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好半晌,沈無惑終于再次撐着地坐了起來,表情是沈池慣見的冷漠。

似乎從沈池記事起,每次見到沈無惑,他都是這個表情,仿若什麽都不放在眼裏一般。

沈池想起自己曾經八歲前的樣子,見到沈無惑這幅模樣應當是什麽表現,但記憶實在有些遙遠,加之二人見面的次數少的可憐,每每想起也只剩二人争鋒相對的模樣。

片刻後,沈池決定不再糾結此事,只是将視線投放在不遠處已經濕透的草堆上。

感覺沈池不再看向自己,沈無惑一直僵直的背終于放松了些,将身體移到稍微幹燥一些的地方,右手有些吃力地解開被血污得早已看不出原色的上衣,将它扔在一旁。

此時沈無惑身上只着一件看得出原本應該是白色,但此刻已經被染紅的亵衣,因為被雨水血水濕透而貼在身上,屬于少年修長而肌理分明的身形畢露無疑。

這時沈無惑的動作頓了頓,擡眼望向沈池的方向,發現他并未看向這邊,才将亵衣脫掉了部分,露出了左邊肩膀上的傷口。

不知是被何種武器刺傷,沈無惑左肩竟是被生生挖走了一整塊肉,由于淋了雨,又在這破廟內被屋頂的漏水淋了一夜,此刻那本來就猙獰得可怕的傷口處已經被泡得發了白,連帶着附近皮膚也腫了好一圈。

本來該是止了血的傷因為剛才沈無惑的摔那一下再次不斷朝外湧着血,看起來頗為觸目驚心。

但沈無惑卻是連眉頭也沒有皺一下,面無表情地從亵衣袖子上撕了塊布,咬着一端朝開始給自己包紮,不過到底只有一只手能動,動作看起來格外僵硬而古怪。

見此,沈池拉了拉袖子,适時露出一抹恰到好處的擔憂之色,他道:“要幫忙嗎?”

沈無惑動作僵了僵,然後吐出了沈池意料中的否定答案,“不必。”

無論是前世還是今生,沈池與沈無惑都不算熟悉,既被拒絕,他便安心地繼續坐在原地,看着沈無惑忙活。

只是他有些疑惑,沈無惑方才醒來時,脫口而出的那一句稱呼,前世沈家覆滅之前,他與沈無惑見面次數一只手也能數的過來,私下裏更是從未見過,他是從何得知這個小名,還喊得如此順暢?

若不是沈無惑之後的冷漠态度,沈池差些就要以為沈無惑真的與自己很熟了。

簡單的包紮過後,沈無惑的傷口已經不再流血,不過由于失血過多面色顯得有些蒼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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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無惑從來不是善于言談之人,而沈池更是能少說話便少說話,仿佛自開始就約定好一般,二人在這小廟中各占一方角落,隔得遠遠的。

伴着轟響的雷鳴,雨勢似乎沒有半點停下來的意思。這不算很大的空間內一時間充斥着一種難以言喻的尴尬。

也是,就算并無重生之事,二人一個從小是天之驕子,一個是野種棄卒,堪若雲泥之別,合該是無話可說的。

不久後,卻是沈無惑率先打破了這份寂靜,他一邊用右手将地上的外衣卷成一團,試圖将水擰幹,一邊問道:“如今沈家只剩你我二人了,你将來作何打算?”

猛然聽得沈無惑此言,沈池心下有些警惕,面上卻是有些疑惑地望了沈無惑一眼,發覺對方并未看向自己,神色冷漠的擺弄着衣服,似乎方才那問題不過随口一提。

“我娘希望我能修仙,不過大長老上次說我冰火雙靈根,沒辦法修仙。”沈池微微低着頭,聲音顯得有些低落。

這倒不是完全裝出來的,沈池前世入魔之前,曾無數次拜訪過數個仙門,而那些仙門皆以靈根為由将他戲弄奚落一番,又拒之門外,最後他實在無路可選,又機緣巧合之下才修了魔。

“莫聽他胡說。”沈無惑慢慢将擰得半幹的衣服往身上套,“你是我沈家的孩子,怎可能無法修仙?既然你我遇上,也算有緣,今後跟着我便是。”

“真的嗎?”沈池擡起頭,眼中帶着忐忑。

此前沈無惑不是沒有想過,沈池也是重生回來的可能,特別是在得知他将沈益臉毀了之時,這種感覺越加強烈,但此刻在看到沈池顯得格外天真而忐忑的眼神時,之前的猜測瞬間瓦解。

