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少年情思(捉蟲)

慕雲殊不記得自己殺了眼前這些人多少次。

也不記得時間重複了多少回。

他們就好像是怎樣都殺不死的夢魇, 狠狠地扼住他的咽喉,令他在一瞬間, 像瘋了似的, 揮動着手中那把半透明的長劍,一次又一次地刺穿他們的胸口,割破他們的喉嚨。

殷紅的鮮血噴灑出來,前一刻還沾染了他的側臉與手腕, 下一秒,卻又消失無痕。

時間不斷重複回到這些人死亡之前的時間點, 他空有所謂主宰這些世界的能力,卻始終沒有辦法, 改變任何一幅畫裏,任何人的結局。

在時間再一次重複回到上一個節點的時候, 那些西廠的太監抽出腰間的刀劍, 疾步奔向那個站在不遠處的年輕男子。

天空裏落下來的雪花墜在他的劍鋒,凝結其中,散發着縷縷的寒氣。

微黃的燈火照過半透明的劍刃, 為其添上星星點點的細碎光影。

彼時,他忽然飛身而起, 如一道直沖雲霄的冷淡星芒, 躍入天際, 消失在了所有人的眼前。

那幾個西廠太監眼見着這樣的一幕, 面上的陰戾殺氣陡然轉變成了驚惶難定。

刀劍接二連三從他們手中脫離, 掉落在地上, 發出清晰的聲響。

那人是妖魔,還是谪仙?

他們幾乎個個腿軟,又莫名覺得自己的胸口和脖頸,都有綿密的刺痛襲來。

可他們的身上,分明沒有任何傷口。

任是誰也沒有想到過,方才竄入雲霄的那一縷星芒,最終是落入了司禮監應琥公公的院子裏。

應琥是個太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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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早已不算是個完整的男人,可很顯然,他心裏并不甘心。

多年來,他一直在暗地裏尋找各種能夠令他重新做回一個完整男人的方法,可卻一直沒有什麽成效。

明熹帝惦記着應琥少年時陪他榮辱與共的那份忠心與真誠,便賜了魏都裏的一座宅院給他做府邸,又替他尋了一門親事。

宦官自古便是不容許在宮外私自擁有宅院的,除非得了帝王的允許。

所有人都看見了帝王贈與應琥的這份榮耀。

所以即便是清楚應琥是個太監的事實,也還是有不少人上趕着将自己女兒的庚帖送上門,渴望能與這位榮極一時的應千歲,結為親家。

應琥的夫人,是他自己挑的。

是一個七品小官家的庶女,模樣生得清麗,卻到底有些木讷膽小,沒有魏都衆家貴女的氣度。

誰都想不明白,應琥為什麽會選擇這樣一個小官家的女兒。

而明熹帝聽了他自己選的這門親事後,卻是拊掌大笑,“卿沅選得好,選得好。”

卿沅是應琥的字。

但這個表字,除了明熹帝,這多年也無人知曉了。

或許是在書畫方面的絕高造詣,注定了明熹帝此生屬于文人的清傲風骨遠比他的帝王威勢要更多一些。

他向來不注重門第,也不看重家世。

只要是賢才,他都一視同仁。

正如慕攸,雖然其父犯下大罪,但明熹帝卻未将此罪責添與這個天才少年之身,反而破格升他入畫學。

所以在得知應琥在那衆多女子之中,選擇了這麽一個女子時,他也頗感欣慰。

也因此,所有人都以為,應琥之所以選擇那個小官之女作為自己的夫人,不過是為了以悅龍心。

誰都未曾将那位自成親後再未踏出過應府的千歲夫人放在眼裏過。

這多年來,應琥也從未在人前,提起過他的這位夫人。

就如同這夜,當慕雲殊提劍破門,擡眼正瞧見那位應琥公公,正将一衣衫半解,露出半邊圓潤肩頭的宮女摟在懷裏,正往她嘴裏灌着辛辣酒水。

他手裏那把匕首,頃刻間就要割破那宮女脖頸間的動脈。

可房門驟然被人一腳踢開,應琥驟然擡首,便見門外已立着一人。

那人身形颀長,衣袍如雪。

長發披散着,卻并沒有能夠遮掩他的輪廓。

那樣一張容色驚豔的面容,分明是應琥今日想殺,卻終究未能如願的那個少年的臉。

應琥一把将那宮女推開,任由其摔倒在地,渾身顫抖着,蜷縮成一團。

“慕攸?”應琥半眯着那雙眼尾稍稍上挑的丹鳳眼,出口時,嗓音竟比白日裏,要年輕了些許。

他的嗓音有點天生的沙啞,并不低沉,好似有一股子陰柔,卻又添了幾分雌雄莫辨的溫潤。

這不該是一位老者的聲音。

事實上,應琥如今也不過才二十九歲,只比當今的明熹帝要小上三歲。

但他的容顏卻已經蒼老如五十歲的老者。

據說,這全因早些年,陛下還是太子時,他替陛下試毒,中了一種叫做“蒼顏”的毒。

蒼顏會使中毒者的衰老速度要比常人快上許多倍,這不但是容顏上的蒼老,還指的是身體的衰竭。

雖然後來有人調配出了解藥替他解了毒,身體內裏的衰竭會相較于之前減緩許多,但他的容貌,卻到底是無法恢複了。

“不,你不是慕攸。”

應琥打量着他的身形,以及他的輪廓,又很快地否定。

一個十二歲的少年,如何能在短短一日之內,身量拔高這麽多?

