說這裏面有很多深邃的味道,可是鋼琴師只覺得就是苦。
他是在看我嗎?他是在想我嗎?鋼琴師在想,他知道我在看他嗎?
我要用什麽樂曲來描繪他呢?鋼琴師呆呆的看着窗外。
在幼年的記憶深處,那位東方女性,他就描繪不出她的旋律,和高鼻深目的歐羅巴人不同的旋律。他想起,他和她的長相,好像。他看着陸地的表情,和她也那麽像,只是少了幾分絕望,卻沒有愛慕……
我要用什麽曲調來描述呢?
鋼琴師停下左手,只用右手,在琴鍵上摸索着。
是那一天,他被這個新奇的曲調吸引住,趴在船舷上靜靜的聽着。開始只是被蹩腳的長笛叫過去,去看看到底誰在那裏丢臉,後來竟然漸漸聽出了曲調。
是的。
舒緩的曲調,裏面卻包含着激蕩的起伏,可起伏卻又融入安靜的曲子裏。高音只是飄渺,并不喧嘩;低吟只是渾厚,并不暗淡。幾曲幾轉,讓人琢磨不透的變化,又都在情理之中。和他習慣的直接不同,如同薄霧中的海岸,隐隐約約,影影綽綽。
“Yau,這首曲子描繪的是什麽?”他曾經問過。
“梅花。”
“這是什麽?一種花嗎?”
“對的,是在冬天開放的一種花。”
“冬天?雪地裏開的?雪蓮花?”
“不,是樹上開的花,樹枝上沒有葉子,只有梅花在冰天雪地中開放。”東方人笑着說。
“我沒有見過這種植物。”他好奇的問,“你們喜歡它嗎?”
“嗯,”東方人點點頭,“有一首詩專門形容它:‘牆角數枝梅,淩寒獨自開。遙知不是雪,為有暗香來。’”
聽着他用他的語言念着,鋼琴師覺得那是一首歌,他在輕聲唱着一首美麗的歌。
“什麽意思呢?”鋼琴師問。
“角落裏有一樹梅花,在寒冷的冬季獨自綻放。從遠處就能察覺那不是積雪,因為有淺淺的香氣隐約傳來。”
鋼琴師搜索着記憶裏獨特的曲調。第一次彈奏這種陌生的曲風,他想彈奏出來,這是唯一能描繪他的曲調,他知道的,唯一的……
鋼琴師看向窗外,不知何時,東方人已經離開了。
不,他沒有離開。
紫色的眼睛閉上了。
他不就坐在窗戶下面嗎?用他細長的黑色眼睛看着我,聽着我的彈奏,聽着我向他講述我的旅程。他不就站在窗外嗎?海風吹起他黑色的長發,鬓腳幾縷碎發一直糾纏在他臉旁,他把它們別在耳朵後面,繼續看着大海。他不就在我的面前嗎?聽到我對他說話,他會轉過頭來,帶着溫和的微笑,聆聽我講的一切。他不就在我的身後嗎?背靠背坐在空無一人的甲板上,指着不變的星座,他在用他輕柔的聲音,說着從未聽聞的故事……
鋼琴聲漸漸低了下去。
Yau,我喜歡你……
“哦,17,簡直棒透了!”刺耳的掌聲傳來,那個陌生男人粗魯的湊過來,發出滑稽的聲音,“它叫什麽名字?哦,它迷得讓人想去親吻它的屁股!它必須有個正确的名字,響亮,讓人過耳難忘!比如……‘暢游春風中’?或者……‘甜蜜1917’?”
“你馬上就會成為一個大人物啦!”那個男人去拍打樂隊長的肩膀,興奮地叫嚷着,“所有事情,你需要做的所有事情,就是向前邁一步,僅此而已!”
“一步?”鋼琴師眼裏還帶有迷茫,他還沒有從剛才出神的狀态掙脫出來。
“下船啊!”那人大聲說,“離開這些惡心狹小的木頭船板。接下來,去拿回你應該有的財富和榮譽。”
“哦哦,當然,”樂隊長插進來一句,“這不一定是你夢寐以求的,但是,”他指着那臺固定樂曲的機械,“有了這個,你可以獲得你想要的一切。”
“甚至你也不用離開這艘船。”那個人趕忙補充了一句,他對着侏儒打了個手勢,侏儒把唱針按在唱片上。
鋼琴師第一次聽到自己的鋼琴曲。
Yau會用長笛把他喜歡的曲目吹奏出來,不過這和鋼琴不一樣。
紫色的眼睛裏充滿新奇和疑惑,高大的鋼琴師轉過身坐着,像一只馬戲團裏的熊,看着陌生的機械裏,響起他的曲子……我……Yau……
“我們要複制上成千上萬份,讓全世界都聽到它。”那人打開雙手,仿佛地球在他手裏旋轉,“你彈奏的美妙旋律,17!”
高大的人突然站起來,一把推開機械旁邊的侏儒,拉起唱針,徑直取出還在旋轉的唱片,扭頭就走。
幾個人愣在當場,留着可笑胡子的男人最先反應過來。
“你不能這樣!”他用誇張的語調說,像是在給聽不懂英語的人一字一句解釋,“我們簽了合同,你不可以出爾反爾。”
“我習慣出爾反爾。”鋼琴師扔下這一句話,頭也不回的離開了。
康缪尼司特號并不大,她每次只會裝載兩千人。
看到Yau不是件困難的事情,東方人并沒有躲着他,反而好像是他在躲着他。鋼琴師總是遠遠的看着他,看他帶着那幾個小孩子在甲板上玩耍。他想上前說什麽,說什麽?他又不知道,結果總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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