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四

第二日,府中下人們見面就是嗑叨那件事。

說的是眉飛色舞,言語不一。

“聽說了嗎,沉吳他那兒子派給公子作貼身小厮了。”

“聽說了,不知道是哪個冤家大早就開始傳這消息,估摸呀已經傳遍府裏了。”

“是呀,這一下貼身跟着公子了,以後做事可就比咋們輕松多了。”

“話說起來,這貼身伺候的除去打小跟着公子的書童安陽,就是夫人指派過去的芍藥呀。”

“可不是,這下好了,不用做那粗累活了,也是作孽喲,這些年……”

“……”

沉凉一路走來,感受到四處有異樣目光瞟向他,接着便是指指點點。

真是不得安生,沉凉心中無奈,卻也不得不唯命是從。

也許這次是個機會。

就不知上天給的這條路是好是壞。

好也罷,壞也罷,總之也是拒絕不了的。

想着昨天為容衍擦過傷勢後,他便準備回去了,未料剛一站起,容衍竟顧不得傷處,慌忙作勢要起來,擱在他腰間的薄布随着動作幅度滑落在地。

容衍扯住了他的衣袖。

眼神真誠,凝望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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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以後來伺候我吧,就像安陽他們一樣。”

沉凉低頭,一半的面容隐藏在了暗光處。

他想,容衍已經有那麽多人伺候了,何須多他一人。

可是像安陽一樣……

這話細細咀嚼,莫不是貼身伺候。

容衍長眉緊蹙,面容急切,可眼神卻異常認真,帶着懇切。

沉凉好笑,不知公子這次意欲為何,難不成要尋些新花樣玩玩了?

還是身邊伺候的人看膩了不成。

容衍雖是在問他,但是語氣決絕,容不得他推遲。

在這偌大的府中,他也只是個微不足惜的下人罷了,何來的本事可以來拒絕主子呢?

“明天就搬到小樓來吧,可好?”容衍再次詢問。

“好。”沉凉細細答道,低垂下的面容忽明忽暗,捉摸不定。

容衍聽見了回答,忽然像是松了口氣,随即笑了,眼睛彎彎,唇紅齒白。

沉凉見了,心頭好是驚訝,不過是答應了留下便能如此喜悅?

外邊流傳容衍性子風流,是個繡花枕頭。

是真是假?真真假假孰能分辨。

之後,容衍見天色晚了,吩咐下邊為沉凉安排了一間房,讓他在小樓睡了一夜。

今一早就匆匆忙忙住處趕,說着要收拾些東西。

思索間,沉涼便到了小院,推開殘舊的木門,見裏邊悄無聲息。

難道爹還沒回來。

沉凉輕悄悄走到了裏面小屋,不想一推開門,便是一股酒氣彌漫。

他扇了扇鼻尖的氣味,連忙撐開了紙窗通風,待氣味消散了些,他才轉過身去,看清了屋內情景。

屋內簡陋之極,一張木桌,三兩個木椅竟成了最主要的裝飾,木板搭成床,底下用石磚支撐,鋪上被褥也可勉強睡人了。

他瞧見了沉吳此刻歪七豎八的躺在床上鼾鳴大睡,腳底零零落落的擺着幾個空了的酒壺,也不知是從哪裏弄來的酒,怕是又在外頭賒賬了吧。

這些年來,沉凉從未積攢下分毫碎銀,莫說碎銀了,連幾個銅板都是空談。

有了點錢就被沉吳拿去賭錢喝酒了。

沉凉對此嗤之以鼻。

世人說道,養育之恩,當湧泉相報。

可是養育不該是用心對待嗎?可是沉吳對他何曾有過此恩大德。

沉凉知他是被撿來的,可撿與生來,他從不在乎,只要沉吳待他好,他也必會用畢生精力奉養他到老。

可如今看了他現在這般模樣,只覺憎惡。

他也不知回來這一趟的意義何在?是來看沉吳這副醜樣嗎!

沉涼心底多少有了慶幸,雖然對公子容衍沒有什麽好印象,可終究是容衍将他解救出了這個地方,在這富貴人家的地方,人家一句話勝過你千萬句。

眼前這破落的小院有多少不堪的回憶,沉涼的手悄悄握緊成拳。

趴在桌上的沉吳鼻間發出難聽的鼾聲,空氣中的酒臭令人憎惡。

更加憎惡的,是這個人。

沉涼退後了幾步,出了屋子,原是想來收拾東西,可想一想,他又有何東西可作收拾呢?