可眼前這人的面容,确乎是與那個叫做慕攸的少年,如出一轍。

最令應琥驚異的,是他手裏握着的那把半透明的長劍,那上頭,除了凝築着冰霜雪色,還有細碎的光芒。

“應琥。”

他聽見門外那人清晰地喚出他的名字。

嗓音稍低,陰沉狠戾。

随後,幾乎是在應琥還沒來得及反應的時候,那人的身影便已經化作一道流光。

當他站在應琥面前的那一刻,他手裏的那把長劍也已毫不猶豫地深深刺穿了應琥的胸口。

殷紅的鮮血無法沾染劍鋒半寸,就好像那道刺穿他胸口的劍刃只不過是外頭那冰冷雪色纏裹着昏暗燈火凝成的虛幻的影。

血液穿透劍刃,滴落在地上,綻開一朵又一朵的血花。

應琥瞪大雙眼,脖頸間的青筋微鼓,他的臉色如風雲變幻,不敢置信。

這絕非是一個常人能擁有的速度與反應,竟能令武功奇高的應琥都躲閃不及。

那倒在地上的宮女在瞧見那刺穿應琥胸口的劍鋒時,就已經發出了驚恐的尖叫。

淡銀色的流光打進了她的額頭,令她瞬間昏死過去。

“你……到底是誰?”應琥喉間湧上腥甜,他死死地盯着眼前這個幾乎與慕攸的容貌一模一樣的神秘男子,艱難出聲。

他到底是誰?

從前的慕雲殊,曾無數次問過自己,他到底是誰?

十六歲前的記憶,他全都記不得。

十年之前,他在一個幽深冰冷的地下宮殿裏醒來,走出那裏之後,便暈倒在了山林裏。

後來救他的,是慕羨禮。

因為這麽多年來,慕羨禮始終沒能查到慕雲殊的身世,所以他只以為,慕雲殊應當是很小的時候就被拐賣到了大山深處,在那樣偏僻的地方,有許多人都沒有戶籍。

慕雲殊失去了所有的記憶,唯有他随身攜帶的一只玉環上,刻着“雲殊”二字。

那像是九連環上卸下來的一只玉環。

慕羨禮便當“雲殊”是他的名字。

但今夜,在這裏,在他親眼目睹逐星被那些人生生溺死,在那個叫做慕攸的少年化作金色的流光湧入他的身體裏。

他腦海裏不斷沖撞的記憶,如刀一般深深镌刻。

慕雲殊就是慕攸。

不是前世今生,并非轉世輪回。

他從來都是他。

在一千年前的北魏,十六歲的慕攸被應琥鎖入地下宮殿裏的寒冰棺椁內,從此長睡。

當他再醒來時,已是一夢千年,山河輪轉,歲月變遷。

他是慕攸,是曾經的卞州知府的嫡子,也是明熹帝親授書畫技藝整整四年的學生。

而雲殊,是明熹帝賜給慕攸的字。

他從未想過,這魏氏系列的最後一幅《廬溪初雪圖》,原來并非只是束縛逐星的枷鎖,更是困住他所有過往的囚籠。

在這座平漾苑裏,一千年前的少年慕攸度過了他四年的畫學生涯,也見證了北魏最後的消亡。

難怪……他在創作這幅圖的時候,仿佛是潛意識裏,就該知曉這裏的一磚一瓦,一草一木。

千年前在這裏,應琥為了殺人滅口,斬草除根,不止一次謀害過當時還曾年少的慕攸。

而當時為了在明熹帝前開脫,應琥便将謀害慕攸的罪名,按在了平漾苑裏的一位宮人的頭上,而當夜,在慕攸還未醒來的時候,那名宮人就已經“畏罪自殺”,溺死在了清晏河裏。

慕雲殊從未料到,在這個重複了當年他所經歷的所有事實的畫中世界,那個因“謀害”他而死的人,竟成了逐星。

原來,這便是逐星在這幅畫裏的宿命。

而他也終于明白,此前他在嘉禦園外的月洞門旁,遇見的少年慕攸,便應是他被封存的所有記憶的載體。

所以那時,那個捧着燈籠的清瘦少年,才會對他說,“我就是你。”

