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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節】
莫嗔禦風到那榕樹下,正好見那熟悉的一身淺蔥色要收攤,身後不遠處火光四起,那人不慌不忙,莫嗔也置若罔聞。
“沒想到你在這浮屠塔內,如此逍遙自在。”莫嗔的舌尖貼着牙縫擠出幾個字,幾乎要恨出血來。
有多少年了,她已經快記不清了。
師父死後,她天上地下找了無數回,都找不到她半點氣息。家主告訴她,十幾匹狼妖以自身化作利劍産生的戾氣,有十個寶珺仙姑也抵不住,是真的灰飛煙滅了。以前她嫌凡人笨,明明親人都已轉世投胎,根本受不了那些供奉,還是每年都祭拜。後來換作她每逢師父忌日,便到浮屠塔外供上瓜果香火,傻坐半天,把雪霄送給她的那四個字一嚼再嚼。
狐仙雪霄在燈影裏站了半天,半晌,輕輕巧巧的一句,“你是誰?”
莫嗔如墜冰窟,全身發冷,連心髒都凍成了冰疙瘩。她犯了嗔戒怨恨了千年的人,早已把她像塊抹布一樣丢到腦後了,沒有誰會記得一塊抹布。她慢慢張開右手,手腕上的銀镯蘇醒過來,一條纖細小巧的銀色小巴蛇松開咬着的尾巴,伸長身軀化作一柄靈氣四溢的銀蛇長矛。
莫嗔已經怒極,她是禦火的麒麟,火麒麟生來脾氣極其暴躁易怒又好戰,雪霄不知不覺地激出了她的本性。手中的長矛一抖,已朝雪霄的頸間刺去。雪霄只感到一股子純陽的赤紅之炎襲來,他躲得夠快,卻還是聞到了自己幾根頭發被燒焦的氣味。
他冷笑,“我可不記得認識你這樣的瘋婆子,不如直接報上名來如何?”
莫嗔也冷笑,“你不配!”
銀蛇長矛鋒利之氣裹着赤紅的炎火直接劈開了雪霄身後的榕樹,樹身燃起熊熊烈火朝民居倒過去。等白寒露追過來,正看到莫嗔發飙,如靈蛇出洞般的彼岸花枝從白寒露的袖中伸出,在榕樹倒下來前将幾個來不及逃走的人卷到旁邊。整個天人城的長街火光沖天,與父母走散的幼童的哭叫聲喚醒了莫嗔。
火麒麟的體質在族裏身子算是單薄的,她是火麒麟練的又是純陽之炎火之氣,最忌諱動怒,必須不急不躁心平氣和,才能氣澤綿長。“我……我這是在做什麽……”莫嗔用了那一刺絲毫沒留力又傷心過度,一下子昏死過去。
莫嗔,你不能生氣,人生氣是因為軟弱無能,束手無策。
莫嗔啊,這世上最肮髒的是人心,最幹淨的也是人心,一念成魔,一念成佛,你要學會寬恕才會無堅不摧。
我的愛徒,你要看清自己這世界,嫉妒、仇恨、虛榮都在、可快樂,信念和純真也在,就好似有天有地,有黑夜有白晝,除了西方普度衆生的佛陀菩薩,連神仙都逃不過心魔。
莫嗔,不要動怒啊,那樣你就聞不出蓮花的香。
雪霄看着這泡在湖水中正陷入夢魇的麒麟,将浸泡過的布巾搭在她的額上。她心智大亂,靈魄的火種湧動,若不是這寒泉她将在昏迷中燒盡自己的肉身。
“到底哪裏來的瘋婆子?”雪霄想起那個一見如故的銀發公子,好像和她是一起的。只是昨夜整條街都燒起來了,一片混亂中,他還是沒能把這女的丢下不管。她是頭麒麟,又一副要取他的命的狠勁兒,他倒想知道自己到底哪裏得罪了她。
雪霄住在鏡湖臨水的木屋裏,這屋子原本也不是他的,是個寡居的天人建的,那女人死後木屋閑了,他就住了過來。
大清早,湖面升起了薄霧,霧氣中若隐若現的白昙花在湖面上綻放出一條小棧道,踏花而來的正是幽昙。他明顯是在外頭浪了一整夜,回來時眉梢還帶着點喜色。
“呀,你又撿了什麽亂七八糟的人回來了?”幽昙伸頭一看,哦,是個女的,長得挺端正,意味深長地笑了,“吾輩早就說了,你脾氣這麽古怪,大約是陰陽失和。撿個女的也好。”
雪霄啧了一聲,“我也只撿了你。”現在方知什麽叫後悔。他當時就是魔障了,聽到浮屠塔頂的鐘聲知道是那邊又送了犯了罪的神仙過來了。他恰好在浮屠塔附近,就過去看看來了什麽人,要是不順眼,就送他上西天。當時幽昙坐在塔門口一副心如死灰又茫然無措的德行,他心一軟,就把人撿回來了。
幽昙這種滅絕人性的長相,放在家裏就是個禍害。他獨居慣了,突然多個人本就別扭,幽昙去天人城逛一圈就多一堆瘋狂的仰慕者。
幽昙看到雪霄滿臉的嫌棄,很受傷地為自己辯解,“我們每日吃食用度都是那些姑娘們送來的,柴火也有小夥兒劈好了紮成捆放在門外,你不是挺高興的嗎。”
有人跑來做牛做馬他當然不厭惡,只是他不覺得自己太鬧騰了些?
