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惶惶

初一将要放暑假的前夕,鄧茂給學生們出了個暑假作業,題材自選,四人一組,合出一份報紙,等初二開學時候上交檢查。班級裏頓時開啓了一場轟轟烈烈的組隊行動,一周過去,最終組隊名單以及題材申報上交,最多是四個一組,但也不乏三個一組,五個一組,甚至一個一組。

當目光掃到某個一人小組的時候,鄧茂差點以為自己看差了名字,他特意多看了兩遍,确認自己沒有認錯後,才擡起頭對錄入名單的學生說:“許嘉年,你的小組呢?”

許嘉年拿出自己做好的報紙:“老師,我已經做完了。”

鄧茂:“……”作業布置下去才一周啊!

鄧茂接過許嘉年手中的作業,他發現到手的居然是一張真正的報紙——也不能完全這麽說。更确切一點來說,是不管材質上,排版上,乃至印刷方面,都是正規報紙材質、排版、印刷,唯獨內容是許嘉年自己搞上去的。

十足用心。

鄧茂暗自贊嘆地摸了摸報紙,又沖內容看了兩眼,發現這一份有關數學與物理的報紙,他随便掃出的第一眼,居然有些沒看懂……這不行,我離開大學也沒多久啊,高數都還給學校了嗎!

他連忙再定睛多看兩眼,這回沒問題了,認出許嘉年到底在寫什麽了,總體來說,知識點還是中學的知識點,就是難度比較拔高而已。

這當然是一份非常棒的報紙,鄧茂甚至多看了印在上邊的黑白過山車照片一眼。

鄧茂:“這是你從網上下載的圖片嗎?”

許嘉年:“不是?這過山車是我自己做的。”

鄧茂:“……”

重點不是這個。

鄧茂和藹問:“為什麽不和別的同學組成小隊,是不是沒有別的人找你組隊?”

許嘉年:“沒,找我一起組小組的人不少。”

鄧茂回憶片刻,發現許嘉年平常并沒有很玩得在一起的小夥伴,不由思考這是不是許嘉年在打腫臉充胖子……

許嘉年:“畢竟大家都想将作業做得又快又好。”

鄧茂一秒就被說服了:“那你為什麽不和別的同學組隊?”

許嘉年:“因為我自己能做完啊,還能做得很好,找別人組隊反而拖慢我的進度,影響我的內容。到最後大家都不滿意,我浪費了時間,他們浪費了感情。”

這……

鄧茂居然有短暫幾秒鐘的無言以對。但他很快找回了文科老師的人文情懷,對許嘉年說:“話不能這麽說,許嘉年,老師知道你學得很好,你在這個學校裏碰到的同學可能都沒有你學得那麽好,但是初中結束了還有高中,高中結束了還有大學,大學之後有碩士、博士、科學家,總有一天你會遇到比你學得更好的人。到那個時候,比你學得更好的人嫌棄你學得不好,甚至将你從一個團隊中開除出去,你是什麽感覺呢?”

許嘉年思考片刻,慎重回答:“那我會再接再厲,努力學習。”

鄧茂已經進入了談話的節奏,他繼續諄諄詢問:“你現在的所有課程都可以自己一個人做完,但未來呢?你的興趣在理科,你平常看課外書也能發現,科學家們的許多項目完全不是一個人可以攻克的,一個大型項目,幾個人,十幾個人,幾十個人在一起,都是很常見的事情。早晚有一天,你也會遇到不得不和別人合作的項目。老師布置出報紙的作業,一方面是讓你們完成這份作業,一方面是為了鍛煉你們的團隊合作精神,你其中一項是滿分,其中一項是零分,合并計算五十分……我這樣打分你有意見嗎?”

許嘉年抿了抿嘴。

真是個好孩子啊,和他好好說道理,沒有說不通的。我身為他的班主任,千萬不能讓這孩子走歪了,孤僻不行,自傲也不行。嘿,我還突然有了憂國憂民的情懷。

鄧茂暗自好笑。

找出了病症,就要對症下藥。

鄧茂對于許嘉年還是比較了解的,他稍稍一想,就找到了突破口:“許嘉年,我還記得上個學期你還和我說過,要替住在你隔壁的盛薰書補課,我看這個學期他的成績進步了很多,這就是你的功勞。你也不是不願意幫助同學,怎麽這一回自己完成項目呢?”

許嘉年:“……那不是我的功勞。”

這一句話語義頗深。

鄧茂定睛一看,站在面前的學生小臉拉下,噼裏啪啦,陰雲密布。

他頓時一樂:随便說個話題就踩中正主了!

他招招手,讓許嘉年坐下,又說:“來,跟老師好好說說,想說什麽都可以,老師保證不說給第三個人聽!”

