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季滄笙重生了。

十天十夜的惡戰,血洗靈水鎮,數萬生靈陪葬,連當世第一上仙花不語都被拖入了死神谷。

他背負了滿世惡名,連死去都要下地獄的,上天卻再次跟他開了個玩笑。

他重生了。

昨日種種已恍若隔世,清晨第一縷陽光照進來的時候,季滄笙用手遮住了眼睛。

光明對他來說,太刺眼了。

“師尊……”門外,青澀稚嫩的聲音已恭候多時,“來客人了。”

季滄笙沒有說話。

他有些恍惚。

已經多久沒有聽到這個聲音了。

不論是屋內簡單清雅的陳設,還是徒弟們逢着節氣制作的夾雜花味的熏香,以及屏風上搭着的白淨柔軟的衣衫,每一樣,都像是甘泉,浸在他幹涸皴裂的心髒上,真實得發疼。

“誰?”

“是沈師叔。”

“……”季滄笙的眸子沉了沉,随後道,“不見。”

“可是師尊,師叔說有要事……”

“他哪回找我沒有要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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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吱呀一聲開了,季滄笙順着襟線抖了抖淺月牙白色的外衣,一身素淨,脫然塵世。

季滄笙記不清了,他有多久沒穿這麽淺色的衣物了,現在的自己……竟然還是那個人人尊敬的天元仙尊。

普通修者,若是修得正果,行的善事,便被世人做成一聲仙君,仙君所在之地,便是仙界。

整個上仙界,以四大仙門,二十八宿上仙為支柱。

而作為上仙界之中樞,不謀于任何一派,遺世而獨立,最為公正不阿、能立判是非的特殊仙門,便是處于仙界正中,卻與世隔絕的門派——天元門。

天元門的存在十分特殊,它不屬于四象,卻是萬物之精,四象之心。四大仙門皆有七大上仙,天元門卻有天幹地支二十二位上仙,共同維持上仙界的和諧。

而這二十二位上仙之上的,便是天元門的尊主,也是整個上仙界的尊主——天元仙尊——是世人、這萬物所贈的名號,代表着最崇高的敬意。

天元仙尊的繼承,也是不一般的。他需有智者之智,萬事不惑;仁者之仁,天下于心;勇者之勇,生死不懼;愚者之愚,四大皆空。拿得起蒼生,放得下自己。

拿得起蒼生,放得下自己。

最後這句跟開玩笑似的,卻是這天下最難做到的事情。憂人者不自憂,愛人者割以愛,是大愛。能頓悟是一回事,能做到又是另一回事。

歷代的天元仙尊,都是在真正成為了這祖訓所述之人,才能得到繼承,因此這天元仙尊的位子,偶爾空缺也不奇怪。

但是吧……

怎麽說,這也是一個需要大徹大悟甚至除去凡心的位子,怎麽就、怎麽就……被一個黃毛小子給繼承了?!

“我老了。”

上一代天元仙尊丢下這句話,便徹底隐去,從此再無音訊,推出來一個個子都還沒開始沖的奶娃娃,來當這個天元仙尊。

如果這小娃娃是個暫時替位的繼承者,也就罷了,歷史上并不是沒有代執者,畢竟天元仙尊的繼承是沒法放水的。

可這個孩子,他才十一歲,就已經徹底繼承了天元仙尊的一切,成為了真正的天元仙尊!

繼承也有瞎眼的時候嗎?

“師尊!”折花趕忙抱着一攏桂花枝追過去,這些花枝還偏生,竟然一路颠簸也并未零落多少,幽幽的花香不如盛開時那麽驚豔,卻淡雅得令人心靜。

因為怕把給師尊做熏香的花兒全抖沒了,僅僅眨眼的功夫,折花就把小師尊給跟丢了。

怎麽辦啊……師叔還等着呢!

季滄笙在幾個呼吸之內就将這個叫折花的徒弟給甩了,又運行了幾個周天,便來到了這仙寐山的另一頭。

那是一個用柔嫩的春竹,劈條後磨去棱角所編織的,一丈見方,一指為縫的竹籠。竹籠裏搭着幾個小臺,臺上鋪滿了柔軟的綢布,邊角還挂着琉璃鈴铛。竹籠底端有兩個精雕細琢的溫玉小碗,一個巴掌大,一個臉盆大。

這,是一個……

“環環。”季滄笙人還沒走近,便出聲喚到,語氣裏那是百般地嬌縱,哄得不得再哄了。

“當啷!”籠中的環環應聲舒展身體,挂在脖子上的精銅鈴铛發出悅耳的脆響。

“喵嗷~”籠中一處落腳臺上,有什麽……碩大的東西,将那竹編的吊臺壓得吱呀作響。

那昂貴的綢布團子裏窸窸窣窣的,應聲鑽出來只虎皮花紋的……大貓。

這貓渾身橙黑條紋,一雙藍綠異色眼瞳,在陽光的照耀下窄成了一條縫兒,略有些不滿地昂着頭對着季滄笙打了個呵欠,肚子裏發出咕嚕嚕的聲響。

季滄笙打開竹籠的門走進去,也沒把它抱下來,就着跳臺從肥貓的頭頂撓到下巴,只留着淺淺一絲月牙彎的指甲似乎讓貓很适用,也不計較這個主子最近總是不讓自己吃飽,沒一會兒就滾到了綢布堆裏翻開圓嘟嘟的肚皮。

