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夢中的她
做了場莫名的夢。
慕雲殊自夜半驚醒後,就再也沒能入睡。
清晨時分,賀姨過來送早餐,還沒進屋就聽見了慕雲殊的咳嗽聲。
她先敲了敲門,然後才推開門,端着食盒走了進去。
慕雲殊的臉色看起來不大好,賀姨見就不免流露出幾分擔憂的神色,“少爺這是怎麽了?”
“沒事。”
慕雲殊在桌邊坐下來,開口時嗓音有些啞,他忍不住又咳嗽了幾聲。
或許是因為沒有戴眼鏡,這會兒他的眼前像是攏了層淺淡的霧色,神情恹恹的,蒼白漂亮的面容上始終沒有過多的情緒。
慕雲殊向是這樣。
話很少,脾性也怪。
賀姨在慕家工作了快十年,但她還是依然清晰地記得,她剛來慕家的那會兒,第眼瞧見這位慕家小少爺時的景象。
時值盛夏,院子裏汪清淩淩的池水裏飄着池邊樹影間落下來的殘紅。
陽光熾烈耀眼,穿着寬松的雪白單衣的少年躺在搖椅上,張漂亮秾麗的面容上神情淡淡,他的皮膚是帶着幾分病态的蒼白。
賀姨活了半輩子,還從來沒有見過生得像他這樣好看的男孩子。
搖椅輕輕搖晃着,少年望着自己手指間刻意沾染的礦物顏料的痕跡,指腹輕輕地摩挲着,細碎的粉末撒了些許在他雪白的衣領,他也毫不在意。
他始終過分安靜,像是過分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對外界的切感知都顯得有些緩慢遲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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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那天,賀姨才知道,這位慕家的小少爺患有自閉症。
作為畫壇裏聲名鵲起的天才少年,他好像自始至終,只對畫畫保有幾分熱忱,好像除了畫畫之外,這世上就再也沒有任何事能令他多出幾分興致。
也因此,畫畫就成了他這麽多年來,唯專注的事情。
多年過去,或許是因為常年的治療有些療效,現在的慕雲殊已經不那麽抗拒感知外界的切了,也總算是願意開口說話了。
即便他的話總是很少。
只這麽短短會兒的時間,賀姨就已經回想起了以前的許多事情。
當她回過神,見慕雲殊只喝了小半碗的粥,又直在咳嗽,她動作利落地收了碗之後,就去給慕羨禮打了個電話。
到了下午,就有醫生上了門替慕雲殊診病。
或許是因為他昨夜在窗邊的書案前站了好會兒,着了涼,所以醫生又開了些感冒藥。
慕雲殊很讨厭吃藥。
尤其是藥。
對于西藥卻是沒有那麽抵觸,但這也僅僅是針對于那些外頭包裹了層糖衣的藥片。
應該是吃了好多年的藥,讓他記着了太多各有不同的苦味,所以他才會那麽喜歡甜的味道。
謝晉來的時候,正好看見慕雲殊坐在桌邊,将幾顆裹着糖衣的藥片扔進了嘴裏,又拿起手邊的玻璃杯,喝了口溫水。
而那幾顆被他剩下的沒有糖衣的藥片,眼看着就要被他随手丢進垃圾桶裏。
“雲殊,這可不行。”
謝晉适時出聲,走進了屋裏。
慕雲殊手裏捏着藥片,動作頓,輕擡眼簾時,鏡片後雙眼皮的褶皺掩去了那點殷紅的小痣,他看向謝晉時,點兒也沒有被抓包的尴尬情緒。
他皺了下眉。
“……你還是老老實實把藥吃了吧,不然慕老師知道了,又該唠叨你了。”謝晉被他盯得有點不大自在,忍不住摸了摸鼻子,又勸了句。