實話實說,有些事情在許嘉年心中憋了好久,總沒地兒吐。

跟大哥哥說,好像服了軟;跟盛薰書說,特別沒有意思;跟爸爸媽媽說,也感覺別扭。

他将自己和盛薰書的事情全部和老師說了,說了不止,還不由自主地再往下說:“為了幫盛薰書,我每周都有三天晚上遲睡一個小時,就算這樣,原計劃看完的《時間簡史》、《上帝擲骰子嗎》、以及一個實驗沒有按照計劃啓動……”至于盛薰書污蔑自己打小報告一事,後來對方道歉了,許嘉年也就大度地抹過了,“這麽我都沒有和盛薰書說,盛薰書不能當不存在啊!他還屢次騙我,被我抓到了還死不悔改!”

“而且……”許嘉年懵懵懂懂,小聲嘟囔,洩露了一兩句心中不知如何說的挫敗,“我也沒我想得那麽重要……誰沒了誰都可以……盛薰書也進步了……”

鄧茂仔細聽着,開始還感覺有點好笑,到了後來,他竟然有點被觸動了。

他沉吟片刻:“許嘉年,你剛才也說你的付出都沒有和盛薰書說過……來,我們做個游戲。”

他從辦公桌上抽出一張白紙,在上面寫下了一行字:“我和許嘉年晚上一起去晚飯,晚飯有雞鴨魚肉,都很好吃。”

這句話寫完後,他又抽出兩張白紙,一張給許嘉年,一張給自己,說:“來,我們同時寫下最愛吃的東西。”

許嘉年愣了愣,看着老師,若有所思,然後提筆在紙上寫了一個字。

同一時間,鄧茂也将字寫完了。

兩人将手中白紙一對,許嘉年寫的是“魚”,鄧茂寫的是“肉”。

鄧茂:“明白了嗎?”

許嘉年:“有點……”

鄧茂笑道:“哪怕同樣一件喜歡的事情,大家喜歡的那一點,都未必一樣。”他說完之後,又在第一張白紙的一句話之下繼續塗抹,他畫了個簡筆畫,一張大桌子,兩個火柴小人,他在左邊的火柴小人頭頂上寫道:

“我今天還要點我最喜歡的那碗肉。”

“我同時還想嘗試別的不同的菜肴。”

然後鄧茂将筆遞給許嘉年。

許嘉年盯着紙上的小人看,徹底明白了老師的意思,他在自己的小人頭上寫道:

“沒有我最喜歡的魚。”

他畫了個哭臉。

鄧茂對許嘉年語重心長說:“上帝給了人類一條靈活的舌頭,就是讓我們好好溝通,老師不說你和盛薰書誰對誰錯,但是有些你想讓別人知道事情與感情,不能光指望着別人心領神會。”

這時,鄧茂突然又替許嘉年的那個火柴人加上了一筆。他讓火柴人開口說話:“我要一盤魚。”

飯桌上,多了一碗肉,還有一盤魚,和許多其他碗碟。

這一下,兩個火柴人都笑了。

許嘉年走出了辦公室。

他咀嚼着鄧茂的最後一句話,心想:上帝還說,給了人類兩只眼睛兩只耳朵一條舌頭,就是讓人多看多聽少說話呢。

他想着想着,莫名笑了起來。

天空還有點藍!

初一的暑假毫無波瀾地過去了,初二開學時候,鄧茂記挂着上學期末的事情,為了加深許嘉年的印象,特意拿了一節語文課的時間當堂批改學生們交上來的報紙,等結果出來,公布欄上,最高的八十八分,最低的六十分,許嘉年的五十分獨樹一幟,倒在班上引發了長達兩三天的驚嘆。

不過很快,這點驚嘆就被即将來臨的運動會給沖散。

初一時候,許嘉年報了個一千米長跑,最後成績不算好也不算壞,排名第三,還能拿個銅牌。

這一次,他覺得鄧茂說得有點道理,特意将一千米長跑換成了4*100接力賽,每到放學,就和其餘三個同學一起在操場上練個兩三回合,十五分鐘。

這一次的四人合作倒是沒出什麽亂子,就算有時候有誰臨時有事來不了,他也能和其餘人一同練習,倒把他心裏關于合作的陰影抹消了大半。

要說有什麽比較別扭的地方,大概就是每次他來操場的時候,盛薰書已經在操場上練習了,而每次他從操場上離開的時候,盛薰書還在操場上練習,并且每次練習的項目還都不一樣。

回頭他再一打聽,這一回運動會,盛薰書居然參加了四個項目。三天活動,他有足足兩天不得閑。

運動會前一天的最後一節課是一節自習課,并沒有老師在講臺上看着同學,從打鈴開始,整個班級都籠罩在宛如蜜蜂的嗡嗡聲中,更有些大膽的同學直接溜去操場上玩了。

坐在靠窗位置的許嘉年先在班級中醒目的空位上溜了一圈,又轉頭看向操場中同樣醒目的身影。

助跑,擡臂,投擲。

鉛球化作天空中的一抹烏光,高高飛起,重重落下。操場上,投擲鉛球的盛薰書單腳蹦了好幾下,才沖上前去看鉛球的落點,須臾,他狠狠一揮舞手臂,隔着大半個操場呢,坐在教室裏的許嘉年仿佛聽見了對方的“耶嘿——”聲。

