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萬有引力

散亂的零件分散在桌子四周。桌子的最中央位置,放着一個即将完工的星空模型。大大小小的星球被放置在既定的位置,彼此間的質量與距離均通過引力作了嚴格的計算。這樣,等電磁場打開之後,它們便能沿着既定的軌跡旋轉。

許嘉年坐在書桌前,慢慢打磨着手中的最後兩顆星球。

這些星球的內部是中空的,會撞上能發光的鎢絲,外表材質不一,保證通電的時候所顯現的光效也不一。

他完成了一個人,門忽然被敲響,許媽媽開門問:“我去買菜,中午想吃什麽?”

許嘉年:“都可以。”

許媽媽又吩咐:“待會下去把花園給澆了。”

許嘉年:“好。”

交談之中,樓下忽然傳來嘈雜聲,許媽媽朝窗外看了一眼,看見大卡車停留在隔壁,搬家公司的人正将東西一樣樣搬進去。許多雜物之中,許媽媽看見了一臺嶄新的天文望遠鏡。

那臺望遠鏡有着黑色的三腳架,白色的鏡身,在陽光下穿行而過的時候,似乎自帶光源般發亮。

許媽媽目光随着望遠鏡而動:“對面搬來新人了。”

許嘉年:“嗯。”

許媽媽:“他有一臺望遠鏡!還有很多設備,我也不懂具體是什麽。”

許嘉年:“嗯。”

“看上去是個藝術家什麽的,”許媽媽惋惜說:“我和小區裏的朋友昨天晚上就去敲門了,可惜沒有人來開門,也許對方暫時還沒有住進來。畢竟房子總要通通風……”

許嘉年既不在意隔壁住了哪種藝術家,也不關心隔壁的藝術家有幾臺望遠鏡。

他的精神絕大多數都集中在手中的小東西上,敷衍地應和着媽媽,在許媽媽無趣地收了聲,徑自出去買菜的時候,他也徹底做完這一星空模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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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将最後一顆星球安在星空上,開了電源。

幽光閃爍,星球旋轉。

星空模型“活”了起來,頗為瑰麗。

許嘉年驗證沒有問題後,就收了東西,照着媽媽的吩咐,下到花園裏給花草澆水。

上午十點,挂在天空上的太陽還是一輪紅彤彤正積蓄熱力的火球,許嘉年手提軟管,剛開了龍頭,就見自己并不在意的隔壁忽然閃出一道熟悉的聲音,接着,這位穿着黑色T恤的人幾步來到他花園的闌珊之外,左看右看,沒人注意,于是一擡長腿,當着他的面就跨進花園來了!

有那麽一剎那間。

許嘉年啞口無言。

昨天很遠,今天很近。在他剛剛見到盛薰書沒過兩天,在他感覺他們中間還相隔着一個國家的時候,盛薰書居然住到了他的隔壁?

而後他回過味來:

可以的,嚣張了,當着主人的面就敢私闖民宅了。

許嘉年挑挑眉:“幹嘛?”

盛薰書:“來看你啊!”他嬉皮笑臉湊上去,“來來來,你在給花園澆水嗎?我來幫你。”

許嘉年才不需要。他下巴向旁邊一點,示意盛薰書一邊玩兒去,自己繼續澆水。

盛薰書并不氣餒,許嘉年不要他幫忙澆水,他就自己找事做,他在花園裏繞了一圈,踢了角落的欄杆一下,發現欄杆有了螞蟻窩。他又搖搖夾在房子上的梯子,發現梯子也“咔嚓咔嚓”地響。

他頓時有想法了!