雖然沈池為何會用陣法這點他無法解釋,但若是沈池是與他一同回來的,他絕不會用這樣的眼神看他,而應該是厭惡的,仇恨的。

思及前世,沈無惑眸色有些發暗。

在沈池的視線中,沈無惑點頭,肯定道:“必然是真。”

沈無惑看過來時,沈池這才發現他的眸色極黑,顯得分外深邃,盡管他如今也不過是十五歲少年,但比起與他同齡的沈闊那強行裝出的成熟,卻是要穩重得多。

若非前世被此人戲弄過好幾次,沈池幾乎要将他此刻所言信以為真了。

但不管信與不信,沈池面上仍是點了頭,向沈無惑露出個笑臉來。

沈池如今只是七八歲孩童模樣,甚至比起同齡人看起來還要小上一些,五官極為精巧,笑起來唇角還有一個淺淺的酒窩,顯得極為讨人喜歡,任誰見了都忍不住跟着露出會心的笑容。

不過沈無惑卻是面色不改,聲音甚至帶着些冷漠:“你就與沈闊沈益他們一般,今後叫我大哥便可。”

果真還是這個性格,沈池這麽想着,一邊乖巧道:“大哥。”

【獲得男主助力,逆襲度+5%,當前逆襲度為8%,請宿主繼續努力。】沉寂了一夜的系統忽然出聲。

意外增長的所謂逆襲度在沈池看來實在有些荒謬,特別是在他由始至終只是與沈無惑做戲,而沈無惑也不見得真誠的情況下。

這讓他不由懷疑,這系統到底是根據什麽來判定數值的?

暫且放下對系統追究,沈池看向沈無惑,“大哥是什麽時候回的榮錦城?”

“三日前,聽聞沈家出事便趕了回來。”

“那你還要回西岚國嗎?”

“不。”

也是可笑,沈家這一大家子,最後活下來的,竟只有他與沈無惑這兩個與沈家無任何幹系的外來者。

而這兩人,此刻卻在此借着沈家的名義攀關系,實在是荒唐之至。

不過這些本該不是八歲的沈池該知道的事,沈池自然也不會與沈無惑說。

“咦?這裏有處小廟!”

雨聲中忽然傳來一道屬于少女的清脆聲線,将屋內二人再度蔓延的尴尬打破。

片刻後,一名着靡紅色澤長裙的豔麗少女出現在二人的視線中。只見她方踏入小廟,便柳眉微蹙,一雙仿若帶了鈎子的翦水眸子居高臨下打量了一番這破舊的屋子,豔紅飽滿的唇嫌棄地一撇,“這小破廟破就算了,居然還有兩個乞丐。”

沈池昨夜進這小廟之時身上尚且還算幹淨,但後來在幕布後淋了會水,再加上這廟裏厚厚的積灰,歷經一夜,身上也是布滿了灰塵,他低着頭,唯獨幹淨的臉被陰影遮住,乍一看确實十足十的小乞丐模樣,更勿論本身在地上躺了一夜,現在還濕淋淋的沈無惑了。

從沈池的角度看過去,沈無惑半低着頭靠在牆角,冷漠的唇線蒼白,披散下來的濕發将他棱角分明的臉遮了大半,身邊是屋頂漏下的水聚成的水漬,有少部分水珠濺在他身上,但他似乎毫無所覺。

視線從沈無惑身上挪開,沈池擡頭看了這個仍在不住嫌棄這小廟的女人一眼,雖看不出她是什麽修為,但從她能雨中行走而身不沾濕的本事,想必應該不會低于築基。

接着沈池看到了那女人腰間的身份令牌,雖然現在天色有些暗,但沈池的眼力還是清楚的看到了上面的幾個古樸的刻紋字符——承劍宗。

沈池看向那女子時,她正好也在看他,看清沈池的模樣後,她眼裏劃過一道驚異。

方才剛進來只是粗略一掃,再者沈池又低着頭,只當他是個小乞丐,沒想到這小乞丐竟生的如此好看。

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光滑的臉蛋,又看了看已經再次低下頭似乎對自己不屑一顧的沈池,女子扯了下綁在手腕上紅菱,眼裏閃過一道惡毒之色。

“師妹,你別走那麽快!”此時,門外一道清朗卻帶着些無奈的呼聲傳入幾人耳中,“要不咱們把這馬放了?這雨天它們走得實在有些慢。”

