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六

水榭亭臺,碧水深深。

瞧得今日天空澄淨,白雲堆積,微風和煦,真是個極好的天氣。

容衍被這天氣所感染,于是帶着沉凉去梧桐苑那邊水榭中央的亭子裏作畫。

大好秋光,單單用來觀看豈不可惜,視線所呈現之美也只是一瞬,若将此美躍然于紙上,就再好不過,方可長久保存,日後想起了,也可拿出看看,算得上是個念想。

其實容衍是有私心的,他所想畫的,是以秋光為背景,沉凉作主景。

他不過是想把沉凉入他的畫罷了。

去水榭要途經梧桐苑,路遇此地時,發現梧桐開的正歡。

容衍欣喜,他叫來後頭的沉凉,指着那蔥茏樹木。

“你瞧,這梧桐開的可好?”

沉凉上前擡頭觀看。

“梧桐是四季植物,卻不适宜觀賞,它形貌不佳,栽種這種樹木只是為了給庭院添上更多的綠景罷了。”他輕輕說着。

“比起嬌豔缤紛的花兒來說,也只是其貌不揚罷了,”沉凉的神情中透着些許憂傷,“梧桐葉子四季各有變化,春着嫩綠,夏則墨綠,秋為金黃,雖是燦爛旺盛,實則凄凄,在最後的時節裏展現出強盛的生命力,也不過是為了片刻的鮮亮,入了冬,葉子掉落入泥,就化作下一年的養料,供養着新一年的梧桐葉。”

四季輪回,生生不息。

聽着沉凉的話,容衍有些悵然。

“舊的不去,新的又何曾再來。”沉凉說道,他擡起了光潔的脖頸,凝望着那片金燦。

容衍想起的是,他第一次在這裏遇見了沉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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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躲在花叢中,細細抽泣,不讓人瞧見,獨自傷感。

容衍很想去問他,為何如此悲憫。

可是他知道,就算去問了,他也不會得到答案。

他是知道沉凉的心氣的,內斂孤傲,性子淡然。

沉凉又呢喃出聲,“你知道梧桐的意蘊嗎?”

這話是對着自己說道,又實則像是反問着容衍。

“啊?”容衍來不及思考,剛想答道,就見沉凉笑了笑,轉向水榭的方向,“秋色正好,公子何必在這裏浪費了時間,我們快些走吧。”

容衍曾對他說過,不必公子公子叫了,喚名字即可。

沉凉恭謹,說,禮儀為上,何況我與公子身份有別,叫外人聽了,總要笑話公子,而斥責與我。

容衍鬧着性子,誰敢呀,我叫你這樣,他們瞎嚷嚷什麽勁。

沉凉笑笑不言了,随後還是公子公子叫着。

容衍無可奈何,便由着他了。

他想着,總有一天會讓你腦子開了竅的。

踱步走到水榭亭子中,鋪開宣紙作畫,怕沉凉一人站着無聊,便叫他放下筆墨,可四處随意走走。

沉凉應允。

容衍裝模作樣随意在紙上勾勒了幾筆,等他走遠了,便一個眼光瞅着他的身影。

起初無聊,這邊走走,那邊逛逛,又看見他站在湖畔邊,眼光放遠,獨自不知沉思什麽,一待也待了許久。

見狀,容衍趕緊抓住好時機,筆沾了墨,便一點一點勾畫起來。

起初送他那件紅裳被換了下來,今日身穿一襲青衣,青色溫雅,如玉少年。

可惜畫作就在快完成之際,沉凉卻動了身形,走進了一旁的林間小道。

容衍不解,要走哪裏去。

興許是去玩玩吧,他是這般猜想。

望着畫紙,就差最後幾筆了,倒也不急,待他回去細細上墨着色便好。

于是他卷好畫軸,系好帶子,負手站立于圍欄一側,眼前便是一池湖水,夏季盛開的荷花早已消失,就連重重疊疊的碧葉也是落得衰敗。

秋色雖好,但也掩不住那哀婉情景,許多植物已快凋零,也唯有那些季節性地花兒草兒在撐着場面了。

就在這時,沉凉過來了,手裏端着盤,上面立着瓷壺與杯子。

沉凉看着容衍負手站在亭子一側,目光沉沉望着湖面,不知在思考什麽。

難道畫已完成了?

外邊都道容衍無才,中看不中用。

實則不然,他跟在容衍身邊的這些日子,發現他不僅才思敏捷,詩文俱佳,且六藝之學,大部分拿得出手。

雖說愛玩了些,那也未必有什麽不好了,為何就被稱作了‘繡花枕頭’了呢。

沉凉垂眸,目光深沉,或許在隐藏鋒芒也未嘗不是。

可是容衍不在意外邊謠言,仍就倘然自若,可見心胸寬廣。

沉凉訝異自己的猜想,暫且不說真假,公子的事可是他随意猜測的。于是将心中所想放到一邊,走向了亭子。

“公子。”

他來了。

聽見聲音,容衍收回目光,身形轉動,面朝沉凉的那刻,笑容燦爛,全不似剛才的模樣。

“你可到哪裏去了呀,作完了畫,正經一瞧,這人就沒個影了。”

沉凉微笑,面頰白皙,唇色嫣紅。

“公子你瞧,”他将手中的盤子放在了石桌上,對容衍說,“我在夏天時看見花開的多,豔麗缤紛,掉落了也可惜,聽說一些花兒可采來泡水,對身體也有益處,趁着花期新鮮的時候多采摘了些,曬幹儲存了起來,現在拿出來泡水喝恰恰好。”

說着,就拿起瓷壺往杯子裏倒了水,霧氣袅袅,有花香襲來。

容衍接過杯子,閉眼嗅了口氣,清香撲鼻。

接而一口飲盡。

可沉凉不肯了,他說:“不是應該慢慢品嘗嗎。一口飲盡有什麽,進了肚子就渾然不知味了,倒是可惜了那些花朵。”

第一次在沉凉臉上出現嗔怒的表情倒實屬稀罕。

容衍嬉笑,“那成呀,這不是口齒含香,我正慢慢回味着呢。”他連忙拿出另一個杯子,給沉凉盛滿一杯,“來來來,你也嘗嘗,想必你比我更加會品味其中精髓。”

沉凉見容衍跟唱着戲似的表情給他滿上了一杯,怒中生喜,又笑了起來,眼神埋怨的看了他幾眼,便接過他的水。

随後容衍一臉神神秘秘的對沉凉說道:“今晚帶你去個好地方。”

“什麽地方?”