許嘉年繞着花園走了一遍,基本把每一塊草坪都照顧到了。

他關掉龍頭,收起軟管,突然聽見“當當當”的響聲,再循聲一看,就發現盛薰書不知怎麽地跑到了梯子上邊,正坐在梯子上拿着鐵釘加固梯子。

許嘉年仰頭看了一會,看見熟悉的面孔。

早晨的陽光模糊了年輕的面孔。

那張面孔對于許嘉年而言有許多熟悉之處,也有一些陌生之處。

非要形容,正如一張本已泛黃陳舊的照片突然被人從相冊的深處取出來并擦拭一新,雖然确實變得鮮妍明媚、栩栩生動,但于時光的間隙,那些過去的陳舊,依稀叫人回憶。

許嘉年內心的感覺有點複雜。他的目光停留的時間長了點,很快看見對方散亂的軟發忽然動蕩,緊接着,一只尖尖的鼻子露了出來。

那尖鼻子倏忽一動,就從盛薰書腦袋上往下滑。

梯子上的盛薰書連忙伸手,一把尖鼻子,撈住的那一剎那,他的面孔都扭曲了一下。

尖鼻子這時也探出了腦袋來,小眼睛,渾身豎毛,正是住在花園裏的刺猬。

許嘉年:“在梯子上亂動也不怕掉下來?”

盛薰書:“你從空調機外頭爬過來都不怕,我還怕這麽點高度會掉下去?”

“是走過去。”許嘉年維護自己的形象。

“爬過來。”盛薰書堅持。

“走過去!”

“爬過來!”

兩人争辯兩句,忽而齊齊收聲。

他們相互一看,從對方的眼中确定自己想起了同樣的事情。

初見時的記憶在此時被重新翻出,歷歷如昨日。

那次見面,他們也這樣争執,最後許嘉年贏了。

許嘉年的嘴角輕輕翹了下,萦繞在心頭的愉快,不知是因為記憶還是因為勝利。

盛薰書同樣愉快,這就百分百是因為記憶了,他剛要說話,眼角的餘光卻卻瞥見許媽媽的身影出現在小區之中。

他立刻像老鼠見了貓一樣,呲溜從樓梯上下來,将帶來的東西往許嘉年懷裏一丢,快速說了句“梯子和角落的螞蟻堆我已經幫你搞好了,你媽回來了,我晚上再來見你”,就十分低調地繞着花園跑了。

許嘉年先看了眼對方丢來的東西,是一杯新出的冰淇淋飲料。

他剛剛插了吸管喝上一口,提着大包小包的許媽媽就進了家門,還沒放下東西,已經納悶問:“剛才家裏是不是有人來過?我好像看見影子了。”

許嘉年上前拿過媽媽的購物袋,瞟了一眼身後,一點盛薰書的影子都沒有。

溜得真快,跟個地鼠似的。好像還帶走了我的刺猬?

他于心中暗忖,漫不經心說:“沒人啊,來了只黃鼠狼而已,你看到的也許是黃鼠狼的影子。”

許媽媽愕然:“黃鼠狼怎麽會出現在這裏?”

許嘉年:“想吃雞了嘛。”

許媽媽覺得很不對勁:“可我見到的是綠色的影子?”

許嘉年:“這是一只變态了的黃鼠狼。”

許媽媽:“???”

許嘉年也沒解釋,推開門進了家裏。

身後,許媽媽也放棄糾結黃鼠狼,轉而說:“今天東西買得太多了,路上掉了一地,不過碰到個好心人幫忙撿東西,就是不知道為什麽,戴了頂綠帽子。”

許嘉年放東西的手一頓。

他也自言自語:“黃鼠狼還真叼走了半只雞啊!”

晚上十一點,主卧室裏的燈熄了。

許嘉年本來也該關燈睡覺,但半個小時前,一封工作上的緊急郵件發到了他的郵箱之中,他不得不打着哈欠坐在電腦面前,趕在睡覺前把這份額外的工作給處理掉。

牆上的分針一點一點向前走。

在十一點過十五分的時候,叩叩的敲玻璃聲劃破靜夜,傳入許嘉年耳朵裏。

許嘉年打字的手一頓。

他從座位上站起來,拉開窗簾,不意外地透過窗戶看見盛薰書。

薄薄的玻璃分隔兩人,許嘉年将左手放在玻璃上,幾乎下一秒,盛薰書也擡起手放在玻璃上。

兩人碰不到彼此,可分明五指相對。

還挺有趣的,像某一段時間裏,他們相互間的狀态。

許嘉年笑了笑,對盛薰書說:“你還真來啊?我要工作。”

玻璃關着,聲音當然流瀉不出去。

盛薰書能知道我在說什麽嗎?