一千年,他的記憶在這裏等待着他。

也是這一千年,他的逐星……也始終在這裏,等着他。

想起逐星,想起他此生最為尊敬的那位身為帝王,卻又是他的老師的明熹帝。

種種記憶湧上來,慕雲殊握緊了劍柄,指節泛白。

他的眼眶已然紅透,恍如魏都城破,帝王自裁的那一日,猶在眼前。

而這一切最後的導/火索,便是眼前這個太監。

應琥害了他的父親,害了明熹帝。

更害了逐星。

這個人,是慕雲殊這輩子,最恨不得拆其骨肉,千刀萬剮的人。

或許是他的這一劍,刺破了這畫中世界最後的法門,原本只是歷史縮影的這個小世界一瞬間在他眼前颠倒。

屋內廊外,燈火盡滅。

他手裏的那把長劍也已經随着凜冽的風而化為虛無。

應琥那張可憎的面容也在他眼前漸漸風化流散,如同墜入黑夜裏再不能找見的塵埃,碾碎在每一寸縫隙裏。

雷聲急促,聲聲入耳。

慕雲殊驟然睜眼,徹底從夢中醒來。

彼時,窗外已是一片淅瀝不斷的雨聲。

閃電偶爾閃爍着,短暫地發出亮如白晝的光芒。

躺在床上的年輕男人眼眶發紅,始終靜止地望着虛無的半空,眼中沒有任何焦距。

他想起逐星。

手指收緊,緊握成拳。

他忽然又想起來,入夢《天闕》那夜,他是那樣清楚地聽見她說:

“你以前……可喜歡我了。”

是啊。

十一歲那年,他在自己的夢裏,見到了一個姑娘。

她說,她是因他而生的畫靈。

後來,她從畫裏走出來,成了他身邊唯一的玩伴。

或是因為少年天才的盛名背負在身上本就是極重的負擔,他的父親一直待他尤其嚴厲。

父親希望他能夠珍惜自己的這份天資,不願他浪費一分一毫的時光。

有了逐星之後,慕雲殊方才覺得自己在重壓之下,有了片刻的輕松。

少年朦胧的情思,到底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這連慕雲殊自己,都說不清楚。

或許是在十二歲那年家破人亡,成為罪臣之子的那時候,又或許是在平漾苑四年,他深受應琥折磨,被帝王看重的那時候。

他也說不清楚。

總之,的确是他先喜歡上了這個甘願陪他山高水長,坦途末路的姑娘。

但,那時的逐星,卻并不明白身為一個人的七情六欲,更不懂得,什麽是喜歡。

她給不了的,是如同當初的少年慕攸那份赤誠又純粹的喜歡。

但她卻仍舊甘願,為他抛卻生死,付出一切。

慕攸曾告誡自己,即便她不懂,即便她無法給予他同樣的情感回應,他也該慶幸,這一路走來,有她便已是他這潦草人生中,最為幸運的色彩。

可他始終無法否認的是,他也仍舊渴盼,有一天,她總會明白。

就好像此刻,早已從一千年前的慕攸成長為如今的慕雲殊的他,也還是會在這瞬息的恍惚之間,想要尋求一個答案。

一千年的歲月,就好像只是他短暫沉睡的一瞬間。

他醒來時,仍是千年前那個十六歲的少年。

即便記憶塵封,即便他再不記得她的模樣,也不知道她的存在。

在再一次遇見她的那一刻,

那樣深刻在少年所有苦樂悲歡間的情思,卻仍是他潛意識裏,最初的模樣。

可是逐星……

她去了哪裏?

慕雲殊無法抑制地回憶起宮女逐星被人按進冬日裏最寒涼的水波裏,生生溺死的那一幕。

他忽然閉起眼睛,淡色的唇緊抿。

直到他忽然聽見了一聲莫名的響動。

慕雲殊忽然睜眼,在閃電忽來的時候,他模糊地看見那幅白天被他展開,放置在那邊的書案上的《廬溪初雪圖》忽然懸空而起。

瞳孔微縮,慕雲殊立刻按開了床頭的兩盞燈。

他匆忙将眼鏡戴上,掀了被子下床時,擡眼便見那幅懸空的畫開始散發出淡金色的光芒。

畫卷徐徐而動,如同水波涓涓流轉。

淡金色的光芒漸漸凝聚起來,就在他的注視下,慢慢地顯現出一個女孩兒的輪廓與身形。

細碎的瑩光生長蔓延,塑造了她的血肉筋骨,令她在瞬間變成了如同一個正常凡人一般無二的身體。

而她的容顏,是當初的慕攸與如今的慕雲殊,永遠熟悉深刻的面龐。

彼時,窗外仍在下雨。

雷聲閃電交錯而來。

慕雲殊定定地望着眼前這個憑空出現的女孩兒,他始終僵硬在原地,目光卻一刻不敢從她的面容上移開。

直至,她忽然睜眼。

那時,他見她露出了一個燦爛的笑容。

他聽見她歡喜地喚他:

“雲殊!”

緊接着,便是她一如那夜在雲端天闕裏,她張開雙臂,撲進他的懷裏。

那一瞬間,

慕雲殊幾乎是無意識的,他的眼眶裏有一抹濕潤滑落。

從他的臉頰,沒入她的耳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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