只見一名白衣男子兩只手各牽着一條缰繩,被兩匹馬夾着朝這小廟走來。

由于昨夜雨将地面淋透了,地上泥土極為松軟,馬蹄在泥地上留下深深地印子,每每拔起來時都會濺起不少泥漿,但那男子綁好馬缰走進屋內,身上卻是格外清爽,連半點污漬也無。

“等天晴了,我還要靠它們馳騁川谷呢,放了它們你背我啊!”被突如其來的聲音打斷動作的女子将注意力轉移到進來的男子身上,目色一橫,卻是別有一番風情。

男子苦笑一聲,眉間卻無不悅,反倒多了絲寵溺,“好好好,都聽你的。”安慰了女子一番,才發現屋內還有另外兩人,忙拱手道,“二位好,我們是路過的修者,這雨不知何時能停,我等希望能在此處避一避雨,待雨停了便會離開。”

“師兄你和他們說這些幹甚?不過是兩個小乞丐,這裏又不是他們的,我還嫌棄他們髒呢。”見男子如此客氣,紅衣女子不依了,口中滿是厭煩,随即拉着男子手背晃了晃,嬌嗔道,“師兄你把他們趕出去嘛,我看着他們不舒服。”

驀然接觸到女子溫軟的手心,男子有些心神恍惚,眼神晃動了一下,但很快便回過神來,看了似乎并未關注他們對話的二人一眼,低聲朝女子喝道:“凡事皆有先來後到,這處廟宇是這兩位先來,我們後闖入本就是我們不對,你這般無理取鬧,豈不讓人看了笑話去?”

似乎沒想到向來疼愛自己,對自己千依百順的師兄竟會如此兇自己,紅衣女子臉霎時變得雪白,氣得跺腳,怒道:“你居然為了兩個乞丐吼我!我再也不想理你了!”

說完她惡狠狠地瞪了正看向他的沈池一眼,冷哼一聲,手一揮祭出一柄飛劍,瞬間化作一道紅色流光消失在雨幕中。

“實在抱歉,是我師妹太過任性了,回去我一定好生教育她。”見女子離開,男子歉疚地看向二人。

“不用。”出言的是自二人出現便一直沉默的沈無惑,他仍是保持着方才的姿勢,像是從未動過一般,連眼皮都沒擡一下,但此刻那雙掩在陰影下的,本就漆黑的瞳孔顯得分外幽深。

這時那男子才仔細看了沈無惑,不知看到了什麽,突然眼睛一亮,“我看小兄弟資質不錯,正巧我宗近期正在招徒,不如與我一同回宗,我薦你直接入內門。”說完生怕沈無惑不信,又摘下腰間的弟子令,“我是承劍宗的第三十七代內門大弟子,道號雲煜,此次是出來歷練的。”

“不必。”看也沒看對方遞過來的弟子令一眼,沈無惑再次拒絕,随即發覺沈池看過來的視線,轉而朝沈池道:“你想去?”

難得遇見一位傳說中的純靈根體,雲煜自然不想輕易放棄,本來聽得沈無惑拒絕,正有些失望,見有轉機,又将視線轉向沈池,看清沈池長相後,眼神又是一亮,雖然沈池身上有不少灰塵,卻怎麽看也不像小乞丐才是。

雲煜暗忖,師妹那般評價,應當是沒看到這孩子長相吧。

似乎被忽然抛過來的問題驚到,沈池眨了眨眼,道:“我也能一起去嗎?”

劇情中是有這麽一幕,男主落難,遇上承劍宗出門歷練的兩名弟子,因靈根出衆被額外帶回宗門,成為一名親傳弟子,但當時是沒有他的情況下。

“可……我幫你測測靈根,若是還行的話就可以。”在沈池黑白分明的眸子下,雲煜肯定的答案差點脫口而出。

【宿主,離您的靈體轉換完成還需……】

【今後我不問你,就別出聲。】

【那逆襲度報數……】

【想知道我自會問你。】

【是,宿主。】

将系統提示打斷,沈池在雲煜的示意下伸出了右手。

小小的手掌心有些髒,但雲煜并不嫌棄,輕輕托着沈池的手背,在他掌心劃了幾下,緊接着一道肉眼可見的銀光從沈池手心亮起,然而高興的表情尚未來得及完全露出,雲煜臉上又是一僵。

沈池捏了捏被松開的手心,朝雲煜問道:“是不是不行啊?”

雲煜表情有些尴尬,其實沈池就算是三靈根,甚至四靈根,只要能夠修煉,他都能做主先将他帶回去,但他卻是自古以來絕不可能修行的冰火廢靈根。

觸及到眼前孩子期待的眼神,雲煜又實在不忍心告訴他真相。

正當雲煜苦苦思考怎麽開口才不至于傷沈池心時,沈池半低着頭喃喃道:“我就知道不可以。”

“不……”

“你不去追你師妹了?”