“好玩的地方。”

* * * * * *

夜晚,圓月如盤,星空閃爍。

今日不同尋常,即使入了夜,卻是比白日裏更加熱鬧。

十裏長街,人聲沸騰。

紅磚綠瓦,樓閣飛檐,被燈火照的明亮。

街道一片繁盛,車馬辚辚,人流如織。

路邊酒肆,座無虛席。

小攤小販用力吆喝,四處人潮密集,摩肩擦踵,好不熱鬧。

歲歲年年景依舊,繁華如昔。

今晚便是那一年一度的花燈大賞。

無論男女老少皆可上街的日子。

容衍帶着沉凉溜上了街。

白日裏,容衍對他說過那番話後,他心底自是有期待的,待到此刻見了眼前景象,更是滿心歡喜,笑容不斷。

看着一旁的人,眼神炯炯,眉飛眼笑,容衍也是開心的。

好久沒出來逛了。

容衍感到自己的心底歡騰,就如同快脫了僵的野馬。

“既然出來了,我們就玩的盡興。”

“好。”

既然是花燈大賞,自然是少不了花燈了。

放眼望去,燈火通明,一片缤紛。

觀燈的人絡繹不絕,花燈也是形态各異,造型優美,一盞盞宮燈做工精細,裝飾講究,讓人看了眼花缭亂,美不勝收。

“哇。”沉凉眼底帶着孩童般的驚奇與無邪。

別說容衍許久不曾出來逛了,沉凉更是打他從小進府,就甚少見過外邊的喧嚣了。

他既不是主子身邊的随從,無法跟着進出古府;也不是從事采購方面的瑣事。他不過是個苦累的雜役,天天在府內有幹不完的活。

如今,他可以大大方方跟着容衍出來。

堂堂正正的玩耍。

多久沒有這般自由了。

心底真是暢快至極。

待他要看向一旁的容衍時,卻發現容衍不見了。

人呢?

沉凉頓時有些慌張了,目光四處找尋。

正巧後邊有人拍了拍他,他連忙轉過了身。

一盞明亮的燈瞬間出現在了他的眼前。

“啊。”沉凉驚呼。

只見一張笑臉從燈後閃了出來,朝他眨着眼睛。

是容衍,他說笑着:

“跟我來。”

于是他扯着沉凉的衣袖将他帶到了河邊畔廊。

“你瞧好了。”容衍一臉神秘。

只見他将燈對着廊上的牆,有燈光投影在上邊,驚奇的不是這個,而是那燈光裏有東西在跑動。

仔細瞧着,是匹小馬駒,後邊還有小人影在追趕。

果真驚喜。

“這是什麽呀。”沉凉歡喜問道。

容衍把手裏的燈放到了沉凉的手上,對他說着,“這燈可好玩了,叫作‘跑馬燈’,這活動的影子是小紙片,利用了燈光照在了牆上。”

沉凉湊近瞧着,欣喜看到了裏邊的燈軸在轉動。

“真好看。”

“那就送你了。”

容衍毫不吝啬,可沉凉卻猶豫。

怎的又是這樣,瞧着他這副模樣,容衍放大了聲,“送出去的東西我可不會要了,要不收着,要不便扔了。”

這麽好的玩意兒哪裏舍得扔。

于是沉凉笑眼彎彎,“謝謝公子。”

“诶,”容衍一聽可不樂意了,“府裏頭,你叫我公子公子的也就罷了,你說的有理,我也就算了,到了外面你還如此,我可惱了。”

他僞怒道,叫容衍就是。

沉凉錯愕,竟不想他似個頑童一般,與平日裏翩翩形象絲毫沾染不上邊。

今日出來玩,性子高興,于是依着他,輕輕喚了幾聲。

可在容衍耳裏聽來竟如蚊蠅聲細小。

“太小了,聽不見。”

“你——”你個賴皮。

“容衍。”

“什麽?”

“容衍!”

“啊?”

“容衍!!”

見面前的沉凉面色緋紅,有些惱怒狀了,便也不打算逗樂了。

容衍嬉皮的本性在此刻暴露無疑。

看着沉凉惱羞,他就只覺得高興。

“走,我們去河邊玩。”

這會容衍直接抓住了沉凉的手,準備開走。

可是沉凉馬上甩下,冷聲“哼”了聲走到了前面,面色傲氣。

容衍無奈,一定是又氣惱了,不過是開個小小玩笑罷了,容衍唉聲趕緊追了上去。

“诶,等等,別走這麽快呀,還有更好玩的想見識嗎。

沉涼聽了,反過頭來,身後流轉的花燈景象将他整個人渲染上了豔麗的風采,人群往來中,他停住了腳步,目光灼灼,問道:“還有什麽好玩的?”

看來是感興趣了。

今日的他倒不是素日裏那個謹慎卑微的沉凉了。

容衍在後頭笑了笑,便上前拉住了沉涼的衣袖,“跟我走便是。”

夜色漸深,興致更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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