雪霄不跟他啰嗦,只道:“你看着她點,我去做飯。”
莫嗔混混沌沌地醒來,天光大亮,明晃晃地落在眼睑上。她發覺自己泡在水中,可屋檐下,圍着個小圓桌,兩個人在吃飯。一碟子饅頭,兩個素菜,三言四語,再沒其他的。
“你若想殺我,等吃飽了有了力氣也不遲。”雪霄也沒指望她真的聽話。這個瘋婆子要能聽得進勸,昨夜就不會燒了整條街。莫嗔卻從水中爬起來念咒烘幹衣裳,落落大方地坐下來,禮貌地道:“打擾了。”
幽昙很是高興地道:“不打擾,你長長久久地留下才好呢,他陰陽失和,正好需要個女人。”
話畢,雪霄袖風一掃,幽昙端着碗“啊”的一聲栽到湖裏。随後,他像被掉進熱鍋裏的螞蚱一樣,蹦了出來,臉色發白地捂着後頸磨牙,痛得額上出了一層薄汗。他撩起長發,莫嗔看到他後頸上那個“罪”字又爛了一遍,原來是戴罪之身的神仙。
莫嗔看他面相,美得幹淨出塵,雙目溫和,面如蓮花,是個有佛根的,不像什麽大奸大惡之徒。她有些迷惑了,忍不住開口問:“敢問這位公子高姓大名,因為什麽罪過被關進來的?”
幽昙正待開口答,卻被雪霄用折扇拍了一下,不客氣地打斷,轉而清淩淩的眸子死死盯着莫嗔,道:“你頸子上沒刺字,既不是本鄉人,也不是被關進來的。雖然不知道你為什麽在這裏,但我不得不提醒你一句,外頭的人不要将姓名輕易告訴別人,也不要過問別人的姓名,這裏可是有言靈妖怪作祟的。不過,看你昨夜鬧的那一場,像是知道我的名諱。”
昨夜她是被憤怒燒昏了頭,可他不記得她,她的憤怒和恨意好像都沒落到實處,整個人打空了般的失落。
“是奴家認錯人了。”神差鬼使的,莫嗔道,“昨夜太暗,所以認錯了人。”
“你差點兒殺了我,只因為認錯人?”
“看公子的身手,怕是奴家也傷不到你。”
“那可未必,若不是我躲得快,現在已被燒得骨頭都不剩了。”雪霄哼了一聲,“既然你沒事了,那就盡快找到你的朋友離開吧,誤打誤撞進來的外鄉人随意說出自己的名字,要是被祭祀給言靈妖怪,那就再也走不了了。”
幽昙進來後就被雪霄撿了回來,只聽他說過這浮屠幻世裏唯一要忌憚的就是言靈妖怪,但并不知道言靈妖怪是什麽東西。此時聽雪霄又再三提起,也有了好奇心,“那言靈妖怪到底是什麽?”
“恩人說得是真的?”
“我白寒露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有什麽好隐瞞的?”
那對夫婦對望一眼,白寒露覺得奇怪,他們的眼裏透着既興奮又惶恐的神情。
他們夫婦帶着不滿三歲的女兒出來趕燈會,只聽到一片走水的呼喊聲,人群推擠中弄丢了孩子。白寒露去尋莫嗔,沒想到莫嗔劈開了巨大的老榕樹,他恰好救了那差點兒被榕樹砸到的孩子。夫婦二人對他千恩萬謝,請到家中做客。
女主人殺了家中抱窩的母雞,将綁在梁上過冬的臘肉切了炖了幹筍,都是農家常見的東西,女主人手藝很好,白寒露吃得很是盡情。只是隐約中,覺得那夫妻面色中有愧疚和躲閃,不停地斟酒勸菜,讓他覺得自己像在吃斷頭飯。
白寒露覺得莫名其妙,可那煩人鬼長溪在用得着的時候,卻一直沉睡不醒,身上那總是走來走去的彼岸花蜷縮在背上睡得正酣。趁男主人去添酒,白寒露将袖中草編的蚱蜢給圍在桌邊看他的小女娃玩。小女娃不拿那蚱蜢,只扒着桌邊露出一雙大眼睛,驚恐地盯着他,“爹說不能把真名字告訴別人,會被言靈妖怪吃掉的。”
“何為言靈妖怪?”