慕雲殊就像是沒聽到他的話似的,手指動,那幾顆藥片就掉進垃圾桶裏了。
“……”
謝晉無語。
他幹脆把自己帶來的那只木盒子推到慕雲殊的眼前,“這是你要的東西。”
慕雲殊伸手打開盒子的時候,就看見了擺在裏面的那塊呈藍紫色,泛着玻璃似的光澤的原礦石。
那是青金石。
他那雙向來平靜的眸子裏像是終于泛起了些許漣漪。
有極淺的笑痕在他眼底閃即逝,像是有幾絲掩藏不了的驚喜之色。
也是在這種時候,謝晉才會有機會看見他流露出這樣的神情。
謝晉曾經是慕雲殊的父親——慕羨禮的學生,再加上慕羨禮和他父親的交情,所以謝晉少年時就認識了慕雲殊。
他也知道,在慕雲殊畫室最裏面,有扇門,而那扇門背後,是獨屬于慕雲殊個人的藏寶室。
或許是他這麽多年來就只專注于畫畫這麽件事情,連帶着那些可以用來研磨成顏料的礦石,也成了他最愛收集的東西。
謝晉很清楚,他這位向來沉默寡言,仿佛對除了畫畫,就對任何事都沒有什麽興趣的朋友,只有在看着那些晶亮瑰麗,色彩神奇的礦石時,眼睛裏才會顯露出特別的神采。
就如同被石子激蕩起圓圈波紋的沉靜湖水,終于多了幾分別樣的生動。
“雲殊,”
謝晉唇畔的笑意停駐半刻,像是忽然想起了最近的些事情,他斂了斂嘴角微揚的弧度,忽然開口說,“不要去管外面那些人在說些什麽,你……”
“謝晉。”
謝晉的話還沒有說完,就被慕雲殊打斷。
“我知道你想說些什麽。”
他的嗓音仍然有點啞,或許是因為感冒,所以這會兒鼻音也有點重,“我不在乎這些。”
慕雲殊從來不在意任何人的看法,也從來不會去管外界任何聲音。
他從來都像是被關在自己的世界裏,外頭對他的盛贊或是貶低,他從來都沒有放在心上過。
這次也是樣。
但他沒有辦法否認的是,這幅耗時年才完成的《天闕》,沒有達到所有人期盼的高度,也沒有達到他自己心裏的預期。
這樣幅耗費他那麽多心力的作品,卻還不如以往那些氣呵成的作品。
他像是遭遇了前所未有的瓶頸期。
手裏握着毛筆的時候,他的內心裏也始終沒有辦法像往常樣那麽平靜,這令他度陷入迷茫。
“那就好……”
謝晉看着他時,神情有些複雜,但最終,他點了點頭,輕輕地嘆了口氣。
在許多人眼裏,慕雲殊是橫空出世的少年天才。
他路走來,未見崎岖。
而所有鮮花盛譽與曾經那麽多人豔羨贊賞的目光,都在他的新作《天闕》陷入争議時,變成了束縛在他身上的枷鎖。
但謝晉險些忘了。
慕雲殊和旁人不樣。
想到這兒,謝晉不由舒展了眉頭,總算是将心裏的那點擔憂給徹底放下了。
下午的太陽正盛的時候,外頭青磚上的苔藓都被炙烤得失去了鮮亮的色澤。
謝晉最近在盯個書畫展,工作上的事情有點多,他也沒有久留,坐了會兒就說要走。
但當他站起來,轉身要離開的時候,卻聽見身後傳來慕雲殊清澈的嗓音:
“謝晉。”
謝晉聞聲回頭的時候,就見慕雲殊将個木制的畫筒朝他扔了過來。
他下意識地伸手接住,當着慕雲殊的面打開來,卷軸只展開半,謝晉就笑了。
那是他最喜歡的書法家——南朝的鄭天恒的《朝敘帖》。
“回禮。”
慕雲殊喝了口水,瞥了眼放在桌上的那只木盒子,也沒看他,只慢吞吞地說了句。
“你這回禮,可比我送你的那塊石頭值錢多了。”
謝晉笑着把那幅字重新收好,動作始終小心翼翼。
這天,在謝晉離開之後,慕雲殊在臨着荷塘的回廊裏坐了下午。
當他再把那幅《天闕》擺在自己面前的時候,他的腦海裏又不受控制地回想起昨天夜裏的那場奇怪的夢。
夢裏的景致幾乎和他的這幅畫模樣。
唯獨……