許嘉年盯着盛薰書的嘴,下一秒,他看見盛薰書說:“別,快出來,十五分鐘就好!”

哦——許嘉年再度挑挑眉。還真知道我在說什麽了?

他終于滑開了玻璃窗,不急着下樓,只問盛薰書:“剛才房間裏有聲音傳出來?”

盛薰書怔了怔:“沒傳出來。”

許嘉年:“我剛才說了什麽?”

盛薰書全憑猜測:“你說你有工作要忙吧?”他又強調,“放心,很快的,十五分鐘就搞定!”

許嘉年跟着盛薰書下了樓。

他穿過自家花園,又進入和自家僅隔着一條小區道路的另一處花園,接着進入花園之後的房子,上了樓梯,來到樓頂。

這裏被小小的布置過了。

一大頂綠色的遮陽傘伫立在樓頂上,傘下有兩把并排的長躺椅,一方小圓桌,和一架天文望遠鏡。

盛薰書拉着許嘉年來到躺椅前,将對方按在座椅上,說:“今天晚上流星雨,我剛才觀測到了幾顆,你也來看看,還可以許個願呢!”

許嘉年将眼睛湊近天文望遠鏡。

遠處的天空一下子被拉得近了。

天空并不是純黑的,而是一種神秘莫測的藍黑色,藍黑色中,幾點星星閃爍着藍白色的光,時隐時現,時睜時閉。

許嘉年湊近望遠鏡沒有多久,一顆流星曳着長尾劃過天空,瞬息之間,點亮天際!

許嘉年的眼睫輕輕一顫。

正是此時,耳旁傳來一聲“咔嚓”,他循聲看去,盛薰書不知何時坐在地上并摸出相機,正對着他按下快門。

遮着臉的相機立刻挪開了,盛薰書期待問:“看見了流星了嗎?”

許嘉年:“嗯。”

盛薰書:“許了願嗎?”

許嘉年模拟兩可:“嗯。”

盛薰書:“許了什麽願?”

這回許嘉年不回複了。他看了看周圍,問盛薰書:“這房子?”

盛薰書‘嘿’了一聲:“我租的,距離你近吧?我們可以像小時候一樣随便串門,我在樓下整理出了兩個房間,一個房間做了暗室晾照片,還有一個房間準備給你當家用物理實驗室,你覺得怎麽樣?”

許嘉年沒覺得怎麽樣。

他只覺得前天見面,今天就處理好了房屋租賃手續并布置好了自己的工作室,相較過去老為跑網吧而推遲學習計劃的錯錯,像是完全變了個人。

接近十年時間,總算見到壞的習慣從小夥伴身上消失,許嘉年有點唏噓,也有點感慨,心情總體還算輕松。

他朝盛薰書掃了一眼,夜晚月色淡淡,但他還是看見了對方耳後一道挺長的傷疤,那條傷疤像蜈蚣一樣盤踞在盛薰書脖頸上,末梢一直探入衣領之中。

許嘉年想起盛薰書個人展中的幾張戰地照片。烽火轟炸之中,盛薰書總能拍出生命的燦爛、幸福、與堅韌,如此強烈的對比讓人贊嘆驚奇,也是從那時候起,他的照片開始被人群接納流傳。

他像是随口一問:“你什麽時候去的戰地?”

