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折花的指腹有薄薄的繭。

身為修者,即使有繭,也不會在指腹的位置,只有一種解釋——

這個人應該是經常做雜活的。

“疼嗎?”

花不語身上被那蓑衣人所割的劍傷已經好得徹底,連疤都沒留下,而胸前卻猙獰地爬着一道粉色的疤,無時無刻不提醒着花不語,他被季滄笙殺過的事實。

他還真是跟季滄笙不對盤,上輩子就殺了一輩子,最後被季滄笙拖下了地獄,這輩子剛見面,就又被這瘋子殺了!

“還好師尊醫術高超,不然就是華佗在世也救不回來你的!”折花一點一點将拆下的繃帶收好,突然轉頭問花不語,“師尊要收你做徒弟,你怎麽一點也不開心?”

開心?

開玩笑吧?

被那種魔頭收作徒弟,花不語同情都還來不及呢,就被一并拖下水了!

他開心?

他的心好像前不久還真被開過!

“哦,對,你是凡界來的,又這麽小就乞讨為生,沒聽過師尊的名號很正常。”

折花似乎一個人做下人的活太久了,沒什麽說話的人,便一人唠叨起來。

“我們的師尊哦——”

他提起季滄笙的時候,竟然不自覺地帶上了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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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人是傻的吧。

花不語想。

這種待遇,随便放在哪個門派都能算是虐待了,他怎麽能笑出來的?

“我們師尊,是整個上修界最強,地位最高的人!”

“所以,以後你成為關門弟子了,就絕對不會有人再敢欺負你了。”

“會有暖和的衣服穿,修成正果前,每天都會有好吃的東西,管飽的!”

“曾經的那些苦難,你以後再不會經歷了。”

不,你錯了。

花不語很想糾正他。

只要季滄笙還在世一天,這天下的苦難,就不會結束。

可是現在的自己太過弱小了,他必須變得強大,在季滄笙徹底攤牌之前,殺了他!

“我……很高興。”花不語露出一個由衷的微笑。

上一世沒有做到的事情,就從這一世來改變吧。

師尊……

娘親……

踏花一定不會讓你們失望的。

第二日,辰時。

花不語卯時就被折花叫起來洗洗漱漱,雖然他的內裏已經是個幾十歲的人了,身體卻還是個孩童,經不得這麽早起床的折騰。

等他收拾好一切,又迷迷糊糊半夢半醒地給折花将昨天教的背了一遍,最後才被答應先在拜師禮的會場後臺小睡一會兒。

約摸還有一炷香就開始典禮的時候,折花終于過來喊他了。

花不語沒睡着,反而用這點時間清醒神智,他卧在那裏想了很多事情,折花一喊他,就坐起來乖乖跟着出去了。

天元仙尊的拜師臺很大,四面環山,畢竟是仙界至上的存在,沒有人敢不給天元仙尊面子,凡是仙界有頭有臉的人,都出現在了這裏。

花不語波瀾不驚,跟在折花後面細細打量看見不少修者都面帶憊色,估計是連夜被召集回來的,相反,天元門二十二位上仙,以及四大仙門的二十八位上仙,雖然氣色不錯,臉色卻不怎麽好。

看見這麽多熟悉的臉,花不語都要感慨了,今日拜師禮之後,上修界就再也沒有這麽整齊的時候了。

“我跟你說的都記住了吧?”折花小聲詢問。

“嗯。”花不語點頭。

“那就上去吧,時辰到了。”

折花說完,忽然聽見一陣腳步聲,身後簌簌鑽出幾位少年,排成了一列,折花便走入了其中。

花不語順着臺階走上拜師臺,拜師臺的正中坐着的,便是季滄笙。

天元仙尊的拜師禮同普通的不一樣,特殊的禮服是漆黑如墨的,象征着天元仙尊之位應包容萬物,而入門的徒弟則是一身雪白,象征着純潔之心。

兩人一黑一白對立而視,恍然間,宛若隔世。

上一世也是如此,無惡不作一襲黑衫的季滄笙,與品性高潔白衣勝雪的花不語,他們鬥了一世,殺了一世,仇了一世。

而這一世,他們竟然成了師徒!

“咳嗯。”旁邊傳來一聲輕咳,花不語知道自己走神了,卻……不想跪。

他不想跪。

一日為師,終身為父,這一跪,豈不是認了仇人做父?

可是他不得不跪,因為現在的自己,還太弱小了,這拜師禮上任何一個人,即使是最沒有天賦的折花,也能輕輕松松殺了自己。

花不語咬着牙,緩緩跪下,三拜,九叩,一步不落。

他聽見一旁折花松了口氣的聲音。

“禮成——”

一旁的禮官還在叽叽喳喳地宣讀,花不語一點也聽不進去,他要忍,他不得不忍。

“請師尊賜名。”花不語畢恭畢敬到。

四下一片安靜。

拜師,賜名,代表着這人從此有了一個新的身份,師尊與父同等,賜名結束之後,花不語便不再是原本的花不語了。就像折花,季滄笙給他賜名後,他便只稱自己名折花了。

上一世的師尊是自己拜的,所以花不語并沒有被賜名,只得用娘親給自己取的字作為名號。那這一世呢?季滄笙會給自己取什麽名字?