慕雲殊的指腹在那畫裏半隐在缭繞煙雲間,只顯露出模糊的輪廓的殿宇間細細摩挲了下。
他抿了抿唇。
唯獨少了那個女孩兒。
那個見面,就往他懷裏撲的女孩兒。
令慕雲殊沒有想到的是,這天夜裏,他竟然又次夢見了她。
不是在雲霧缭繞的天闕,卻是在嘈雜紛繁的人間。
不同于現代社會裏的高樓大廈,車流往來,這裏更像是座純粹的古城。
所有的人都穿着古代人的衣袍或裙衫,長街之上人來人往,街邊小販聲聲叫賣。
偶有放肆的錦衣少年打馬而過,人群喧鬧着,不少人倉皇躲過,驚呼陣陣,巡街的兵士卻始終視而不見。
無論是這街市,還是旁邊清波流斂的護城河裏那些緩慢往來的船只,又或是那座寬闊的石拱橋,每處建築,每寸煙火,都是慕雲殊無比熟悉的模樣。
這是他筆下《卞州四時圖》裏的景象。
是他十歲那年的作品。
這應該算得上是他第次将山水與風俗相結合的畫作,畫裏有魏朝卞州的風土人情,更憑借畫裏來往的人物或是石橋相勾連,把卞州的四季都融在了幅畫裏。
他畫的卞州,是他心所想的卞州,而畫裏卞州的四季,也是他自己心裏以為的四季。
就好像他也曾在這座卞州城裏那樣真切地生活過似的,他當初落筆時,就覺得卞州就該是這副模樣。
能夠這樣清晰地看見自己筆下的畫面驟然生動起來,磚瓦,草木,甚至于每個走過他身旁的人,都是那麽鮮活動人,慕雲殊那雙沉靜無波的眸子裏驟然添了幾縷明亮的光彩。
這裏的切好像都無比真實,他甚至可以伸手去觸碰到街邊綠蔭裏吹來的那片葉。
根本不像是場虛幻的夢。
可他又十分确定,這裏沒有個人能看見他的身影。
這時,人群裏忽然哄鬧起來,有女人尖刻的嗓音由遠及近,還有男人的怒罵聲,和着些人啰啰嗦嗦的驚呼議論聲傳來。
慕雲殊回過神,擡眼的時候,正好望見不遠處那抹扒開重重圍看的人群,奮力奔跑着的瘦弱身影。
即便她那張面容上沾着些灰痕,穿着身破舊的衣裙,頭發散亂,滿身狼狽,他還是眼就認出了她。
“你以前,可喜歡我了……”
耳畔仿佛又有少女溫軟可憐的嗓音傳來,像是有如簇的火焰燎過他的耳廓。
周遭的人來來去去,沒有任何個人可以窺見他的身形。
而他立在那兒,看着她被後面撥開人群的那對年夫婦人拽住她的只手腕。
看着她被他們強硬地按在了地上。
看着她憋紅了那雙圓圓的眼睛,半張臉貼在塵土裏。
看着她掙紮,也看她抿緊幹裂的唇,費盡力氣卻還是被那對夫婦強拖着往回拉。
可那刻,
慕雲殊忽然見她,越過了那麽多身影,将目光,準确地停留在了他的身上。
她在看他。
不知道為什麽,慕雲殊就是這麽确定。
而此刻的他并不知道自己在逐星的眼裏,究竟是什麽模樣。
她清晰地看見所有人從他的身旁路過,卻沒有擦到他半寸衣角,她也看見陽光穿過路邊的綠蔭,落在他肩頭時,他周身卻泛着清透如月色般的銀輝。
像是忽然落入浮世裏的神明,不曾沾染半點塵埃。
而他的那雙眼睛裏,像是有星子的光影濯染過。
那瞬,直紅着眼眶,卻始終沒有掉下顆眼淚的女孩兒,被忽然的淚水模糊了視線。
在被強拽着往前走的同時,她仍舊在回頭,去看人群裏的神明。
眼淚遮擋了她的視線,于是在她眼裏,他的身影就成了道模糊的剪影,卻仍是散着光芒的輪廓。
她終于忍不住開口,幹裂的唇扯開細小的血痕,期盼似的望着他:
“求您,救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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