罷了。

沉涼靜靜在原地站了些時間,便掩合上了門,轉身依着原路回了小樓,還未近小樓就早早就看見芍藥姑娘在小樓回廊口等他了。

芍藥手上捧着一疊衣裳,見着了沉凉由遠及近的身影便迎了上去。

兩人見面相互笑笑,芍藥擡頭剎那眼中有掩不住的驚豔。

說起來,這還算是她第一次這麽近距離的瞧見沉凉的模樣,虧得公子誇贊了許久,今兒總算見着了面。

芍藥“咯咯”的笑着。

“你就像那入了畫的人兒似的,好生精致呀。”

打趣的言語響起,盡管保持了淡然,卻還是被紅雲浮上了臉龐。

“想必你就是芍藥姐姐吧?”眼前的少年笑的謙虛。

芍藥仔仔細細将沉凉打量了一番,心裏想到,公子真是好眼光了。

還記那日早上,公子呢喃,說晚上瞧見仙子了,她直笑公子癡。

眼下見着了,卻還是要笑話公子,這哪是什麽仙子喲,分明是個清麗俊雅的少年郎。

“不要叫姐姐了,倒是把人給喚老了,你與安陽一樣,叫我芍藥就可。”

芍藥是個俏皮靈秀的姑娘,與人相處起來最是和洽。

沉凉看着她面相和善,言語随和,心中生下好感。

芍藥在前方為沉凉一邊領路一邊交代些瑣碎之事。

“瞧你一來,公子便賞了你套衣裳,說是你穿着适合,必定會好看,待會我帶你去你的住處,你若換好了,便随我你一同去見公子……”

沉凉跟在後頭,偶爾附和應答幾句,言語不多,卻是認真聽着芍藥姑娘的話。

只是提到這衣裳,沉凉有些恍然。

容衍怎知他喜什麽?随意以個人思想揣測他人喜惡嗎。

他說衣裳好看,那是他喜歡,又怎知他歡不歡喜。

走在這曲折游廊上,一路上看見景色怡人,庭院中青石鋪路,黃石假山,小橋流水,庭院深深,植物蔥茏,應接不暇。

容衍住的小樓真不一般。

所見所聞所想間,芍藥也在一處幽靜的地方停住了。

這地方是個小院落,院落古樸有致,別具一格,比他原先住的地方好上太多。

“這裏是我們幾個住的,我與安陽特意為你收拾好了一間房,在東邊那處。”

芍藥手指東邊,說話間将手上的衣裳遞給了沉凉。

“我在外頭等你,你快些換好,我們就去見公子了。”

“好。”

那頭,容衍正在練字,安陽在一旁幫忙細細磨墨。

容衍毫筆一揮,利落幹淨的寫下幾句詩。

字體氣韻生動,鐵畫銀鈎。

安陽贊道,公子寫的真好。

容衍看了看,卻是不耐,手把薄紙揉成了一團便扔在了地上。

接後,又是幾個紙團落地。

安陽不解,公子這不是寫的很好嘛。

容衍凝神看着眼前白紙,忽然不知道寫些什麽了。

毫毛沾染上了墨汁,墨汁順着下垂的弧度漸漸齊聚在筆尖,就在快滴落之際,容衍嘴角上揚,倏然落筆,寫下兩句:碧葉綠沉沉,好雨時節涼

接着落筆,筆擱置在架上。

怎的這回不繼續扔紙團了,安陽細瞧,怎的這般熟悉,腦子裏靈光炸閃,不就是那位。

今個要過來作公子貼身小厮的那位。

正想着呢,公子的聲音就響在耳邊,“今天不是叫芍藥去接沉凉了。”

對對,就是那位沉凉。

安陽這才記起名字。

當時見着他,只顧着欣賞容貌去了。

那般好看。

“哎喲喂。”只感覺腦袋被敲了一下。

安陽一臉憋屈的看着公子手頭的扇子。

“問你話呢?怎的半天呆住了。”

我也是正在想呀。

安陽在心底嘀咕,摸了摸腦袋,口頭上應着,“要不公子我去看看?”

“也好,”一琢磨,又道:“罷了,等等吧。”

說話間,“咚咚”的敲門聲響起,驚到了屋內兩人。

來得早不如來的巧,這不人就恰好來了。

安陽屁颠的去開門。

容衍倒是急了,紙扇不停敲打在手心上,之後徘徊了幾下,立刻找到書桌前的椅子,坐了下來,斂神吐氣,保持平靜。

安陽開了門,芍藥與沉凉走了進來。

只見沉凉身上原先的白布衣裳換做了一襲紅衣。

衣裳裏襯用上好絲滑綢緞裁制,領邊處繡有精致花紋,外邊罩着一件細軟的紅紗,走步生風,像是籠着層霧氣似的。

都說人靠衣裝,可平日裏沉凉都是穿着樸素無華的白布裳都顯得好看。

如今穿着這一身,簡單華麗,身上倒是多了些難以言說的貴氣。

人是愈發的風姿灼灼,朗朗如玉。

安陽又是一陣憋屈。

低頭看了看自個兒身上的衣裳,本想埋怨不公時,卻發現自己衣裳料子好像與沉凉那身相差無幾。

嗚呼,看來是這貌相差了許多許多。

随後心中又是對眼前人連連贊嘆。

這哪是來作小厮的。

與之相比,就像個主子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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