季滄笙輕輕把手放在那柔軟的肚皮上,眼底卻流露出一絲哀傷。

它太老了,從自己還不懂事的時候起就一直陪伴着自己,已經十三年了。

它的毛發不再光澤,大部分的時間都在發呆,時常表現得如一只天真無邪的奶貓,抓不到蝴蝶玩累了,趴在草地上睡過去。

它清醒的時間越來越少,再過不久,或許那一天,它知道自己快死了,就靜悄悄地,沒有告訴任何人,絕情得如同它年輕時候,自己找了個地方安靜地死去。

季滄笙不信它是死了,它只是去了一個有很多同伴的地方,太貪玩,就忘記回來了罷。

貓兒在他的手下翻滾着的身體突然停了下來,它忽然看着他,然後小心翼翼地收起指甲,手腳并用地将季滄笙的手給抱抱好。它的爪子也肉乎乎,一瓣兒一瓣兒像剝好的白蒜,親昵地搭在他手背上,帶着一點點汗。

季滄笙愣在了那裏,他知道,它現在是醒着的,它也知道,自己現在的心情,所以偏過毛茸茸的腦袋吃力的蹭他的指尖。

“你別走,好不好。”季滄笙說。

它聽不懂的。

它清醒了一會兒,又開始撒起嬌來,牙齒試着試着地找到季滄笙淺淺的指甲上,輕輕地磕起來,這是餓了。

季滄笙已經不敢給它吃太多了,它不再懂得飽,只一個勁哼哧哼哧地吃,吃了又吐,吐完就忘了,用冷戰抗議季滄笙不給它東西吃。

它老了,老的變成了小孩子的模樣。

“師尊……”折花趕來的時候,身上的熱氣散着桂花的味道,連額角都浸出來細細的汗。他不是最早也不是最新收進來的弟子,天賦不佳,從山頭趕過來都要累得喘氣。

季滄笙将玩累了的環環抱回窩裏,貓籠沒有鎖,轉身從乾坤袖裏取出一張繡着梅花的手帕,遞給折花擦汗。

“他走了?”

“還沒……”折花受寵若驚,連忙退了好幾步,“師尊,不用的,會弄髒你的……”

折花話到一半,便誠惶誠恐地僵在了原地,任着這位比自己還小、個頭也矮的師尊……給自己擦汗。

他一點也不敢動,生怕冒犯了師尊惹得他生氣,會被逐出師門。他是天元仙尊座下最無能的弟子,修煉沒有天賦,只能負責一些雜活,師尊起床氣重,連近侍也不敢接近,生怕仙尊控制不好力氣,下一刻就命赴黃泉。

其實這不能怪季滄笙,他繼位的年紀太小了,而繼承不僅僅是繼承這個位置,更是要繼承天元仙尊世代積累下來的功力。季滄笙一夜之間從練氣入門變為大乘末期,不得修煉,不得飛升,用盡一生來保天下太平。

若是普通的天元仙尊繼位,至少也是練虛後期,跨度不大,也好适應。季滄笙繼承的時候沒有被心性難倒,卻差點被憑空生出的力量折磨死,導致他現在二十虛歲了,身體發育還只到十五六的模樣。

季滄笙收起手帕,随手一拂,道:“帶路。”

“是!”

他看着折花的背影,又生出了那麽幾絲感慨,在不久的将來,門派所背負的那些罪名之下,留在自己身邊最久的人,竟然是他當初最不喜歡的徒弟。

那時候年紀輕,老喜歡捉弄人。季滄笙見到這個徒弟的第一面就不喜歡,還給人家賜名折花,結果折花還就真的——專門負責折花。

季滄笙年輕的時候被天元門的弟子們偷偷取了個诨名,就叫踏花。他的香囊一月一換,都是當季上好的鮮花,讓如香坊調配的;衣物洗滌時要加入花瓣,晾曬後也要用雜糅了花瓣的熏香熏透;房間裏的花枝三日一更;就連進食的時候沒有鮮花作伴也要摔了筷子走人,一個人的消耗比整個天元門一年的都多。

季滄笙是出了名的難伺候,可偏偏只有他最不喜歡的徒弟最能伺候他,會在天微亮的時候采集花間的露水,每日更換新鮮的花枝,師尊不喜歡太過濃郁的花香,香味太重的只能在花苞未展的時候摘下。

多年之後,已經名揚天下的季滄笙早就拉不下這個臉去感謝,直到他死去,也沒找到機會開口。

仙寐山去前殿的路很遠,折花步程慢,季滄笙也不急,他悠悠閑閑地賞過這寧靜的景色,似乎多看幾眼,就能永遠将它們留下來。

可惜他還沒看夠,前殿就到了。季滄笙這才知道為什麽折花急成那樣,天元門二十二位上仙,只要沒有出門辦事的,全都到齊了。

“恭候仙尊。”衆人齊齊站起行禮。

季滄笙頓了頓,心裏仿佛哽着一口氣,半天說不出話來。

衆人作揖良久,不聞動靜,微微擡頭,便看見季滄笙站在那裏,臉龐稚嫩,眼睛裏卻透了太多、太多連他們都無法讀懂的東西,仿佛在一夜之間已靈魂蒼老,要将他們所有人都看透。

季滄笙深吸一口氣,揮手到:“師叔們不必多禮。”

衆人:“……”

這小子,今天早上起來吃錯藥了吧?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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