見沈池低落,雲煜急忙開口試圖否認,卻被不知何時站在他身旁的沈無惑打斷,忽然一驚,才想起方才匆促飛走的師妹,連忙朝二人告別,“若你來承劍宗,便将這枚玉簡交給門派守衛,他自會帶你來見我,還有我見你受傷了,這瓶丹藥雖不是什麽好東西,但治些皮外傷還是無甚問題的,那我就先告辭了。”

留下一枚玉簡和一瓶丹藥,雲煜便禦劍迅速消失在這破廟中,頗有些落荒而逃的味道。

沈無惑随手将雲煜留下來的東西扔在一旁,走到沈池面前。

盡管只是十五歲的身形,但沈無惑卻比如今的沈池足足高了快兩尺,沈池如今的高度堪堪比及他胸前,這樣近的距離,若是要看到沈無惑的臉,沈池得将頭仰得高高的,還只能看見他下巴。

沈池沒擡頭,沈無惑看着沈池漆黑的發頂,手指動了動,卻沒有任何動作,半晌才道:“不必在意方才那人,我既說過讓你跟着我,便不會抛下你。”

“嗯!謝謝大哥。”沈池點了點頭,後退了兩步,脫出了沈無惑身形籠罩範圍,向沈無惑道了聲謝,态度算不得親近。

沈無惑雖對沈池的生疏有些失落,但細細一想,之前八年沈池與他都不熟悉,算起來沈池也不過見過他幾次,今日算是第一次單獨見面,能開口叫他大哥已經很是不錯了。

以前沈池在沈府過得并不好,他亦甚少在府內停留,還每次都冷着臉,也難怪沈池不愛親近他。

思及此,沈無惑勾了勾唇角,試圖朝沈池露出個笑臉。

由于隔了些距離,沈池清晰的看到了沈無惑的表情,似乎看起來很是痛苦的樣子,問道:“大哥,你傷口很疼嗎?”

“……并無。”恢複了面無表情的樣子,沈無惑看了看天,“再有半日雨該停了,近期舉行收徒大典的門派只有承劍宗,去嗎?”

“去!雖然他們都說我不能修仙,但是我還是想試試。”

“好,雨一停我們就出發。”

對于為何放棄直接入仙宗的機會,沈無惑只字不提,沈池心下雖有些奇怪,卻也不問,只就着之前自己坐的位置再度坐下。

清醒過來時沈池覺得身下有些颠簸,迷糊中睜眼,才發覺自己竟然坐在馬上,被一雙有力的臂膀環在懷中,背貼着一個溫暖的胸膛。

這個認知讓他悚然一驚,身體猛地僵硬起來。

“醒了。”沈無惑清冷的聲音在沈池後上方傳來,随即一只大手覆上了他的額頭,“你暈了兩個時辰,已經退熱了,過會便到城鎮,到時再給你開些藥。”

待額上的手松開,沈池這才想起,昨夜一宿沒睡,加之淋了雨,早晨時頭便有些暈,後來等雨停時便失去了知覺。

到底是高看了這具身體。

唯有一點,以沈池的警覺力,就算昏迷中,也不可能毫無知覺的被人動來動去才是,但沈無惑竟是悄無聲息地将他弄上了馬,并騎行了幾個時辰也未将他驚醒。

這實在太過反常,至于系統,它早已說過只能看見沈池視線範圍內的東西,沈池也多次試探過,發覺它說的并不假,問了也無用。

正當二人騎着雲煜牽來的其中一匹馬往附近的城鎮駛去時,雲煜終于找到了早先離去的紅衣女子。

卻見她背對着他,并不像往常那般嬌蠻叫罵,不由有些疑惑,“師妹?”

聽得雲煜的到來,那女子突然激動地吼道:“不,不要過來!”

“怎麽了?發生了何事?”

雲煜被吓了一跳,手搭着女子肩膀,讓她轉過身來,但眼前的一幕卻是讓他倒吸了一口涼氣。

只見那女子原本美豔不可方物的漂亮面龐此刻密密麻麻長滿了小拇指大小的鮮紅色疙瘩,紅色的膿血正從每一個疙瘩中流出,更可怕的是,就連她的眼皮上也長了不少,讓她原本秋水一般的眸子直直變成了一大一小的兩條縫隙,饒是雲煜見過不少殘酷場景,也不由被她此刻的模樣驚得連退了兩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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