提起戰地,盛薰書下意識摸了摸脖子上的傷口:“也不太久,就兩年前。我大四時候去的,在戰場上呆了兩個月。”

那堪稱盛薰書生命中極為難忘的一段時間。

他的運氣不夠好,剛到戰地半個月,就有炮火襲擊了他所在的“安全營地”。炮彈擊中不遠處的土壤,爆炸讓盛薰書失聰失明,都說人在生命的盡頭會回憶自己的一生,那個時刻,盛薰書确實回憶了自己的過去。

一生像走馬燈一樣在他腦海轉過,一層層由時間而生的薄紗被一一扯去,最後他看見了許嘉年的身影。

時光回溯,隔壁的小孩推門進來,笑得狡猾又得意。

如果這是我生命的盡頭。當時盛薰書這樣想。我希望墓碑上能刻這樣一句話:

“我有一個好朋友,他叫許嘉年。”

當然最後,救援很快來到,盛薰書除了得點轟炸後頭暈耳鳴的後遺症和一條小傷疤外,沒缺手沒缺腳,感動得他剛能下床就到當地的寺廟燒香拜佛,跪謝佛祖保佑。

而後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思念,坐上飛機飛來美國。可站在美國的土地上,他再一次卻步,因為距離他們最後一次見面,一切幾乎沒有改變。

他又回到了戰地。

那一次的經歷對他确實很有幫助,正是在戰地拍下的照片讓他的事業更上一個臺階……直到今天,他站在許嘉年面前,雖然忐忑,也有放松。

對對,我做到了當年對你的承諾。

我追上你了,能夠坦然站在你身前了。

兩人間短暫的安靜似一道低掠而過的音符。

許嘉年從躺椅上站了起來。

盛薰書驚醒:“怎麽?”

許嘉年敲敲腕上表盤:“十五分鐘到了,我回家了。”

盛薰書難掩失望:“再吹五分鐘的風?”

許嘉年漫不經心:“我們要有契約精神,說了十五分鐘,就十五分鐘。”

那我們當年做的約定還算不算數?——等我能夠輕易來到你身邊的時候,我們在一起,好不好?

盛薰書差點脫口而出。關鍵時刻,他咬住舌尖,硬生生轉了腔調:“那好,我送你回去。”

一夜無話。

第二天上午,保姆敲響盛薰書的房門,送來了一份紙殼包裝物:“隔壁鄰居送過來的,慶祝您的喬遷之喜。”

正在暗房觀看照片的盛薰書一秒不耽擱,立刻出來,三下五除二拆了包裝,在看清內容物時發出一聲驚喜的“耶”!

隔壁來的禮物是個玻璃罩子扣着的太空星球模型,模型做得精致,星辰瑰麗多彩,懸浮半空,放着微光。按動開關,這些大大小小的星辰還能沿特定軌跡運轉,這東西顯然只可能是許嘉年準備的!

不管許嘉年現在對我是什麽感覺,他至少不覺得我搬到他隔壁叫人讨厭!

他樂呵呵地繞着太空模型轉了兩圈,上下左右觀摩一番後,忽然想:許嘉年為什麽送我這個禮物呢?因為我昨天邀請他看流星嗎?但這東西……一個晚上能夠做完?

他不太确定,總覺得這樣漂亮的模型一個晚上難以完成。

而且許嘉年也并沒有必要因為我邀請他看流星就做一個相似的禮物回給我啊。

這個禮物是不是有什麽特別的含義在?

太空、星辰、旋轉、宇宙……?

盛薰書有點茫然。

學物理的思維真是讓人參悟不透……等等,學物理的?

他對着模型脫口說了一個初中物理知識:“萬有引力!”

萬有引力定律,兩物體距離越近,引力越大。

他剎那明白了許嘉年沒說出來的話,笑出聲來。

許嘉年,許嘉年,我好喜歡你啊。

你也喜歡我嗎?

隔壁,廚房裏煮飯的許嘉年打了個噴嚏,手一抖,熱湯濺在手上,燙着了。

許媽媽一眼看見,也是無語:“這麽大了怎麽還笨手笨腳,煮個湯都能燙到自己!出去出去,廚房裏用不着你。”

許嘉年被趕出了廚房。

他頗感冤枉,揉揉鼻子,暗忖:

這又不是我的錯,都怪有人在想我。

誰在想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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