“你無名無姓……”

花不語愣住了,他甚至沒忍住驚訝地擡起了頭,便看見季滄笙垂眼看着自己,神色莊重。

“天下皆知,我獨愛花,那就賜你姓花罷。”

不對,不是!

花不語清楚地記得,昨天晚上折花問過自己的名、字,并且還要了寫法,為什麽季滄笙會說自己無名無姓,是個漂泊無定居的孤兒?

季滄笙又背了一遍祖訓,才道:“望你潛心修行,心系蒼生,手足胼胝,謹言慎行,賜名——”

“不語。”

花不語。

“從前種種,譬如昨日死;從後種種,譬如今日生。此前的苦難皆煙消雲散,今後春風得意,賜字——”

“踏花。”

花不語不禁在心中苦笑一聲,他的名字,哪裏來得這麽美好。

他的母親沒有姓名,只知道夫家姓花,便随了夫姓,連名字也沒有,自稱花娘子。

母親的沒讀過多少書,絕口不提父親,從小便教育自己,即使日子艱苦,也要活得尊嚴,要吃得下苦,而不言苦。

至于踏花,就更扯了。

不知道的人以為是長安踏花馬蹄香,其實呢,這只是一介女子對夫家的絕情而心裏藏的小九九罷了。

踏花——踩死那個姓花的。

好一個謹言慎行之不語,春風得意之踏花,連花不語自己都要信了。

他這麽費盡心機的給自己取名字,究竟是圖什麽?

“謝師父賜字,踏花定當不負所望,潛心好學……”

文绉绉的拜師禮完畢後,無數的人都帶上了賀禮前來,聊表祝賀。

人人都道,自己遇到了個好師尊。

“師尊待你可真好,還給你取這麽好聽的名字。”

花不語聽見一個,應該是自己師兄的人抱怨到:“我們的字可都是師尊在詞牌名裏捏紙條抽的。”

“是啊,踏花,春風得意,白馬踏花。”另一個師兄道,“看看我,七娘子……我可是男人啊!”

“得了吧,我白鴿子說什麽了嗎?連人都不是了!”

“下次師尊收門外弟子的時候,一定記得把那張日批神給抓出去丢了!”

“噗嗤。”花不語實在沒忍住,看來折花的名字應該是非常幸運的了。

聽到他這一聲笑,身遭幾人也不插科打诨了,那個叫七娘子的少年用手拍了拍花不語的頭,道:

“歡迎入門,小師弟。”

花不語這才發現,身遭幾人皆是白衣束發,腰纏一根碧色窄腰封,挂着二指見方的白玉牌,玉牌上刻着三個字——

天元門。

這幾位,應該就是自己的師兄了。

花不語被護在幾人中間,周圍盈着若有似無的結界,隔絕了那些所謂賓客的試探與打量。

他現在還太小了,誰要想試探自己,只是動動手指的事,這整個拜師禮浩浩蕩蕩數百人,人人都來偷偷試探一下,花不語此時的身子可受不住。

然而他現在還不能離開,須得一樣樣禮品收齊,才能退場。如果沒有這幾位師兄的庇護,他現在可能已經昏過去了。

“謝謝……師兄。”

花不語覺得鼻根有些酸,明明自己是季滄笙的關門弟子,而這幾位師兄僅僅是內門弟子,卻絲毫沒有嫉妒,反倒過來幫忙。

這麽好的人……

花不語不由想到将來的事情,便更下定了決心,要好好修煉,早日将那魔頭送入地獄。

“踏花,怎麽了?”折花見他狀态不對,關心到,“要是不舒服就先回去吧,師尊那裏……應該不會怪罪。”

“不用。”花不語搖搖頭,很快收起表情,認真應酬,直到拜師禮全部結束,才被折花給帶到了弟子房。

量身定做的衣物,屬于自己的房間,專用練手的兵器。天元門不愧是大門派,出手也極為闊綽。

花不語剛打算寬衣休息,那叫白鴿子的師兄忽然火急火燎地沖了過來,還在門外就大叫到。

“踏花!踏花在哪個房間?”

花不語推開門,詢問到:“師兄,怎麽了?”

“你……”白鴿子一把過來将花不語抓起,夾到胳肢窩下,點地騰空。

夜色濃郁,腳下的樹叢幾裏還有稀稀落落的蟲兒鳴叫。

這位白天逗趣自己沒個正行的師兄語氣嚴肅道:

“踏花,你記住了,一會兒無論問道你什麽,你都說忘了,不知道,聽到了嗎?”

未完待續.

作者有話要說:  “從前種種,譬如昨日死;從後種種,譬如今日生”出自袁黃先生的了凡四訓,又名訓子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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