他轉了一下筆,在作業本上沙沙寫下答案,想道:

其實盛薰書也不只喜歡去網吧玩游戲,他還挺喜歡運動的……

第二天,運動會準時來臨。

4*100接力賽在運動會的第二天,許嘉年和其餘三個同學約好在這一天進行最後的集訓。他早早來到了學校,先将班級的事務處理完畢,接着前往器材室拿接力棒。

但不知道為什麽,從今天上午開始,他就覺得腹部隐隐有點疼痛,之前吃早餐時候吃了點治腹痛的藥,好像好了點,又好像沒有好……他現在越往前走,越感覺疼痛劇烈,漸漸有點無法忍耐。

許嘉年開始時候正常走路,到後面一步一挪,等好不容易挪到器材室時,他已經滿身冷汗,疼得說不出話來,扶着門框慢慢蹲在地上。

器材室還有一個同學在,那是一個不認識的女同學,女同學看見許嘉年的樣子有點不知所措,在三步外問:“你還好嗎?要不要找老師?……”

疼痛暫時俘虜了許嘉年。

他說不出話來,也不太聽得清別人在說什麽。他只能感覺到确實有人站在自己面前,好像在好長好長的時間裏都不動一下……直到旁邊突然傳來熟悉的聲音:“許嘉年?許嘉年你蹲在這裏幹什麽?許嘉年?”

許嘉年感覺自己被推了兩下。

他疼得神經直跳,雙眼模糊,心中謎樣憤怒:盛薰書這時候還來撩我!要是我能動我就再和他打一場!

憤怒的力量是無窮的,這樣想着的許嘉年還真擡起了頭,狠狠瞪了盛薰書一眼,試圖将用眼神把怒火送出。

兩人對視,許嘉年的視線之中,盛薰書的臉刷一下就白了,跟川劇變臉似的精彩。

咦?憤怒與疼痛之中,許嘉年又有了點納悶,原來我的怒火這麽有效嗎?

但下一刻,許嘉年突然有了騰雲駕霧的感覺。

白着臉的盛薰書一下就把許嘉年給抱起來,直沖校醫院。

按着肚子的許嘉年還迷迷糊糊的,他已經躺在了校醫院的病床上,校醫做了幾個簡單的詢問,很快對盛薰書說:“處理不了,要趕緊送醫院,通知父母,你們班主任呢——”

盛薰書:“嗷!!!!!”

他幹嚷了一嗓子,也不知道到底聽沒聽見,又速度扛起床上的許嘉年,朝門口沖去,直奔醫院。

身後,校醫叫了兩三遍都沒把人叫回來,也傻眼了:“就算醫院離學校只有一條街幾百米,你也不用直接把人抗走啊,學校有車!”

一路上,風飛快地向後吹着,盛薰書雙手托着一個人,跑得居然不比普通的單車慢!

僅僅五分鐘,眼看醫院的藍白瓷磚已經将在眼前了。

許嘉年從出生到現在都沒有這麽痛過,他腦袋一團漿糊,問:“我是不是得絕症了……”

盛薰書貧乏的醫學知識中,只知道癌症和白血病是絕症。癌症怎麽辦啊?癌症好像沒有治療方法啊!肯定是白血病,盛薰書一哆嗦,抖着聲音說:“沒事沒事,白血病可以治的,我給你捐骨髓!”

許嘉年:“骨髓不是要配型嗎?”

盛薰書:“我們從小玩到大,這麽親近,配型肯定沒問題!”

許嘉年腦子也打結,聞言真被安慰到了:“哦,哦……不對?”

盛薰書:“不對什麽?”

許嘉年想起什麽不對了:“你今天要比賽!”

盛薰書崩潰了:“這都什麽時候了,你到底在想什麽啊!!!”

醫院只剩最後一段路,他發揮百米沖刺的實力,在十秒之內沖完這幾步,進了急救大廳,在來來去去的病人和護士與醫生中,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惶恐,哭叫一聲:

“來人救命啊,我好朋友快要死啦!!!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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