“就在城外的鏡湖中,每月十五,被叫到名字的人會被拖到湖中吃掉。”小女娃奶聲奶氣地說,“你會被吃掉哦。”
白寒露略微一算,明日就是十五了,他初來乍到大約也明白自己是碰到什麽麻煩的事情了。
一直到了第二日長溪才醒過來,聽到白寒露問起言靈妖怪,打着的呵欠都斷了,“那可是知道了別人的名字就可将那人的靈魂拖走的妖怪,只要來到這浮屠幻世管你是天人還是神仙都逃不過,你可不要蠢得将自己的真名告訴別人。”
白寒露的臉色簡直是黑透了,咬着牙問:“在進來之前把所有的禁忌都交代清楚,這不是常識嗎?”
長溪伸了個懶腰,嗤笑道:“算了吧,連凡間三歲的小孩兒都知道有陌生人問‘你叫什麽名字’時都會大聲說‘我爹說不能跟陌生人說話’。像現在的這種世道,再老實的人出門也會報個張鐵柱李狗蛋之類的假名出來,這才是常識吧?誰還會真的傻帽透頂地來一句‘本人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有什麽好隐瞞的’?”
“……”
兩人奇異地沉默了半晌。
突然,長溪不敢置信地問:“你不會已經将名字告訴別人了吧?”
“本人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有什麽好隐瞞的?”
“……”
鏡湖的水澄澈見底,微風吹皺,泛起一層粼粼銀波。
雪霄伸手撩起,水透過他的指縫流成滾在玉盤的珍珠,濺起的漣漪一圈圈蕩漾開。他悠悠地道:“以前有個上神來到這浮屠幻世,發現這裏籠罩着一片祥和吉瑞之氣,本鄉人都心存善念也過得其樂融融,已斬斷了六欲。他百思不得其解,直到找到這片鏡湖。這裏有個鏡湖,外頭也有個鏡湖,同樣是鏡湖,這裏的水卻是那邊的鏡湖滲過來的,無比純淨。本鄉人喝的水都是來自這鏡湖,時間長了,便被淨化了。”
“于是那位上神帶來了不屬于這裏的東西。妄語、惡口、绮語、兩舌,他帶着從冥界帶着無法消散聚集成戾氣的口業而來,沉到這鏡湖水中淨化。若沒什麽意外,就算這些口業無法徹底被淨化,也不會成妖。只因為這浮屠幻世送進來太多的罪無可恕之人,漸漸的本鄉人生了怨言犯了惡口,怨聲載道。那些沉入鏡湖的戾氣吸收了能量,修成了言靈妖怪。”
“言靈妖怪每月十五都要吃供奉,本鄉人夜裏會聚集在街上與鄉鄰互相謾罵诋毀,除非拿新的名字來換回自己的名字,那些人巴不得多來一些不懂事的外鄉人。這浮屠幻世再也不是祥和安居之地,終将成為口業地獄。”
莫嗔問:“他們不能離開這裏嗎?”
“對于外面來說,他們只是幻影,一出浮屠塔就會煙消雲散,能去哪裏?”
莫嗔又問:“既然這浮屠塔根本鎮不住你,為什麽你不離開?”
“我是戴罪之身,在這浮屠幻世也是來贖罪的,又能去哪裏?”雪霄說,“我早就無處可去了。”
這句話讓莫嗔心裏沉甸甸地往下沉了沉,她咬着杏子,本是滿嘴清甜的汁水卻一瞬間舌尖紮了酸。
許多神仙都說狐擅魅惑之術又狡猾,不過空擺着清高的姿态罷了,在四大神族裏是最上不得臺面的。師父死後,她去過狐隐山,接待她的是一個叫月影的狐仙,走到哪裏都帶着只白色的小貓妖,很是恩愛。月影和雪霄一樣是狐族的護法,只是月影從小在狐隐山長大,雪霄卻在還未成年時就成了狼族的俘虜。
不過那時,他們以為雪霄已經戰死沙場,并沒費心去尋他。狐痛恨狼,狼同樣也痛恨狐貍,雪霄被抓去狼族,腳腕子上扣了天奴鎖成了奴隸。他失蹤了一百多年後,帶着狐族的奴隸殺了礦山的看守,回到了狐隐山。雪霄對那一百多年的事絕口不提,只是修煉法術更加勤勉,長老對他寄予厚望,想着将來把長老的位置傳給他。
倒是那位總是懶洋洋不作為的風眠殿下對長老說,你別指望雪霄,他的心沒帶回來。
後來他神不知鬼不覺地直入狼族的領地殺了狼神及其幼子,帶了一身的傷回來,卻也只有輕飄飄的一句話,起碼能太平個幾百年。
這些聽來完全不可能完成的事,他卻做到了。
在黑水天牢裏的雪霄如是說:總有一日你會明白,這世上有明知道不對,卻依舊會去做的事。
即使現在,莫嗔也沒能弄懂這句話,她從不允許自己做不對的事。大約就是因為如此,雪霄才在浮屠塔內,而她在浮屠塔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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